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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十五章

卷八

第十五章

「應該飲飲馬啦,那兒有個水塘。」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用鞭子指著在遠處閃著藍光的草原水塘說。
「哼,有什麼可客氣的呢?咱們帶著他怎麼行呀?」
「看見嗎?我早就說過……沒等咱們從島上渡過來,人們早就在等候咱們啦,你看,這不是來啦!這是我的朋友,是個堅定勇敢的哥薩克。好兆頭!這就是說,我們的事業還大有可為!」
他們根本不聽老頭子的痛哭流涕的央告,親自動手解開韁繩,把馬肚帶和馬套都卸下來,立刻把鞍子鞴到馬身上去。
「你有繃帶嗎?」丘馬科夫摸索著口袋問。
「我有什麼必要去惹你呀?不招惹你,我的心都操不過來啦。」福明和解地說,然後仰面躺下,被太陽晃得眯縫起眼睛,舒服地伸著懶腰。
「這麼遠根本看不清他們是什麼玩意兒!」福明生氣地說。
「也許是雨,也許是雪,也許是,也許不是,」丘馬科夫嘲笑說,「你仔細看看嘛,雅科夫·葉菲梅奇,如果是紅軍,咱們可就得趕快向後轉啦!」
「他們要是再這樣換班兒追——咱們可就糟啦!」科舍廖夫愁眉苦臉地說。
他們在草原上不擇道路地跑著,輪流開槍抵抗:兩個人卧倒在草地上射擊,其餘的人跑出二百多沙繩遠以後,就下馬,接著射擊敵人,讓原先那兩個人向前跑出四百沙繩遠,然後卧倒,準備開火。他們打死了一個民警或者是打成了重傷,把另一個民警的馬打死了。丘馬科夫的馬不久也被打死了。他抓著科舍廖夫的馬鐙,跟著馬跑。
追來的十二個騎士只剩下九個人,其餘的落到後面去了。葛利高里目測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大聲喊:
「打到腿上啦……又是打在這條瘸腿上啦……」
「瓦西里!永別啦,看在基督的面上,請原諒我和我們大家!咱們到陰間會再見面的,那兒也會審判我們……我們一定把你的請求告訴你老婆。」他靜等回答,但是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沉默無語,面色變得煞白,在恭候著死神的光臨。只有被太陽曬得焦黃的眼睫毛好像被風吹動似的在哆嗦,左手的手指頭在輕輕地活動,不知道為什麼想去扣軍便服胸前的破鈕扣。
福明和丘馬科夫都騎上了新換的馬。不久又有三個人加入到在後面追趕他們的六個騎士的隊伍。
福明沮喪地沉默著。丘馬科夫略微勒勒馬,喊道:
丘馬科夫臉色煞白,兇狠地盯著福明。
「快點兒!」福明一隻腳踏在馬鐙上,命令說。
從說話的聲調判斷,福明是在滿意地微笑。有個新人來入夥,這使他十分高興。渡河很順利,而且立刻有人來入夥,——這一切都使他感到鼓舞,產生了新的希望。
他們又狂奔了幾俄里,馬支持不住了。它們伸著的脖子上冒出了一團團的汗沫,顯出了一道道縱向的深皺褶。
「他們老是這樣盯著咱們不放……也許是在等候援軍吧?他們總是離我們遠遠地跟著絕不是平白無故的……」
「朝這兒打,」他舉起手來,用指頭指著自己的鼻樑,「這樣可以一下子就離開人世……如果你們到了我的村子——請你們告訴我老婆一聲,就說,如此這般……叫她別等我啦。」
「我要跟你們走,雅科夫·葉菲梅奇。我在家裡待得煩透啦。」他跟福明問候時說。
「把你們的馬換一匹給我也好啊!」老頭子哭著央告說。
「我要繃帶干他媽的什麼?不用繃帶也行嘛。」
他們跟福明的兄弟道了別,走上了大道,然後向左彎去,五個人都放開馬往西南方向奔去。據說,馬斯拉克匪幫不久前曾到過梅什科夫斯克鎮附近。福明決定去投靠這個匪幫,他們就是往那裡奔的。
四月底,他們夜裡坐小船渡過頓河。下克里夫斯克村的一個青年哥薩克科舍廖夫·阿列克謝在魯別任村的河岸上等候他們。
過了半個read.99csw.com鐘頭,等他們從道道山溝里鑽出來,走上一個斜坡的時候,他央告說:
「我的褲子很好,沒有必要把它弄壞,」他說,用手巴掌撐在地上,抬起那條傷腿,「把褲腿兒脫下來,不過要慢慢兒脫。」
「我們帶你走,」丘馬科夫斷然決定說,「我們帶你走,你別害怕!把眼淚擦掉,你又不是老娘兒們。」
「咱們沖他們一下,」葛利高里堅決地說,「他們九個,咱們五個。我們可以從正面衝出去!」
「你還沒有干慣?」福明問,「你殺了那麼多人——還不習慣?你根本沒有心啦,你的心變成一塊銹鐵啦……」
福明的堂兄弟把輛套著匹瘦馬的大車趕到岸邊來。
葛利高里這一生見過很多次人死的場面,可是這一次,他不想看了。他使勁拉著馬韁繩,牽著馬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去。他懷著一種子彈要打到他的肩胛骨上似的感情等待著槍聲……他等待著槍聲,心裏一秒鐘一秒鐘地數著,但是當身後猛地一響之後,他兩腿發軟,勉強勒住直立起來的驚馬……
「我們就這樣會師啦!……」他嘲笑說。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動身?」他用手指頭把丘馬科夫叫到跟前來,問道。
在離黑特曼大道不遠的地方,從馬蹄下飛出一隻野雁,扶搖直上藍天。野雁翅膀尖利的震動聲把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從昏迷狀態中喚醒。
「可能是馬斯拉克,也可能是……」福明把望遠鏡放到眼睛上瞭望著說。
他很焦急,直催福明,可是福明一從小島上渡過河來,雙腳踏上自己出生的村子的堅硬的土地,卻很想回家裡去看看,探望一下村裡的熟人……
他們飛奔而去。他們身後響起了稀疏零亂的槍聲。葛利高里緊挨著福明並排跑了約四俄里,偶爾回頭看看。
「這是一支沒有戰鬥力的隊伍。他們抄抄寫寫倒很在行,可是當真打起來,他們就不頂用啦!」科舍廖夫大聲嘲笑說。
「噢,真難受呀!」
他們在克里夫斯克村福明熟識的一個哥薩克家裡住了兩天兩夜。主人的日子過得很富裕,對他們招待得也很好。安置在黑乎乎的板棚里的馬匹有吃不完的燕麥。到第二天夜裡,狂奔累壞了的馬匹已經休息過來了。大家輪班照看馬匹,擠著睡在結滿蜘蛛網的、涼爽的糠棚里,足吃足喝,補償了在孤島上過的那些半飢餓的日子。
「你還能上哪兒去?」福明小聲說,「你連動都動不了啦。」
等到追蹤他們的民警壓上來的時候,福明和其餘的人就且戰且走,向東遁去,就像被獵狗追逐的狼一樣:偶爾回頭嚎叫幾聲,幾乎連停也不敢停。在一次互射中,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受了傷。子彈打穿了他的左腿肚子,擦傷了骨頭。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疼得直哼哼,臉色蒼白,訴苦說:
科舍廖夫和丘馬科夫小心翼翼地把他從馬上架下來,放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這道溝的向陽的斜坡上的嫩草比別處長得又高、又密。太陽蒸曬的淡淡的黑土氣味還不能把花兒已經開敗了的野紫羅蘭的淡淡的清香壓下去。紫羅蘭生長在撂荒的地上,從干木樨草莖中鑽出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耕地邊上像鑲了一道花邊,甚至在石頭一樣堅硬的生荒地上去年的衰草中,用它們那淺藍色的、孩子般清澈的眼睛看著大千世界。紫羅蘭在這荒涼、遼闊的草原上結束了它們註定的生命極限,而來接替它們的鬱金香已經神話般地盛開在溝坡上向陽的地方,把紅色的、黃色的和白色的花萼開向太陽,清風把各種花香混在一起,把它們帶到草原的遙遠的地方。
丘馬科夫和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都贊成他的意見。他們拔出馬刀,放開疲憊的馬,快跑起來。民警們沒有下馬,頻頻開槍射擊,可是後來並沒有迎戰,躲到一邊去了。
現在馬已九*九*藏*書經是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們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窪地和山溝,為了不被發現,盡量在溝窪的地方穿行。他們在水塘里飲過馬,又上路了,起初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了一會兒就小跑起來。中午時分,他們在一道斜著橫貫草原的深溝的斜坡上停下來喂馬。福明命令科舍廖夫步行到近處的一座古壘上去,趴在那兒瞭望。如果發現草原上有騎馬的人,科舍廖夫就立即發出警報,跑回駐馬的地方。
「現在你別惹我,雅科夫·葉菲梅奇!」他低聲說,「你別再傷我的心,不然,我也會把你照樣幹掉……這太簡單啦!」
「應該跑慢點兒!勒著點兒馬!」葛利高里命令。
「這是——汗。」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嘟噥說,把帽子壓到眼睛上……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隨著馬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搖晃著腦袋,悄悄地呻|吟說:
他們各打了一排子彈,把一個紅軍戰士的馬打死了,接著又繼續奔逃。追擊他們的人興頭已經不大了。有時老遠開幾槍,後來就不再追了。
丘馬科夫在腦子裡尋覓著合適的詞句,慢吞吞地低聲說:
「我們倒很想把你留在這兒,可是掌柜的不答應。你別泄氣,瓦西里!你的腿會長好的,咱們還要在一起兒摔跤和跳卡扎喬克舞呢。你幹嗎要灰心喪氣呀,啊?傷嘛,是很重,可是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我來砍死這個壞蛋!叫他知道逃跑的下場……」科舍廖夫從牙縫裡嘟噥說,使勁用鞭子抽著馬,往前衝去。
他又仰面躺下,閉上了眼睛。福明和其餘的人全都知道,他一定會提出這個要求的,而且正在等待這一請求。福明迅速向科舍廖夫使了個眼色,就轉過身去,而科舍廖夫也未置異議,從肩膀上摘下步槍。「開槍吧!」科舍廖夫朝走到一旁去的丘馬科夫的嘴唇看了一眼,與其說是聽到了,不如說是猜到了這句話。但是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又睜開了眼睛,堅決地說:
他們馬不停蹄,一直跑到奇爾河邊。民警們也一直在後面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只是偶爾零星地朝他們打幾槍。福明不時回頭看著說:
「今天夜裡。」
葛利高里把自己馬的腿拴起來,放開它去吃草,自己在近處的斜坡上揀了塊乾燥的地方躺了下來。
黎明前,他們在紅莓村附近的一個馬群中挑選了幾匹比較好的馬,鞴上了鞍子。丘馬科夫對牧馬的老頭子說:
「咱們停一會兒,休息休息吧……我要包紮一下傷口,不然,血都要流滿靴筒子啦……」
十二個騎馬的人越來越近了,他們的身形變得一分鐘比一分鐘大。在嫩草如茵的綠色山崗背景上,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的身形了。
五個人都勒馬變成小跑,跑著下了馬,摘下步槍。
馬匹使出了最後的力氣跑著。不停的賓士和飢餓把人也弄得疲憊不堪。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已經在馬上直搖晃,臉色像白布一樣。他流血太多。渴得要命,又噁心,苦不堪言。他吃了一點兒乾麵包,但是立刻又嘔吐出來。
科舍廖夫兩次舉起了步槍,可是都又放了下來,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丘馬科夫憤怒地用肩膀推開了他,奪下他手裡的步槍。
第二天傍晚,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清醒過來,並且說覺得好多了。
「別動他,薩什卡,我不准許!」福明警告他說,還離得很遠就大聲喊,「老大爺,把馬卸下來,聽見嗎?要活命的話就卸下來!」
他本想用馬刀把被血浸濕、冒著熱氣的褲腿兒割斷,但是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不同意。
科舍廖夫不知道怎麼可疑地擺弄了半天槍栓,拖延著時間,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垂下了眼皮,來得及說https://read.99csw.com完了最後的遺言:
「我只有一個老婆……沒有孩子……她生過一個孩子,可是死啦……以後再沒有生過……」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仔細地看了看傷口,然後用牙齒把一顆子彈的彈頭咬下來,把火藥倒在手巴掌上,再加上預先用唾沫浸濕的泥土拌了很久。就用這種泥土把腿肚子上兩邊打穿的傷口都塞滿堵上,然後滿意地說:
過了兩個鐘頭,他們又騎上馬,打算在入夜之前趕到葉蘭斯克鎮那些熟識的村莊。
「成了個累贅了……只好把他扔掉。」福明走到葛利高里身旁,傷心地搖著腦袋,嘟噥說。
丘馬科夫身子往後一仰,可著嗓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把靠在他手上的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扶上了馬,他還在笑得直哆嗦,說:
「狗崽子,幹不了,就別逞能!……」他沙啞地罵道,從腦袋上摘下了帽子,理了理頭髮。
「弟兄們,請你們把我扶下馬吧……」他央告說。
「我也走,看在基督的面上,別把我扔在這裏!」
他們在黎明前不久離開了村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扶上了馬,但是他已經不能獨自騎在馬上了,忽而往這邊,忽而又往那邊倒來倒去。丘馬科夫用右手抱著他,和他並排走。
「老大爺,你別太為這幾匹馬難過。這實在也說不上是什麼好馬,而且我們只不過是暫時騎騎它們——只要一找到更好的馬,我們就把它們送還給主人。如果馬主問:是誰把馬牽走了?——你就說:是克拉斯諾庫特斯克鎮的民警騎走的。請馬主人上那兒去要吧……我們是去追趕土匪的,就這樣對他們說!」
他揚鞭抽了一下自己的馬,往前跑去。把第二匹馬的韁繩挽得短短的,叫它跟在左面跑。被馬蹄子踏斷的紅鬱金香花冠,像一大滴一大滴的鮮血,四處飛濺。跟在福明身後跑著的葛利高里看了看這些紅點子,就閉上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點兒頭暈,心頭感到一陣熟悉的刺痛……
「咱們從左面繞過去。」福明提議說。
黃昏時分,在離克里夫斯克村不遠的地方,他們混進了從草原上歸來的馬群,最後一次向追趕他們的人開了幾槍,並且高興地看到追擊停止了。九個騎馬的人在遠處湊攏到一起兒,顯然在商量什麼,後來就撥馬回去了。
大家停了下來。葛利高里牽著馬,福明和科舍廖夫偶爾朝在遠處的民警開兩槍。丘馬科夫幫著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脫下靴子。
「站住!咱們來打他們一陣!……」
「怪啦,他們這是怎麼選的目標?他們這是故意瞄準這條腿的……他們看到——一個瘸傢伙在騎著馬跑,心裏就想,來,咱們把他這條腿徹底打斷吧……唉,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唉,真要命!……你的腿又得短四分之一啦……現在你還怎麼跳舞呀?這回我非得給你這條腿掘個一阿爾申深的坑不可啦……」
「快把馬鞍子都放在車上,」他小聲說,「看在基督的面上,大家都快點兒吧,不然,時候可不早啦,而且咱們的路程很遠哩……」
「血的確流得太多啦……」丘馬科夫皺著眉頭說,把靴子裏面的紅湯兒倒在地上。
影子拖長了。太陽已經西沉。葛利高里建議大家不要分開,於是他們一起兒緩步走了起來。丘馬科夫跟他們並排走著。後來他們看到山崗頂上有一輛雙套大車,就走到大道上。車夫是個上了年紀的大鬍子哥薩克,趕著車飛跑起來,但是槍聲迫使他停了下來。
「除了步槍和手槍以外,你還有馬刀和望遠鏡?」他在黑暗中打量和摸索著科舍廖夫的武器,很滿意地說,「這是真正的哥薩克!一眼就看得出。是個真正的哥薩克,一點兒假也沒有!」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的腿腫得厲害,脹得緊緊的,連一點皺紋也沒有,塞滿了肥大的褲腿https://read•99csw.com。一直到大腿,皮膚都透亮,呈深紫色,布滿了一層用手可以摸得出的、天鵝絨似的黑斑。深陷進去的肚皮上也出現了這種黑斑,只不過是顏色稍淡一點兒。從傷口上和褲子上的褐色干血上,已經散發出腐爛的惡臭。丘馬科夫用手指頭捏住鼻子,皺著眉頭,竭力忍著已經涌到嗓子眼的噁心,仔細察看了朋友的傷腿。然後,又仔細地看了看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的垂下的、發青的眼皮,跟福明交換了一下眼色說:
「這是有人試驗過的辦法!只要傷口一干,過兩天就會好的,就像狗身上的傷一樣,很快就能長好。」
「弟兄們!請你們把我打死吧……我已經活不成啦……我已經精疲力盡,再也支持不下去啦……」
「讓我們來看一下你的腿究竟怎樣了。喂,解開褲子啊!」丘馬科夫蹲下來說。
他們一聲不響地緩步走了很久,葛利高里換了丘馬科夫的班,後來科舍廖夫又替換了葛利高里。
本來第二天就可以離開村子,但是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使他們耽擱下來:他的傷口發炎了,清晨,傷口四周出現了紅腫,傍晚,腿也腫了起來,人昏迷不醒。他渴得要命。整整一夜,只要一清醒過來,就要水喝,拚命地喝,而且喝得很多,一夜之間,幾乎喝了有一桶水,但是即使有人攙扶著他也站不起來了——每一個動作都使他感到劇痛,他就躺在那裡撒尿,不停地呻|吟。為了少聽到點兒他的呻|吟聲,把他抬到糠棚子遠處的角落裡去,但是這也沒有什麼用處。有時候他大聲叫喚,昏迷過去的時候,就大聲胡說,還亂叫不止。
只好安置一個人看護他。給他水喝,要用涼水浸他滾燙的額角,當他叫喚或者說胡話的聲音太大了,就得用手巴掌或者帽子捂上他的嘴。
「你們瞧啊!他們看到咱們啦!偵察隊朝咱這兒跑來啦!」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大聲說。
「好像變成壞疽啦……是的……你的情況可很不妙啊,瓦西里·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簡直是糟透啦!……唉,瓦夏,瓦夏,怎麼把你弄成這個樣子啦……」
太陽出來了,頓河上,仍然霧氣瀰漫,可是從山崗上看去,遠處的草原已經清晰、明朗,高處凝集著羽毛般的白雲的天空變得越來越蔚藍明凈。草上的露水很濃,像一片綉銀絲的錦緞,馬匹走過的地方,就留下一條黑黝黝的溪流似的痕迹。只有雲雀劃破了籠罩在草原上的莊嚴、肅穆的寂靜。
丘馬科夫對人一向是既嚴厲,又粗野,可是這番話卻說得那麼親切感人,聲調又是那麼溫柔,使葛利高里大為驚奇,不禁看了他一眼。
葛利高里大叉開兩腿趴在地上,用胳膊肘撐著身子,貪婪地凝視著陽光下煙霧繚繞的草原、遠處山崗上閃著藍光的古壘和在斜坡邊緣上流動的蜃氣。他閉了一會兒眼睛,聽著遠處和近處雲雀的鳴聲、吃草的馬匹輕微的蹄聲和響鼻聲、馬籠頭的叮噹聲和風吹嫩草的窸窣聲……他全身趴在堅硬的土地上,感受到一種奇異的、遠離塵世的安逸心境。這是他早已熟悉的心境。這種心境常常是在大難之後感受到的,這時葛利高里就好像是重新看到了周圍的世界。他的視覺和聽覺彷彿都更加銳敏,先前不曾留意的事物,大難之後,引起了他的注意。現在他滿懷同樣的興緻注視著一隻雀鷹翅膀呼呼地響著斜身飛著,在追逐一隻什麼小鳥,注視著一個黑甲蟲正緩慢艱難地在他——葛利高里——撐開的兩肘中間爬著,注視著紫紅色的鬱金香迎風招展,炫耀著自己處|女般的艷麗。鬱金香離得很近,就長在一個塌陷的田鼠洞邊上。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把它折下來,但是葛利高里一動不九-九-藏-書動地趴在那裡,滿懷著說不出的喜悅心情欣賞著小花和莖上挺秀的葉子,葉紋上殘留的晶瑩多彩的露珠。後來他轉移了視線,久久地、無所用心地注視著在蒼空、在廢棄的田鼠洞穴上空盤旋的蒼鷹……
「先別忙!叫他們走近一點兒。他們只有十二個人。咱們好好地把他們看清楚,如果有什麼意外的話,咱們再跑。咱們騎的馬都是新換的。你慌什麼呀?拿望遠鏡好好看看!」
「應該快點兒跑!走吧,弟兄們!」福明說,「如果傍晚咱們能趕到克里夫斯克草地——那麼咱們就得救啦……」
福明不幸言中了:在離維斯洛古佐夫村五俄里的地方,有七個人騎著新換的、跑得飛快的馬朝他們追了上來。
「應該繞開村子!咱們躲到維申斯克的草原上去,那兒更偏僻一些。」
葛利高里和其餘的人都焦急地看著福明。福明的拿著望遠鏡的手在輕輕地哆嗦。他緊張地仔細看著,眼淚順著他朝著太陽的臉頰滾下來。
第四天早晨,在離韋扎村不遠的地方,葛利高裡頭一個看見遠處的山坡上有一隊正在行進的騎兵。至少有兩個騎兵連在大道上行進,前面和兩側都有人數不多的偵察隊在進行偵察。
「住口,你這個嚼舌鬼!我現在顧不上跟你逗悶子啦!看在基督面上住口吧!」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疼得直皺眉頭,央告說。
他們默默無語地走了兩個鐘頭。直到休息的時候,丘馬科夫才頭一個打破了沉默。他用手巴掌捂著眼睛,聲音低沉地說:
「是紅軍!帽子上有星!……」最後福明低沉地喊道,撥轉了馬頭。
「拽住韁繩!對著最左邊的一個瞄準……開火!」
他們真的已經被發現了。在騎兵縱隊右面行動的偵察隊急速轉變方向,迅速地朝他們馳來,福明急忙把望遠鏡放進盒子里,但是葛利高里笑著,從馬上彎下身子,抓住福明的馬籠頭。
紅軍的偵察隊大概已經用電話把他們的行蹤通報了各地。他們到了卡緬卡村的進口處,從小河對岸迎面朝他們打來幾槍。像唱歌一樣的子彈嘯叫聲迫使福明避向一邊去。他們在射擊聲中順著村莊的邊沿馳去,很快就跑到了維申斯克鎮的牧場地區,泥溝村外,有一小隊民警企圖阻攔他們。
「我他媽的為什麼要開槍打死他呢?把他扔在草原上就行啦,省得再多一條罪狀。他總像就站在我眼前……」
「怎麼——我動不了啦?你瞧!」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使勁抬起身來,立刻就又躺了下去。
「把他打死?」
福明用胳膊肘碰了碰葛利高里,小聲說:
在北面、斷崖遮掩的斜坡上,還留有往外滲著霧氣的厚厚的積雪層。雪層散發出陣陣襲人的寒氣,但是這寒氣使花期將盡的紫羅蘭飄忽、憂鬱,宛如久遠、珍貴的回憶似的清香更加濃郁……
他們為了尋找馬斯拉克匪幫,在頓河右岸的草原道路上遊盪了三天,避開大的村莊和市鎮。在與卡爾金斯克鎮搭界的道利人的村子里,他們用自己的那些劣馬換了幾匹膘壯善跑的馬。
福明他們在維斯洛古佐夫村附近蹚水過了奇爾河,緩步爬上山坡。馬已經疲憊不堪。他們走下山坡的時候還能騎著馬小跑,但是上坡就非得牽著馬走不可了,用手巴掌從馬汗濕的兩肋和身上把一團團的、哆嗦著的汗沫抹下來。
「你啰嗦什麼,是不是想挨耳刮子呀,老鬼?」科舍廖夫罵道,「我們還要用馬呢!留你一條活命,快|感謝上帝吧……」
「住口!」福明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我們抱著你走也並不舒服!」
他的臉漲得通紅,額上滲出了一粒粒的小汗珠。
斯捷爾利亞德尼科夫只是不斷急促地喘氣,一句話也沒有說。福明和葛利高里像聽到命令一樣同時下了馬,從上風頭走到傷員跟前。他躺了一會兒,然後用手撐著坐了起來,用昏暗、嚴厲、冷漠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