0%
卷六 第十章

卷六

第十章

「一定是有個什麼人在竭誠地為你祈禱,葛利高里。」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對他說,而且對於葛利高里臉上那種不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驚訝。
九月二十七日在菲洛諾沃方面的戰鬥互有勝負。二十六日夜間,勇猛的維申斯克團從山下村把敵人驅逐出去,乘勝追擊,直搗盧基揚諾夫斯基村。俘獲了大量的戰利品和俘虜。紅軍殘部倉皇退去,潰不成軍。哥薩克士氣高昂。頓河的勇士們正為奪取新的勝利奮戰!
但是葛利高里沒有理他就走了。
看來,照耀著葛利高里誕生的那顆小宿命星還在顫抖地閃著微光;顯然,它還沒有熟到落下來,用隕落的冷光劃破長空的程度。一個秋季,葛利高里的坐騎被打死了三匹,軍大衣上打了五個窟窿。死神好像總在跟這個哥薩克開玩笑,屢次用烏黑的翅膀逗弄他。有一天,一顆子彈把馬刀柄上的銅頭打穿,刀柄上的穗帶就像被咬斷了似的落在馬蹄邊。
他不停地眨著沒有光澤的眼睛,搖晃著身子,有時巨大、粗壯的身軀整個趴在桌子上,可是他那咧得長長的嘴角卻陰鬱地、不由自主地耷拉著,臉上依然保留著先前那副像被鞭打得狼狽不堪的馬一樣的馴順表情。
「我覺得奇怪。」
哥薩克們也不相信「士官生們」在西伯利亞和庫班的勝利消息。《頓河上游報》不要臉地、赤|裸裸地撒謊。奧赫瓦特金是個長胳膊、身體健壯的哥薩克,他讀完論述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叛亂的社論以後,就當著葛利高里的面說:
日子像一條鏈子……一環扣一環。行軍、戰鬥、休息。炎熱。雨。一陣陣馬汗和馬鞍上曬熱的皮革的混合氣味。由於經常處於緊張狀態,人們血管里流的已經不是血,而是加熱的水銀,由於睡眠不足,腦袋簡直比三英寸口徑的炮彈還要重。葛利高里盼望休息一下,足足地睡上一覺,該有多好!然後就扶著犁把,沿著翻起的鬆軟田壟走,吹著口哨趕牛,聽著像喇叭似的仙鶴叫聲,輕柔地從臉頰上拂去銀色的晴絲,貪婪地聞著犁起的葡萄美酒般的秋天泥土的香味。
葛利高里沒有回答,睡意矇矓地注視著他那筋肉發達的肩膀、胳膊的遲鈍動作和在他嘴裏不停地蠕動、使人看著很不舒服的紅舌頭。他很想睡覺,所以非常惱恨這個嘮叨不休、傻裡傻氣的炮兵,他那雙汗腳散發出來的狗臭味使他噁心……
而葛利高里卷著煙,暗自幸災樂禍地想:「說得對!」
水兵把他們打退了。幾個連都騎上馬逃出村莊,馳上山崗。葛利高里駐馬回頭一看,不由地扔開了馬韁。從山崗上遠眺,可以看https://read.99csw.com到一片白雪覆蓋的憂鬱的田野,到處點綴著大雪掩埋的艾蒿叢和山谷的斜坡上晚霞投下的紫色陰影。田野上,綿延數俄里,黑斑似的橫著些被機槍打死的水兵屍體。他們穿著水兵的呢軍裝和皮上衣,黑壓壓地橫在雪地上,就像一群蹲下去準備起飛的烏鴉……
「咱們把紅軍從頓河的土地上打出去就散夥!絕不到邊界以外去。俄羅斯是俄羅斯,我們是我們。我們不在他們那裡搞我們這一套。」
整夜都有輜重隊從村子里通過。一個炮兵連在葛利高里和幾個哥薩克宿營的院子外面停了很久。從獨扇小窗戶里傳來謾罵聲、騎手們的喊叫聲和忙亂的腳步聲。有幾個炮手和幾個不知道什麼原因來到這個村子的團部傳令兵走進屋子來烤火。半夜裡跑進來三個炮手,把家主人和哥薩克們都吵醒了。他們把一門炮陷進離村子不遠的小河裡了,所以決定在這裏過夜,明天早晨再套上牛把炮拖出來。葛利高里醒來,久久地注視著炮兵們嘴裏哼哼著從靴子上往下刮凍結的污泥,脫掉鞋襪,把濕透的包腳布晾在地爐的煙道上。後來又走進來一個直到耳朵邊兒都沾滿泥漿的炮兵軍官,他請求在這裏住一宿,他脫掉軍大衣,帶著漠不關心的神情,用上衣袖擦著濺在臉上的爛泥,擦了半天。
他整夜都沒有睡,不時出去查看馬匹,在像綢緞子一樣簌簌作響的漆黑、寂靜的秋夜裡,在台階上站了很久。
天色已晚,葛利高里從按連長命令設立崗哨的地方回來的時候,在衚衕里遇到了團長和團部的副官。
從十一月中旬起,紅軍就轉入進攻。他們頑強地把哥薩克部隊壓向鐵路線,然而戰局的轉折還是姍姍來遲。十二月十六日,紅軍的騎兵經過長時間的戰鬥,打垮了第三十三團,但是在科洛傑江斯克村附近,維申斯克團據守的地區,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維申斯克團的機槍手躲在大雪覆蓋了的場院木柵後面,用猛烈的火力迎擊徒步進攻的敵人,右翼的機槍掌握在經驗豐富的卡爾金斯克哥薩克安季波夫手裡,他向攻來的敵人深處,扇面掃射,時而卧倒,時而奔跑的散兵線。連隊整個籠罩在射擊的煙霧中。而另外兩個連則已經從左翼迂迴包抄過去。
整個秋天在菲洛諾沃附近進行著無精打採的戰爭。察里津是最重要的戰略中心。白軍和紅軍都把最有戰鬥力的部隊投到那裡去。而在北方戰線上,雙方勢均力敵。紅白雙方都在積蓄力量,準備決一死戰。哥薩克的騎兵比較多;他們利用這種優勢協同作戰,包抄紅軍的兩翼,迂迴到後方。哥薩克https://read.99csw.com方面之所以佔優勢,只是因為他們的對手全是些從毗鄰前線地區新征來的、政治上不堅定的紅軍部隊。薩拉托夫人和坦波夫人都是成千上萬地投降。但是當紅軍指揮部把工人團隊、水兵隊伍或者騎兵投入戰鬥時,戰局就會出現平衡狀態,於是戰場上的主動權就重又不時易手,雙方輪流贏得一些局部性的勝利。
葛利高里深知,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擋這股勢如破竹似的退卻洪流。夜裡,他懷著喜悅的決心,擅自離開了團隊。
戰線移到鐵路那面去了。輜重車每天都運來許多纏著鐵蒺藜的軸卷。電報每天往前線傳送這樣的消息:
第二天的黃昏,他已經把馬牽進了自家的院子,這匹馬兩天賓士了二百俄里,已經消瘦、疲勞得直打晃了。
在這場戰爭中,葛利高里無動於衷地注視著戰爭的進程。他深信:到冬天戰線就不復存在了;他了解哥薩克們都熱望和平,戰爭根本不可能持續下去。團里有時候收到幾份報紙。葛利高里憎恨地拿起用黃色包裝紙印的《頓河上游報》,迅速地讀著前線消息,氣得咬牙切齒。當他給哥薩克們朗讀那些豪邁的、虛張聲勢的大話時,大家都好心腸地笑了起來:
他那匹沒有卸鞍子的戰馬拴在那裡。
大批征來的民夫用破冰的鐵杵開鑿冰凍的土地,挖掘戰壕,圍繞著戰壕架設鐵蒺藜。夜裡,等哥薩克們離開戰壕,跑到居民家裡去烤火取暖的時候,紅軍偵察兵就來到戰壕邊,剷平修築的防禦工事,把致哥薩克的號召書掛在生鏽的鐵蒺藜尖上。哥薩克們貪婪地讀著這些傳單,就像讀家書一樣。事情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再繼續打下去是毫無意義的。嚴寒襲來,天氣變化無常:有時大雪紛飛,有時又轉暖,雪水橫流。在戰壕里待一個鐘頭都受不了。哥薩克們冷得要死,手腳都凍壞了。步兵和偵察兵部隊中,有許多人連皮靴子都沒有。有些人到前線來的時候,就像去打掃牲口棚似的——只穿著便鞋和單薄的燈籠褲。他們都不信協約國會來幫忙。「他們是騎著甲蟲來的!」有一天,安德留什卡·卡舒林傷心地說。有時遇上紅軍偵察隊,哥薩克們聽到他們大聲喊話:「噯!基督教的信徒們!你們開著坦克向我們沖!而我們卻坐著爬犁來看望你們!快把鞋後跟上抹上油,——我們馬上就要來做客啦!」
葛利高里告訴了地點。他們倆就策馬去了。
協約國軍隊近日開到。在援軍到來前,必須堅守住頓河地區邊界,不惜任何代價遏止紅軍的進攻。
「現在頓河軍是完蛋啦!」他用尖九-九-藏-書尖的紅舌頭舔著鬍子颳得光光的嘴唇上的汗珠說,「戰爭就要結束啦。明天前線就會崩潰,再過兩個星期咱們就會在新切爾卡斯克啦。想領著赤腳的哥薩克進攻俄羅斯!哼,這不簡直是白痴嗎?而且那些基幹軍官全是些混蛋,真的!您大概是哥薩克吧?我猜得不錯吧?他們讓你們去為他們『火中取栗』。而他們自己卻躲在後方的兵站里稱月桂葉和糧食!」
可是這種兒戲的戰爭也使人煩惱。不滿、疲勞和憤恨越積越深。連隊里的人們越來越堅決地說:
可是現在他目睹的卻是——一片被道路分割的莊稼地。大道上走著一群群被剝得光光的、滿臉塵土、像死屍一樣黑的俘虜。連隊在前進,馬蹄踏爛了道路,鐵馬掌踐踏著莊稼。村子里,貪財的傢伙們在搶劫那些跟著紅軍走了的哥薩克的家屬,鞭打他們的妻子和母親。
「從前,就說拿破崙時代吧,那時打仗有多痛快!雙方軍隊相遇,廝殺一番,各自鳴金收兵了事,既沒有什麼陣地,也用不著蹲什麼戰壕。可是現在,你要是研究一下當今的一些戰例,——那你的腦袋就要發昏。如果說從前歷史學家們描寫戰爭總愛胡說八道,那麼這次戰爭會寫成什麼樣子,簡直就不可想像了……無聊透頂,這哪像戰爭啊!毫無聲勢、氣魄可言。卑鄙齷齪!總而言之——毫無意義。我真想請這兩位大帥到一起來一對一地斗一斗。我要對他們說:『哪,列寧先生,給你請來一位騎兵司務長,好好跟他學學槍法吧。還有你,克拉斯諾夫先生,怎麼連刺殺的準備動作都不會!』然後就讓他倆像大衛和歌利亞那樣,格鬥一番:勝者為王。對老百姓來說,誰來統治他們都一樣。少尉先生,您以為如何,啊?」
「咱們抓住了多少俘虜,啊?大量的嗎?哎呀,哎呀,這伙狗崽子們!統共捉了三十二個人!可是他們……哈哈哈……」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咧著露出白牙的嘴,用兩隻長手巴掌叉著腰,笑得前仰後合地說。
早春時節,騎馬經過草原的旅人,會遇到類似的情況:陽光燦爛,四周是一片原封未動的紫色的積雪。但是積雪下面,卻正在進行著眼睛看不見的、永恆的、壯麗的工作——解放大地。太陽在一點一點地吞著積雪,下面滲出的潮氣侵蝕它。夜裡霧氣瀰漫——早晨雪上的薄冰咯吱咯吱、轟隆轟隆地響著塌陷下去,大道上和車轍溝里從高原流來的綠水橫溢九*九*藏*書,馬蹄把融雪濺向四面。天氣轉暖。沙土山丘上的積雪在融化,露出了地面,散發出原始土壤和腐爛的野草氣味。半夜裡,山谷咆哮,崩雪覆蓋的荒溝在轟鳴,雪融后露出的、像天鵝絨一樣烏黑的秋耕地上冒著甜滋滋的煙氣。黃昏時分,草原上的小河呻|吟著,掙破身上的堅冰,迅速上漲,像乳母鼓脹的乳|房一樣滿潮的河水,衝著冰塊,蜂擁而去;冬天的突然退卻,使站在沙岸上的旅人大吃一驚,他的眼睛在尋覓水淺的地方,用鞭子抽著大汗淋漓、耳朵直顫動的馬。然而四周的一片雪野卻在叛逆地閃著天真的藍光,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昏昏欲睡的寒冬……
「我們損失了一門炮,」他用兩隻像疲憊不堪的馬的眼睛,馴順地看著葛利高里,說,「今天的戰鬥就像過去在後娘村邊的戰鬥一樣。剛打了兩炮,敵人就發現了我們的炮位……他們一炮打來——就把炮的主軸徹底打斷了!可是大炮是架在場院上。偽裝得別提多好啦!……」他每說一句,就習慣地,大概是不自覺地,粗野地罵上一句,「您是維申斯克團的嗎?想喝茶嗎?親愛的女主人,您最好給我們生一個小火壺吧,啊?」
維申斯克團後退了一整天。輜重隊在大道上飛奔。右方遠處,在地平線上灰色雲峰的後面,炮聲像山崩似的在轟鳴,連隊在融化了的、像施過肥似的、泥濘的道路上行進,馬蹄把濕雪地踏得稀爛,距毛上沾滿了污泥。傳令兵在路邊賓士。身披閃光的藍色羽毛的短尾巴、笨拙的烏鴉,像徒步的騎兵一樣,沉默莊嚴,一搖一晃地在道旁漫步;它們像在閱兵一樣,目送著退卻的哥薩克連隊、衣服襤褸的哥薩克步兵縱隊和輜重車輛從自己面前走過。
「與你有什麼相干?」
「連里的損失很大嗎?」副官策馬離去時問;他沒有聽清答話,就又重問了一聲:「怎麼?」
傍晚,被敵人的進攻打得七零八亂的幾個連跟葉蘭斯克團以及那個原來在他們右翼活動的、有番號的梅德維季河口區團失去了聯繫,在布祖盧克河的一條細小的支流沿岸兩個村子里宿營。
「難道這能算是戰爭嗎?只能說是類似戰爭而已。從前跟德國打仗時,德國人一開炮,幾個團都能統統報銷了。可是現在,連里剛有兩個人受傷,就大叫:損失慘重!」上過前線的戰士們都這樣紛紛議論。
他原來是個愛嘮叨的討厭傢伙,不住氣地往肚子里灌著熱茶。半個鐘頭以後,葛利高里已經知道他是普拉托夫斯克鎮人,在實科中學畢了業,參加過對德戰爭,結過兩次婚,都很不如意。
葛利高里在不停地射擊。槍膛已經冒煙了,槍筒子熱得燙手read.99csw.com指頭。葛利高里把步槍涼一涼,又壓進一梭子彈,眯縫起眼睛,瞄準了遠處的黑乎乎的人形。
這天晚上,他彎著背,解開被太陽曬得褪了色的、縫著保護色肩章的襯衣領子,在桌邊坐了很久。太陽晒黑的臉上表情嚴肅,病態的虛胖把臉上的皺窩和突出的顴骨的尖角都拉平了。他來回扭動著筋肉發達的脖子,若有所思地捋著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鬈曲的鬍子尖,近年來變得冷酷的兇狠的眼睛凝視著一點。他苦惱地、不習慣地冥思苦想著,直到躺下睡覺的時候,才彷彿在回答一個共同的問題,自言自語說:
他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懷著難以排除的煩悶心情醒來。秋天的時候,他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是竟來得這麼突然,這使他感到驚訝。葛利高里注意到,人們對戰爭的不滿情緒,起初只像淙淙的小溪,在連里和團里潺流,現在不知不覺地就匯合成巨大的洪流。今天,只見這股洪流正拚命地衝擊著戰線。
「到逍遙津去。明白了嗎?」
「沒有地方躲呀!」
愁悶惱人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從記憶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任何事情,即使是重大的事件,也沒有留下一點痕迹。目前戰爭中的日常生活甚至比上次戰爭都更加無聊,也許是因為各種酸甜苦辣的滋味早就嘗過了吧。而且所有的參加過上次戰爭的人對這次戰爭都很蔑視:不論是戰爭的規模,投入的兵力,還是所受的損失——一切方面,跟打德國人的戰爭比起來,都像兒戲一樣。只有兇惡的死神,仍舊像在普魯士的戰場上一樣,全身高大地挺立著,嚇得人們還得像畜生似的為保全性命而奔逃。
「等他們鎮壓完了捷克人,然後就要全軍向我們壓來,就像對付捷克人那樣——使我們血流成河……總而言之——那是俄羅斯呀!」最後嚇人地下結論說,「這是開玩笑嗎?」
「別嚇唬人啦!你這些昏話氣得我肚子都疼啦。」普羅霍爾·濟科夫揮手說。
「你這是準備到哪兒去呀?葛利高里·潘苔萊耶夫?」一直在用嘲笑的目光注視著葛利高里把雨衣套在軍大衣外邊,又掛上馬刀和手槍的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問。
黃昏時分,剛剛開到的水兵部隊,替換了有氣無力地進攻的紅軍步兵。水兵們既不卧倒,也不喊叫,迎著機槍火力沖了上來。
葛利高里蠕動了一下顴骨上的粉紅色小瘤子,但是卻高興地、擠了擠眼回答說:
「第三連駐在什麼地方?」團長勒馬問道。
在寒夜霜煙瀰漫的大道上,他一直跑到天亮。「我在家裡住上幾天,等聽到他們開過來的時候,再回到團里去。」他不情願地想著那些昨天跟自己並肩作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