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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第六十章

卷六

第六十章

好容易才解除了他的武裝,把他摔倒在地,捆了起來。這個厲害的哥薩克之所以這麼逞能好鬥,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在馬車上一搜,就搜出了一個已經打開蓋的、裝著烈性的頭鍋燒酒的大瓶子……
普羅霍爾也沒有客氣,就坐了下來,畫過十字,笑著從好客的老頭子手裡接過盛滿散發著香甜誘人的香氣的燒酒杯。
普羅霍爾想要站起來,但是腦袋裡咚咚直跳,噁心得要嘔吐。他躺了下去,又睡熟了。黎明時分,從頓河上吹來潮氣和涼意。
連長手裡的鞭子忽然活了,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子,啪地響了一聲,然後垂到沾滿石灰的靴筒上。
「你們是什麼人?」
太陽升起的時候,騎兵開始過河了。哥薩克們下了馬,在頓河的急轉彎處上面一點地方,把第一連的一百五十匹卸下鞍子的馬趕到水裡,頓河從這兒拐了一個直角大彎,向東流去。這個連的連長蓄著大鬍子,紅色的硬毛一直長到眼邊,鷹鉤鼻子,樣子凶得很,簡直像只野豬。他的左手吊在一條骯髒的浸滿血的弔帶上,右手不停地玩弄著鞭子。
「他們有命令:把所有的哥薩克,從六歲的小孩到白髮老頭子——統統砍死。」
「沒有……燒的是財主的房子,還有那些有鐵屋頂的房子,或者是修建得好的倉房。」
「來一口袋!」普羅霍爾嘟囔說,他對周圍的一切都已經無動於衷。
夜裡,又從右岸的草原地區擁來了幾千名難民。
「我是問,誰的隊伍呀?」
哥薩克勒緊韁繩,皺起了眉頭。
「就該在自己村邊渡河……」
一位騎士用長矛的木杆狠狠地照著還沒有醒過來的普羅霍爾的肋部戳了一下,什麼人的手扯著他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我錯怪你啦,我以為:是不是害花柳病把鼻子爛掉了?我可不要傳染上這種臟病呀!」普羅霍爾坦白地承認說。
「如果是上帝的意旨,我們過不了河——那我就把糧食倒到頓河裡去,免得落到紅黨手裡!」
「那麼為什麼炮兵逃啦?」
樹蔭夾道上出現了空前的擁塞。大車緊緊地擠在一起,不得不把牛馬卸了,用人力把車推拉到橋邊去。車桿和車轅噼啪斷裂了,牛馬被牛虻叮咬,憤怒地尖聲嘶叫,不聽主人的吆喝,煩得發狂,往籬笆上亂撞。咒罵、呼喊、鞭子聲和婦女的哭號聲在橋邊響了好久。後面的許多車輛在可以轉彎的地方都掉轉車頭又回到大道上去,想下到頓河岸,趕往巴茲基村。
在一輛油漆的道利式的馬車旁,有個身材勻稱、白眉毛的老頭子正在大聲講話,從他的外表和那威風凜凜的揮手姿勢看——準是個村長,而且是拿過多年鑲銅頭的村長權杖的人物。
「到了那兒,我們就會告訴你,我們是什麼人啦!」
但是休息的時間很短。不久大車隊就擁到橋邊來了。大車像流水似的滾滾而來,這條安逸的林蔭小道一下子就變得人喧馬嘶,氣悶得很,彷彿草原上辛辣的悶熱也從頓河沿岸的山崗上隨著車輛一起湧進村裡來了。
「放棄陣地啦?勇士們,媽的!」昨天晚上和普羅霍爾一同喝酒的那個瓮鼻子老頭子在車上喊道。
在這樣的日子里,橋就被淹沒了,但是時間不長;一兩個鐘頭以後,那沖毀菜園子並把籬笆連同柱樁一起捲走的兇猛的山洪流逝了,大水沖刷過的、散發著石灰和潮濕氣味的濕淋淋的石子在光禿禿的澗底閃著晶瑩的光芒,洪水衝來的河泥在淺澗的坡岸上閃著土紅色的光澤。
「騎兵……」黑暗裡一個低音玩笑地回答說。
哨長是外來戶戰鬥隊第三排排長,——是個細高、乾瘦的下士,留著剪得短短的、紅褐色小連鬢鬍子,大耳朵像小孩的一樣扎煞著,——他站在橋頭,手巴掌放在磨壞了的手槍套上,不加阻攔地放過去二十多輛大車,但是等看見一輛大車上有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哥薩克時,就簡短地命令道:
「哪兒來的什麼病假證件啊?連里read.99csw•com根本就沒有醫官……」
在大雷村,普羅霍爾·濟科夫也被攔住了,他把葛利高里·麥列霍夫發給他的休假證明拿出來,一點兒也沒有留難就放行了。
「往渡口跑的時候,差點兒沒有踏死人……」
老頭子和婆娘們都圍著白眉毛的村長,非常注意地聽他講話,然後就響起了一片亂鬨哄的喊叫聲:
哥薩克從草墊子下面拿出步槍,扯著老婆的一隻手,沒好意思當眾親嘴,只把妻子的硬邦邦的手在自己的手裡握了一會兒,悄悄說了幾句話,就跟著戰鬥隊的一個戰士往村裡的小學校走去。
「這是我的米吉什卡呀!」一個沒包頭巾的、上年紀的女人高興地喊起來。
「你們要幹什麼?」
「彼得留拉的……」還是那個低音回答說。
「據說,卡利諾夫角村全都給燒光啦。」
「一點兒也不錯!」
「有一支步槍……」
「有病假證件嗎?」
「把大車拖開!都睡死啦!找到了他媽的睡大覺的時候!紅軍眼看就要追上來啦,他們倒像在家裡一樣大睡!把大車推到一邊去,炮兵連馬上就要開過來啦!快點兒!……把道路全堵塞啦……唉,這些老百姓!……」一個威風凜凜的聲音哇啦哇啦地叫喊。
普羅霍爾——跟所有的服役的哥薩克一樣——在戰爭年代里,已經聞慣了這種騎兵獨具的混合氣味。哥薩克把這種氣味從普魯士和布科維納一直帶到頓河草原,這種騎兵部隊固有的、永久的氣味,就像是自己家宅里的氣味一樣,使人感到那麼親切、熟悉。普羅霍爾貪婪地抽|動了一下短粗鼻子的鼻翅,抬起沉重的腦袋。
「躲開!我是給總司令送文件去的!躲開!」
「魯別任斯克連的。你們是什麼人?」
「這算是什麼規矩?把老百姓扔下不管,自個兒逃走啦?……」
他的馬烈性大發,亂扭著屁股,不住地蹦跳著。人們不情願地給他讓開路,騎兵像是有意緩步走,但是很快就消失在大車和牛馬的脊背後面去了,只見長矛在擁擠的人群頭頂搖晃著,向頓河邊走去。
「誰也是先顧自己的小命……」
騎手們跳上馬。拼接起來的寬馬套抖了一下,拉直了。矇著炮衣的大炮高高的車輪子在車轍里咯吱作響。炮彈車的車軸掛上了一輛馬車的轅木,把車轅掛斷了。
「啊,沒有證件?……好吧,卡爾佩科,把他送到小學校里去!」
他到達巴茲基的時候,已經近晚了。從奇爾河沿岸各村湧來的幾千輛大車,塞滿了所有的大街小巷。頓河邊上,一片混亂。難民們把大車排在岸邊,足有兩俄里長。五萬多人分散在樹林里,等候渡河。
「我的寶貝兒,我們怎麼能把箱子扔在岸上啊?」
「去過。現在村子里有紅軍……」
「噢,托上帝的福!基督保佑他們吧!」婦人畫著十字說。
「據說,葛利高里·麥列霍夫放棄陣地啦。」
「騎兵也開來啦……」
「下來,下來!我們有命令,凡是不服從命令的格殺勿論。我們馬上請你吃黑棗兒!」
「老總啊!你是我們的大救星!要不要給你的馬拿一點糧食?要多少都行?」
普羅霍爾擔心地斜眼看著那個沒有鼻子的老頭子,喝乾了杯里的酒。在喝完第二杯、準備喝第三杯的時候,他按捺不住,問:
騎兵部隊正從普羅霍爾躺在下面的那輛大車附近開過去。大地在無數釘著鐵掌的馬蹄子下呻|吟、嘆息。馬匹聞到了大雨將至的氣息,直打噴嚏,馬刀碰在馬鐙上叮噹亂響,閃晃著煙頭的紅光。開過去的騎兵連隊帶來一陣陣濃重的馬汗味和皮韁轡的酸味。
「你們是什麼九-九-藏-書部隊呀,弟兄們?」
聚集在蔭涼的、樹木參天的夾道里的車輛像打雷似的轟隆轟隆地駛過橋去。
「不——不,親愛的人哪!是凍掉的。還是在我小的時候,常常凍得生病,就這樣把鼻子凍壞啦。」
「趁現在還有口氣,喝吧!哪,就一塊鹹魚。小夥子,你別厭惡老頭子們。老頭子都是聰明人!你們年輕人還得向我們學學怎樣過活……哦,和怎麼喝酒呢。」另一個鼻子塌下去、上嘴唇豁得露出了牙齦的老頭子瓮聲瓮氣地說。
「別叫馬喝水!快趕!趕它們走!你是怎麼啦……難道你還怕水嗎?……趕下水去呀!……你的戰馬不是糖做的,化不了!……」他對那些往水裡趕馬的哥薩克們叫嚷不停,棕紅的鬍子裏面露出潔白的犬齒特別大的牙。
「鬼叫我們跑到這個維申斯克來!」
「我是到總司令部去送報告的!請你們放開我!」
火堆四周的大大小小的車輛上,嗡嗡的人語聲響成一片:
「燒了哪些村子啊?」
「博科夫斯克團……」
排長的圓耳輪漲得通紅。他打開槍套,掏出手槍,換到左手裡。哥薩克把韁繩塞給妻子,從車上跳下來。
「走呀!……」
「老總!但求萬事大吉,跟我們一塊兒喝一杯吧!」一個老頭子招呼他說。
一個裹著副嶄新的冬季裹腿的戰士,站在大車前輪上,經過短促的交手后,把來複槍從哥薩克手裡奪了下來。哥薩克像貓一樣躬起腰,順手從雨衣下面的刀鞘里拔出馬刀,跪在那裡,隔著拴在車上的油漆搖籃刺過去,刀尖差一點兒沒刺到及時躲開的戰士的頭上。
「你是哪一部分的?」排長走到大車的緊跟前,嚴厲地問。
「扛上槍,給我麻利點兒,不然,我就要揍你啦!鬼兒子,這麼年輕輕的,總往娘兒們的裙子下面鑽,想逃命啊!怎麼,我們應該保護你?」哨長蔑視地朝著他的背影罵道,「下流東西!」
在堤岸附近,他遠遠地看見了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她把一個小包袱抱在懷裡,肩上披著一件暖和的上衣,正在朝頓河邊走。她那艷麗刺眼的美貌,引起了聚集在岸邊的步兵們的注意。他們對她講些猥褻的話,他們落滿塵土的汗淋淋的臉上露出笑容,閃著白晃晃的牙齒,傳來陣陣下流的笑聲。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頭髮哥薩克,穿著沒系帶的襯衣,皮帽子歪在後腦勺上,從後面抱住她,把嘴唇貼在她那清秀、黝黑的脖頸上。普羅霍爾看到,阿克西妮亞猛地把哥薩克推開,兇狠地張開嘴,不知道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四周響起一片鬨笑聲,那個哥薩克摘下皮帽,嘶啞地低聲說:「唉,大嫂子啊!你就叫我親一下嘛!」
「好好的,可是把費多特家的房子燒啦。咱們家的板棚本來也燒著啦,不過他們把火撲滅了。費季斯卡從村裡逃出來啦,她說紅軍的長官講啦:『一間窮人的房子也不許燒,只燒財主的。』」
「想坐渡船渡過去……」
「軍隊都先溜啦!……」
「咱家的房子呢?……」
「不要哭喊啦,特羅菲姆·伊萬內奇。莫斯科——是不相信你的眼淚的。咱們只要能活下去——還會積攢起來的!」瓮鼻子的老頭子勸導朋友說。
「那他們就有了吃不完的肉啦!……」
「活到頭啦!怎麼能不大喝呀?」燒酒的主人是個壯實、魁梧的老頭子,哇啦哇啦喊著,「你們瞧,我拉著二百普特麥子,還有一千普特扔在家裡。趕著五對牛,可是現在非得把這些東西都扔在這兒不可啦,要知道不能牽著它們渡過頓河呀!我積攢的全部家當全都要完蛋啦!我想要唱歌!玩樂吧,鄉親們!」老頭子滿臉都漲紫了,熱淚盈眶。
通往大雷村去的大read.99csw•com路上,有一段用灰石塊築起的短牆,過了這段路,大道陡然轉向頓河,伸進一道乾涸的淺澗里去,澗上架著一座木橋。
普羅霍爾又回到難民的大車隊那裡。燒樹枝、倒塌的籬笆和干牲口糞的火堆的苦煙,被小風一吹,瀰漫在連綿不斷、無頭無尾的野營上空:婆娘們正在做早飯。
「不,我不給你送回來。我說啦——我不送回來,就是不送回來……」普羅霍爾也不知道為什麼固執地說。
馬匹都平平安安地過了河。哥薩克們已經在對岸等候它們。他們牽過自己的馬,戴上了籠頭。開始從這邊往對岸運送馬鞍子。
但是他全身直立站在車上,揮舞著藍光閃閃的馬刀,折騰了半天,不讓戰士們靠近馬車,不住口地、沙啞地罵著,眼睛發瘋似的四下打量著。「滾開!我要砍啦!」他那黝黑的臉在抽搐,淺黃色的長鬍子下面冒著唾沫泡,淺藍色的白眼珠兒變得越來越紅。
「別劃到前面去!趕它們斜頂著水流洑!別叫水把它們沖走!」
「奇爾河沿岸。」
「病啦。現在要去巴茲基……跟家裡人一塊兒去。」
激流衝擊著馬群。鐵青馬帶領著其餘的馬,輕鬆地在前面洑著,相距有兩匹馬那麼遠。它頭一個爬上左岸的沙灘。這時候太陽從黑楊樹的亂枝後面升了上來,粉紅色的旭光照在鐵青馬身上,它那濕淋淋的、閃閃發光的皮毛霎時間彷彿燃起了撲不滅的黑色火焰。
睡在大車上和大車下的難民動起來了。普羅霍爾跳起來。他帶的步槍也沒有了,馬刀也沒有了,連右腳上的靴子也不見了,——這一切他竟在昨天醉酒以後全都丟失了。他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看,本想到大車下面去找找,但是開過來的炮兵連的騎手和炮手跳下馬來,毫不憐惜地把大車連同裝在上面的箱子一起推翻了,眨眼工夫就清除出一條大炮能通過的道路。
她跳過車轅木,從大車和馬匹中間擠過,向騎馬的人那裡跑去。人們抓住騎兵的馬鐙,攔住了他。他把一件蓋著火漆印的灰色文件袋高舉在頭頂上,喊叫道:
「我要回自己的部隊去!你沒有權利扣留我!」
「老大爺,你的鼻子是浪蕩掉的吧?」
老頭子給他倒了一草袋上等燕麥,幫著他扛到肩膀上。
被扣留的那些逃兵都被押送到巴茲基去,但是由於他們全都帶著武器,所以押送兵根本管不了他們。逃兵和押送的戰士們立刻就在橋邊打了起來。過了不久,戰鬥隊的戰士就都回來了,逃兵們卻有組織地自己向維申斯克開去。
「死到臨頭啦,就是這麼回事!」
「統統燒光了嗎?」普羅霍爾驚訝地問。
阿克西妮亞加快了腳步,從普羅霍爾面前走過去。她那豐|滿的嘴唇上顫動著輕蔑的微笑。普羅霍爾沒有招呼她,他正在人群里尋找同村的人,在車轅獃獃地朝天豎起的大車群中慢悠悠地穿行,聽到一些醉話和笑聲。一輛大車底下鋪著塊粗麻布,上面坐著三個老頭子。一個老頭子的兩腿中間放著一個酒桶。這幾個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子正在用炮彈殼做的銅杯子輪流舀著喝酒,嚼著乾魚片。濃烈的酒氣味和腌魚的鹹味饞得餓得發慌的普羅霍爾停下腳步。
老頭子的這番話使他放心了,他貪婪地把嘴唇湊到杯子上去,放心地一飲而盡。
「讓開道!……混蛋,我打死你!」
在衚衕口,醫院的巨大磚房附近跑出了一個騎兵。他的步槍掛在前面的鞍頭上,漆成綠色的長矛桿在旁邊搖晃。
炮兵們默默無語地開了過去,急著渡河。普羅霍爾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到處找槍和馬,找了很久,還是沒找到。在一隻小船旁,他索性把另一隻靴子也脫下來,扔到水裡;頭像鐵箍箍著一樣,疼得要命,扎在水裡浸了半天。
淺澗兩岸長滿楊樹和柳樹。就是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樹蔭里也總是涼森森的。
維申斯克外來戶戰鬥隊的哨崗,貪圖涼爽就駐守在橋邊。哨兵共十一九-九-藏-書人。在村子里還沒有出現逃難的人們的車輛以前,戰鬥隊的戰士們就躺在橋下打牌、抽煙,有幾個人還脫下衣服,捉襯衣襯褲縫裡的、軍人身上特有的饞嘴的虱子,有兩個人經排長批准,到頓河裡洗澡去了。
「還有熱氣……是喝醉啦!」有人貼在普羅霍爾耳邊回答。
他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大板車。草袋子壓彎了他的腰,直往兩邊晃。普羅霍爾覺得,自己彷彿是走在結了一層很滑的薄冰的地上,腿向四面亂滑,直哆嗦,就像匹沒釘馬掌、小心翼翼地走在冰上的馬。他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他怎樣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是戴帽子來,還是沒有?一匹拴在馬車上的白頭頂棗紅騸馬聞到了燕麥味,把頭伸過來,咬破了口袋角。麥粒從破口裡沙沙響著漏了出來。普羅霍爾覺得輕鬆了許多,就又往前走去。
「我們被徹底地出賣啦!」
「誰來保護咱們哪?」
「那是當然,留下來,他們饒得了咱們!」
「站住!」
「第一師司令部——你可知道這會兒在什麼地方嗎?」
這個崗哨在一個鐘頭內,就扣留了五十來個逃兵。其中有幾個在扣留他們的時候還進行過反抗,特別是一個留著大鬍子、樣子很兇、已經不很年輕的葉蘭斯克鎮下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薩克。他根本不理睬哨長叫他下車的命令,卻把馬抽了一鞭子。兩個哨兵抓住了他的馬籠頭,一直到了橋的那邊才把車攔住。這時哥薩克沒有多加思索,從衣襟下拿出一支美國溫徹斯特來複槍,往肩膀上一背。
那個嚴厲的老頭子憤怒地說:
「昨天什麼地方著火啦?」普羅霍爾問一個正把馬鞍子搬上小船的哥薩克。
「一個勁兒地攢呀攢呀……主耶穌啊,我們的救命恩主啊!」
母親跟著馬並排走著,一面走,一面親著兒子那曬得黝黑的手,朝自己的大車跑去,騎兵用年輕的男高音大聲喊:
「把這鬼東西拖開!睡得像個死人一樣!喂,照他的喉嚨來一下!」
「從維斯洛古佐夫一直燒到格拉切夫。」
「你這是怎麼啦,我的親愛的!鄰居的房子被燒光啦——你卻說是『托上帝的福』?」
晴天的時候,澗底現出一片亮晶晶的黃沙和五色小石子,而夏天暴雨之後,山洪暴發,濁流滾滾地流進淺澗,無數急流匯成洪峰,波濤洶湧,向下游傾瀉,沖刷著兩岸,夾帶著石塊,響聲震天,湧入頓河。
炮兵連、司令部和軍需品正在維申斯克對面的河邊乘渡船過河。許多小船在擺渡步兵。幾十隻小船在頓河上穿梭,每船擺渡三四個人。碼頭附近水邊擁擠、混亂異常,像開了鍋似的。擔任後衛隊的騎兵部隊一直還不見來。大炮的轟鳴聲,仍舊不斷地從奇爾河方面傳來,而刺鼻的辛辣焦臭氣味變得越來越濃。
馬匹擁擠在一起,不很情願地走進冰冷的河水中,哥薩克們吆喝著,用鞭子抽打它們。一匹額角上有顆淺紅色大星斑的白鼻樑鐵青馬頭一個洑起水來。看來,它已經不是第一次洑水了。波浪沖洗著它那臀部下垂的身軀,麻束似的尾巴被水衝到一旁,脖子和脊背露出水面。其餘的戰馬也都跟在它後面,劃開水流,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打著響鼻,洑進波濤滾滾的頓河水裡。哥薩克分乘六隻大船,跟在馬匹後面。有一個護送的人,拿著準備好的套馬索,站在船頭上,以備萬一。
「在丘卡林村。」
「什麼時候才能輪到咱們過河呀?噢,恐怕輪不上啦!」
「我問你是哪一部分的?啊?」
「應該派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捧著麵包和鹽去歡迎紅黨。也許他們會饒咱們一命,不處死咱們。」
「為什麼離開部隊?現在要到哪兒去?」排長審問他說。
「莊稼佬!……昨天你們還是紅黨呢,今天就教訓起哥薩克來啦?……臭不要臉的!……讓開,我要開槍啦!……」
「米吉申卡!我的好兒子!」上年紀的女人激動地喊著。她那亂蓬蓬的、夾雜著銀絲的黑頭髮綹披散到喜氣洋洋的臉上。她顫抖地笑著,全身貼在馬鐙上,貼在汗濕的馬身上,問兒子:read.99csw.com
「留神姆雷欣那匹小騍馬!幫著它點兒!……它戴著籠頭。你倒是快划呀!划呀!……」像野豬似的連長沙啞地喊叫著。
「季莫沙,拉倒吧!季莫紐什卡!啊呀,季莫沙!……不要這樣啊!……別鬥氣啦!……他們會殺死你的!……」哥薩克那發瘋似的、枯瘦如柴的丑老婆,痛心地哭號起來。
「渡船旁邊人擠人——黑壓壓的一片!」
「你上咱們村去過嗎?」
「我怎麼能不哭呀?!」老頭子的臉哭得都變了樣子,提高了嗓門說,「糧食都完啦!牛都要死啦!紅黨要把房子燒掉!兒子秋天戰死了!我怎麼能不哭呀?我為誰掙了這份家業呀?從前,我總是累得汗流浹背,一個夏天要穿爛十件襯衣,可如今卻成了光屁股光腳的……喝吧!」
半夜,他醒了過來。鉛灰色的黑雲在他頭頂上灰色的夜空中盤旋著,迅速地向西方飄去。彎彎的新月偶爾從雲隙中鑽出來,但是很快烏雲又遮蔽了天空,涼爽的夜風在黑暗中彷彿吹得更強勁了。
「他們要是在河邊捉到咱們……你說,那可怎麼辦?」
「……我質問說:『那麼說,各村的老百姓就該死在岸上啦?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帶上自己的破爛兒過河呢?要知道紅黨會把我們連根兒砍掉的啊!』而部隊的長官老爺卻安慰我說:『老爺子,你別多心!在全體老百姓沒有渡河以前,我們一定堅守陣地。我們寧可流血犧牲,也決不能叫婦女、兒童和老人們落到紅黨手裡!』」
也許本來可以把剩下的燕麥扛到自己的馬那裡。但是當他走過一頭大牛跟前時,那牛忽然發起牛脾氣,從旁邊踢了他一腳。牛被牛虻和蚊子咬得痛苦不堪,又熱又煩,簡直要發瘋,根本不讓人靠近。在這一天,普羅霍爾已經不是第一個淪為牛發脾氣的犧牲品,他被一腳踢出去老遠,腦袋撞到輪轂上,立刻也就睡過去了。
「瞧,騎兵正洑水過河哪!……」
「別忘了把口袋送還我!看在基督的面上!」他抱住普羅霍爾,流著醉醺醺的眼淚,請求說。
「叫他見鬼去吧!」女人激動、快口地嘟噥說,「他還能蓋一座新的,可是我的房子要是燒掉,怎麼再蓋呀?費多特地里埋著一大罈子金子,可是我……一輩子都是給別人幹活兒,受窮神的擺布!」
「讓我走吧,好媽媽!我要趕快去送文件。」騎兵從馬鞍上俯下身,央告說。
普羅霍爾·濟科夫聽說第一師的騎兵還沒有到,就決定在巴茲基等候自己的連隊。他費了很大的勁,才牽著馬,穿過密密層層地擁擠在巴茲基醫院圍牆旁邊的車輛,沒有卸鞍子,把馬拴在一輛不知道是誰的大車轅上,鬆了馬肚帶,就在大車隊里找起熟人來。
渡河工作一直繼續到天亮。夜裡十二點鐘左右,第一批騎兵連隊開到了。他們要在黎明時開始渡河。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下來,命令你哪!」
普羅霍爾聽著談話,吃了一塊像爐蓋那麼大的鹹魚,連喝了七杯燒酒,肚子撐得飽飽的,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站起來。
「哪兒是什麼炮彈啊?」哥薩克厲聲回答說,「是紅黨放的火……」
「是不是死啦?」矇矓中他聽到頭頂有人語聲。
「下來!」
「我們會把你送去的。帶有武器嗎?」
「唉,真是個混蛋!」等了一會兒,又問了一遍,「是哪團,同志們?」
「是炮彈打起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