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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五十九章

卷六

第五十九章

「坐什麼過河?人們都說,那兒沒有渡船。」
「我追過的大車太多啦。怎麼?」
「他是什麼人?」普羅霍爾眼睛看著病人,問他。
「這燒的是什麼呀?」
「可是也不能留下呀!唉,你真是個怪人……要是留下的話,他們不是把它毀了,就是燒了。不,我不能叫他們打我手裡發什麼財。叫他們吃點苦頭兒吧!我把什麼都拉個一乾二淨!」
黑色的煙霧很快瀰漫開來,遮沒了越來越大的天空。大炮的吼聲也越來越厲害。過了半個鐘頭,輕微的南風把刺鼻的、令人心驚的焦臭氣味,從離大道三十五俄里的奇爾河沿岸火勢兇猛的村莊吹到黑特曼大道上來。
「您這樣會著涼的,薩莫伊洛·伊萬諾維奇。」
「這是為了別人都在犧牲,什麼都丟了,可是你這個老鬼,卻像只蜘蛛一樣,什麼都要隨身拖著走!」平常總是那麼溫順、安穩的普羅霍爾突然喊叫起來,「這些可惡的糞蟲……我恨透啦!就像往我心裏插了一把尖刀一樣!」
「唉,倒霉透啦,」女人拉著長聲說,「我找不到我的丈夫啦。他本來是跟著野戰醫院從霍皮奧爾河口出發的。他的腿受了傷。現在似乎是化膿了,他求村子里的人給我帶信,要我給他把馬送去。這就是他騎的馬,」娘兒們用鞭子往掛著汗珠兒的馬脖子上打了一下,「我鞴上馬,趕到霍皮奧爾河口,但是醫院已經不在那兒,撤走了。於是我就追啊,追啊,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他。」
「這決不只是一個村子在燃燒!」
「你別打哈哈,告訴我,有沒有遇到過醫院?」
「也許是在黑河那邊吧?快趕吧,伊萬!」
女人把鞭子一揚,她那匹馬單用後腿來了個大轉身,腿襠里的汗沫白光一閃,小跑起來,然後腳步錯亂地飛奔而去。
那個名叫波利卡爾普的人,是個身材高大英俊的年輕舊教徒,馬走著,就跳下來,走到馬車跟前。
他追上了大車隊。一個娘兒們騎著一匹漂亮的深棕色兒馬,從行進中的車隊前部,迎面向他飛跑過來。跑到普羅霍爾跟前,勒住了馬。她騎的那匹馬鞴著一副富麗堂皇的鞍子,胸帶和籠頭閃著銀光,鞍翅也沒有一點兒磨損的痕迹,上等皮子的馬肚帶和鞍褥子都鋥光透亮,小娘兒們熟練、矯健地騎在馬上,強有力的、黝黑的手裡緊攥著理得整整齊齊的韁繩,但是那匹高大的戰馬,顯然很看不起自己的女主人;它大瞪著赤紅的大眼珠子,擰著脖子,露https://read.99csw.com出黃色的牙床,總想去咬娘兒們那從裙子下面露出來的滾圓的膝蓋。
普羅霍爾來到輕便馬車旁邊,看見那個鷹鉤鼻子的軍官正在皺著眉頭,目光獃滯地聽小豬叫,看到他正竭力想用自己的灰色羊皮帽子捂嚴耳朵……波利卡爾普又跑了回來。
「大火,快看呀!」有人在車上喊叫。
逃往維申斯克的難民車輛,像潮水似的涌到了大雷村。渾身塵土,被太陽晒黑的婆娘們趕著牲口,騎馬的人走在大道兩旁。車輪的吱扭聲、馬嘶聲、牛羊的鳴叫聲、孩子的哭號聲、車上拉著一同撤退的傷寒病人的呻|吟聲,衝破了這個隱蔽在無數櫻桃園裡的小村肅穆的寂靜。這片奇異的聲調、混雜成一體的喧聲使村子里的狗都把喉嚨叫啞了,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撲向每一個行人,從衚衕里就跟著大車跑,為了解悶兒,一直把車輛送出很遠,才算罷休。
普羅霍爾的強壯的小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吃草,一會兒用嘴唇扯下幾根木樨草,一會兒咬下朵油菜黃花,一會兒咬下一小撮芥菜;咬著吃著,搖晃著機靈的耳朵,使勁用舌頭往外頂咯咯響的、直磨牙床子的嚼子。但是炮響以後,普羅霍爾用靴子後跟磕了它一下,小馬好像很懂事似的,明白現在不是吃草的時候,高興地快跑起來。
女人勉強笑了笑,彎下豐|滿的身段,把裙子邊向裸|露出來的膝蓋上拉了拉。
普羅霍爾笑著,策馬跑去,追過了霍皮奧爾河口人的車隊。前面,離他們約一俄里遠的大道上,又有一支新的車隊和騎馬的人。大車至少有二百輛,騎馬的人,則稀稀拉拉——約有四十個。
「雜七雜八,什麼都有!衣裳、馬套、麵粉,過日子用的、種地用的,樣樣俱全……什麼都不能扔呀。否則等回來的時候,就只好守著一座空房子了。所以我才套上兩匹馬和三對牛,把能裝上的東西都裝上,叫婆娘們坐上車,就走啦。好人哪,要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辛辛苦苦地幹了一輩子掙來的,流淚流汗掙來的,怎麼捨得扔掉噢?如果可能的話,我連屋子也要帶著走呢,免得落到紅黨手中,這些該死的東西!」
「瞧,這一大片黑煙!」
波利卡爾普馴順地執行了命令,就走開了。
「噢喲,好大的火呀……」
「啊,聖母娘娘,救救他們吧!」
「梅德維季河口鎮的軍官。他在我們司令部工作。」
老頭子朝那兩匹體壯九_九_藏_書膘肥、懶洋洋地挪動著蹄子的馬揮了一下鞭子,掉過身來,又用鞭子把指著在後面走的第三輛牛車說:
「是奇爾河一帶。」
大車隊緩緩地往前移動著。牛懶洋洋地搖晃著尾巴,趕開嗡嗡叫的牛虻。熱得要命,大雷雨前的天氣是那麼沉悶,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連道旁低矮的向日葵嫩葉都被曬得卷了起來,枯萎了。
「喂,你們這是他媽的往哪兒逃啊?」普羅霍爾問一個坐在裝滿各種傢具的四輪大車上的難民老頭子。
普羅霍爾欣賞著哥薩克女人的漂亮的小圓臉兒,高興地聽著她那音色柔和的女低音,格格地笑著說:
南面,從生著像箭桿似的晚玉米嫩苗的山坡後面,湧起了一片淡黑色的雲。黑雲遮蔽了半邊的地平線,像薄霧似的籠罩了天空。
「是咱們的人在打炮呢,還是敵人呢?喂,老總,你說說!」一個趕著牛走的老頭子朝著普羅霍爾喊。
「你看那個車隊里,既有病人,又有傷員。」普羅霍爾嘆了口氣,回答說。
「渡船旁邊准要大亂一場!」普羅霍爾心裏想。
「是紅黨,老大爺!咱們的人沒有炮彈了。」
「那麼到維申斯克去坐什麼呢?他們會把渡船讓給你去運這些破爛兒?把軍隊扔在岸上,倒用渡船去渡你們和大車過河嗎?老大爺,你們真夠糊塗啦!你們也不知道自己是上哪兒去,幹什麼,瞎撞一氣。喂,你車上堆了些啥玩意啊?」普羅霍爾走到一輛大車跟前,用鞭子指著那些包袱,氣哼哼地問。
「你看那個包著頭巾趕牛車的姑娘,——那是我的閨女。她那輛車上裝著一隻母豬和幾隻小豬。母豬本來懷著崽,大概是我們捆它和裝車的時候,把它傷了,所以夜裡就下小豬了,乾脆就在車上下崽啦。你聽,小豬崽在叫哪!不,紅黨別想在我身上發洋財,見他們的鬼去吧!」
到中午時分,天氣卻變成五月里少見的炎熱。就像是大雨將至那樣悶熱。逃難的車隊在黎明以前,就從東方沿頓河右岸向維申斯克滾滾而來。黑特曼大道上車聲轔轔。從山上一直到河畔的草地是一片馬嘶、牛叫和人語聲。
「哎呀,我說大嫂子啊!幹嗎要找你的丈夫呀!叫他跟著醫院走就是啦,你長得這麼漂亮,還有這麼一匹好馬做嫁妝——誰都願意娶你做老婆!連我都想試一試。」
女人頭上裹著一條新洗過的、已經從深藍變成淺藍色的頭巾,一直裹到眼睛。她把頭巾角兒從唇邊撥開,問:
「親https://read.99csw.com愛的,請是沒有請我們去,可是誰願意等死呢?你要是大難臨頭,恐怕也要逃的。」
他盤算著在巴茲基可以遇上自己的連隊。但是大炮的轟隆聲隱約地傳到頓河邊來,這炮聲好像在不遠的奇爾河沿岸什麼地方響。不知道為什麼,普羅霍爾很不願意到進行戰鬥的地方去,他決定到巴茲基,在那裡等候葛利高里率領第一師退到頓河邊來。
那個會過日子的老頭子終於被迫把小豬宰掉了。
「紅黨在奇爾河沿岸放火燒村莊啦!」
「你們這些混蛋!畜生!風直吹我的腳,你們聽見了沒有?波利卡爾普,你聽見了嗎?給我用毯子蓋上!我是個強壯的人,有用的人,可是現在……」他用一種陌生的、像所有大病初愈的人的嚴厲目光打量著四周的景物。
一路上,直到大雷村,普羅霍爾都是慢騰騰地走著,許多逃難的車輛都追過他去。他不慌不忙地,幾乎一直是緩步而行。他用不著去急趕。從魯別任村起,他就跟著不久前才組建的霍皮奧爾河口團的司令部一同走起來。
老頭子放下手裡的鞭子,摘下舊哥薩克制帽,畫著十字,走著,把臉扭向東方。
司令部的人分乘一輛輕便馬車和兩輛四輪馬車。車后拴著六匹鞴著鞍子的馬。一輛四輪馬車上裝運的是文件和電話機,那輛輕便馬車上拉著一個受傷的、上了些年紀的哥薩克,還有一個瘦得可怕的、鷹鉤鼻子的人,戴著灰色羊皮軍官帽子的腦袋總是離不開馬鞍褥子。看來,他是傷寒病剛好。躺在車上,把軍大衣一直裹到下巴頦;突出的蒼白的額角上、閃著晶瑩的汗珠的瘦削的鼻子上落滿了塵土,但是還一直在要求用暖和東西把他的腳裹好,他用粗大的、青筋嶙嶙的手擦著額上的汗珠,不住地在罵:
「主耶穌啊!」一個坐在大車上的年輕娘兒們,一面把閃著奶汁亮光的淺棕色奶頭從孩子嘴裏抽出來,把鼓脹的黃色乳|房放到襯衣里,畫了一個十字,禱告說。
「從牛車上掉下來一隻小豬,車輪把它的腿軋斷啦。」騎馬來到跟前的波利卡爾普回答說。
到處都是馬汗和牛汗的氣味、大板車的木頭被太陽蒸曬的氣味、家什和潤滑大車軸的黑油氣味。牛大喘著粗氣,沒精打采地走著。口水像花線似的從它們伸出的舌頭上垂下來,一直拖到大道的塵土上。車隊以每小時四五俄里的速度往前移動著。那些馬拉的車輛也不比牛車走得快。但是等到南邊遙遠的什麼https://read.99csw.com地方響起隱約的炮聲,馬上一切都緊張起來了:雙套和單套馬拉的大車攪亂了車隊的秩序,從長長的行列里衝到旁邊去。馬小跑起來,鞭子直閃晃,響起一片南腔北調的吆喝聲:「喔,快跑啊!」「喔——喔,鬼兒子!」「跑啊!」樹枝和鞭子往牛背上噼噼啪啪地抽去,車輪的轔轔聲更熱鬧了。恐怖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一團團炎熱、濃重的灰色塵埃從大道上飛騰起來,往後飄去,盤旋著,落在莊稼和各種野草莖上。
「蓋上,跟你說啦!」
根據總司令部的命令,步兵提前一天開始撤退。
「正是大旱天,我的上帝,可別……」
「派人請你們去維申斯克啦?」
「從卡爾金斯克一直往奇爾河下游燒去,如今那兒正在打仗……」
「好吧,譬如說,你幹嗎把這個大篩子也帶著走啊?還有些椅子,你帶著它們有什麼用處?紅黨根本用不著這些東西。」
「老大爺,你可別在渡船旁邊碰上我!」普羅霍爾惡狠狠地盯著老頭子大汗淋漓的寬臉說,「你要是碰上我,我就把你的母豬、豬崽和所有的財物都扔到頓河裡去!」
五月二十二日,整個右岸的叛軍開始撤退。有些部隊是且戰且退,在每個村頭上都要抵擋一陣。草原地帶各村的老百姓都驚慌萬狀,向頓河岸邊涌去。老頭子和婆娘們套上家裡所有的車輛,把箱子、傢具、糧食和孩子都裝到車上。從牲口群和羊群里挑出了些牛羊,順大道旁邊趕著。龐大的輜重隊走在軍隊的前頭,向頓河沿岸的村莊滾滾撤去。
「我是問,你們為什麼要往維申斯克跑?你們就近在葉蘭斯克過河到對岸去,不是更快嗎?」
「去告訴他們……去,告訴小豬的主人,叫他把小豬宰掉。就說,這兒有病人……已經難過得要命,又弄些豬來亂叫。快去!騎馬去!」
「走吧!快走吧!」老頭子哼哼著扭過身去,怒沖沖地說,「遇上了這麼個長官,他要把別人的東西都扔到頓河裡去……我把他當成好人……我的兒子是個司務長,現在帶著連隊阻攔紅軍哪……請你趕快往前走吧!用不著見了別人的東西眼紅!自個兒多積攢點兒,就不會見了別人的東西眼紅啦!」
維申斯克的外來戶戰鬥隊,大約有二百名戰士,一直還在大魚村沒有動。上午十點鐘收到維申斯克傳來的命令,叫戰鬥隊轉移到大雷村去,在黑特曼大道和街道上設置崗哨,攔截所有逃往維申斯克的役齡哥薩克。
普羅霍爾催馬馳去九_九_藏_書。小豬在後面吱兒吱兒刺耳地尖聲叫個不停,母豬驚慌地哼哼起來,小豬的尖叫聲像錐子似的刺進他的耳朵。
「大叔,你追上來時沒有見到幾輛拉著傷兵的大車嗎?」
韃靼村的步兵和維申斯克的外來戶戰鬥隊,五月二十一日從霍皮奧爾河口鎮的切博塔廖夫村撤了出來,一氣走了四十多俄里,就在維申斯克鎮的大魚村停下來宿營。
連續的大炮射擊聲越來越響。轟隆的射擊聲響成一片,霹雷似的滾滾轟鳴聲,在氣悶的空氣中低沉地震蕩著。
「他不肯宰,薩莫伊洛·伊萬內奇。他說,小豬的腿會長好的,如果長不好的話,晚上再殺掉它。」
「我的手槍在哪兒?勒住馬!小豬的主人在哪兒?我叫他知道點兒厲害……在哪輛車上?」
軍官氣得臉色蒼白,費了很大的勁,抬起身來,坐在馬車上,兩條腿耷拉著。
霍皮奧爾河口地區秋科夫諾、博布羅夫斯基、克魯托夫斯基、濟莫夫諾及其他各村的難民也都跟著司令部一起走。
普羅霍爾·濟科夫在家裡住了兩天,把葛利高里的信交給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並把口信轉達給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五月二十二日就離開家去維申斯克。
「著火的是什麼地方?」從車輪的吱扭聲中發出這樣的問話。
普羅霍爾又和逃難的人們的車隊走到一起。青年哥薩克竟是那麼多,使他大吃一驚。他們有的是從自己的連隊掉隊的,有的乾脆就開了小差,找到自己的家屬,跟他們一起向渡口走去。有些把戰馬拴在車后,躺到車上,跟娘兒們聊著,哄著孩子;另一些騎在馬上,步槍和馬刀都照舊背在身上。「他們扔下部隊,逃難啦。」普羅霍爾打量著這些哥薩克,心裏斷定。
「這是為什麼呀?」老頭子大為驚駭地問。
二十二日,從大清早起,蒼白的霧氣就遮蔽了天空。霧蒙蒙的天空連一片雲也沒有,只是在南邊頓河沿岸群山頂上,在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粉紅色的雲片。伸向東方的那邊好像是鮮血染的似的,閃著紫紅色的光芒。太陽從左岸被露水浸涼的沙丘後面升了上來,雲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秧雞在牧場上尖聲叫著,尖翅膀的魚鷹像一團團的藍色的棉絮,落到頓河淺灘地方的水裡,再飛向高空的時候,貪婪的嘴裏叼著銀光閃閃的小魚。
「這是他媽的什麼東西?哪兒來的小豬啊?波利卡爾普!……」躺在馬車上的軍官痛苦地皺著眉頭,幾乎要哭出來,大聲喊。
「我們想去維申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