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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第十七章

卷八

第十七章

「葛利沙……葛利申卡……」
「喂,怎樣?不常騎馬,乍騎起來很不舒服吧?」他笑著問。
「好極啦!比步行好得多。只不過腿……」她難為情地笑了,「你背過身去,葛利沙,我要看看腿。皮膚有點兒疼……準是磨破啦。」
「你小聲點兒,別把孩子們吵醒!你別說這些啦,好妹妹!這種調調兒我已經聽過啦!我自個兒的眼淚和苦惱已經夠受啦……我不是叫你來哭的。你能把孩子領去撫養嗎?」
「杜妮亞什卡也……活著哪……很好……」
上了岸,急忙穿上衣服,勒緊了馬肚帶,為了讓馬暖和一下,快速向村子馳去。水濕的軍大衣、浸透的馬鞍翅子和潮濕的襯衣使他渾身都涼透啦,牙齒磕得咯咯響,脊背上一股涼氣,全身直哆嗦,但是一放馬飛奔,很快就暖和過來了,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他勒馬緩步而行,觀察四周,機警地諦聽著。他決定把馬放在荒溝里,便順著石坡下到溝底。石頭在馬蹄下枯燥地響著,鐵掌迸起陣陣的火星。
過了一會兒,阿克西妮亞悄悄地站了起來,高高地提起裙子,儘力不叫落滿露水的草沾濕裙子,走出這塊兒平地。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沖刷著石頭潺潺流去。她下到儘是長滿碧綠青苔的石板的溝底,喝足了泉水,洗了洗臉,用頭巾擦乾緋紅的臉。嘴唇上一直掛著一絲笑意,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芒。葛利高里又跟她在一起兒啦!莫測的未來又在用夢幻般的幸福招引著她……在不眠的夜裡,阿克西妮亞流了多少眼淚,最近這幾個月又忍受了多少痛苦。就在昨天白天,在菜園子里,當有幾個婆娘在不遠的地方鋤著土豆,唱起一支憂傷的娘兒們歌曲,——她的心碎了,不由得傾聽起歌聲來:
他沉默了片刻,又說:
由於賓士漲得滿面緋紅的阿克西妮亞的黑眼睛了一下。
葛利高里卸下馬鞍,把馬的腿拴了起來,馬鞍子和武器都藏到小樹叢里。草上的露水很重,重露使綠草變成了灰色,但是還籠罩著清晨的昏暗的斜坡上卻閃著暗淡的藍光。橘黃色的大蜂在半開的花瓣上打盹。雲雀在草原上空飛鳴,鵪鶉在莊稼叢里、在草原上芳香四溢的雜草堆里咕咕地叫著,彷彿是在說:「該睡啦!該睡啦!該睡啦!」葛利高里把一叢小橡樹邊的草踏平,枕著馬鞍子,躺了下來。鵪鶉的鳴叫聲,雲雀催眠的歌聲,從頓河邊一夜都沒有變涼的沙灘上吹來的熱風,——這一切都誘人慾睡。別人是不是這樣不知道,可是對於一連幾夜沒有睡覺的葛利高里,的確是該睡啦。鵪鶉在勸他睡,他被睡魔征服,閉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亞坐在他身旁,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用嘴唇撕著散發出蜂蜜氣味的紫色花瓣。
葛利高里被喊叫聲嚇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馬韁繩。他立即使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回答說:「自己人!」然後猛地掉轉馬頭,乘機低聲對阿克西妮亞說,「向後轉!跟我來!」
他把她身上的厚上衣脫下來,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襯衣撕開,摸索到傷口。子彈打進了阿克西妮亞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頭,又斜著從右鎖子骨下面穿出來。葛利高里用沾滿血的、顫抖的手,從鞍袋裡掏出件乾淨的內衣和繃帶包。抱起阿克西妮亞,用膝蓋支著她的背,給她包紮傷口,想止住從鎖子骨下面直往外涌的血。襯衣布片和繃帶很快就都變成黑色,全濕透了。從阿克西妮亞半閉著的嘴裏也流出血來,喉嚨里咕嚕咕嚕直響。葛利高里嚇壞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使勁用手把小墳坑上的濕潤的黃土拍平,低下頭,輕輕地搖晃著,在墳旁邊跪了很久。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現在就走?」
「你說什麼呀!」他叫起來,「天快亮啦,該走啦。快穿上衣服,去叫杜妮亞什卡來。咱們要跟她說好。咱https://read.99csw•com們要在天亮以前趕到乾溝去。白天咱們躲在那兒的樹林里,夜裡——再走。你會騎馬嗎?」
「克秀莎……等等……接過槍去。」他結結巴巴、剛能聽到地低聲嘟噥說。
葛利高里揉了揉眼睛,睡眼矇矓地笑了。
等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跟杜妮亞什卡道了別,親過一直也沒有醒的孩子們,走到台階上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們下到頓河邊,沿著河岸,走到荒溝。
「你怎麼樣啊?」她熱切地低聲問,「你怎麼回來的?你躲到哪兒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麼辦?」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帶著武器走呀?咱們要槍有什麼用處?叫別人看見——那咱們就要倒霉啦。」
葛利高裏手扶著馬刀,跨過窗檯,關上了窗戶。
「執槍!……」
「太可惜啦,葛利沙!這麼好的馬,尤其是那匹灰馬,簡直看也看不夠,也得扔啦?這匹馬你從哪兒弄來的?」
她使勁把葛利高里摟在自己懷裡。他親了親她,斜著眼看了看窗戶。夏夜苦短。要趕快走。
「我從……」葛利高里凄然一笑,說,「從一個道利人手裡搶來的。」
葛利高里擁抱了她,嚴厲地說:
「跟我一起走。我脫離了匪幫。我在福明的匪幫里混哪,聽說了嗎?」
他站了起來,脫下軍大衣,聳了聳肩膀。太陽曬得很厲害。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聽不到小溪的歌唱聲了。
他在溝底找到了一小塊平地,說:
「房子怎麼辦呢?家產呢?」
「不久。你是不是再睡一會兒。」
阿克西妮亞彷彿是在證實他的想法,說:
樹叢旁邊和向陽的地方,遍地都是異香誘人、五顏六色的野花。阿克西妮亞摘了一大把野花,輕手輕腳地坐到離葛利高里不遠的地方,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就動手編起花冠來,編成了一頂富麗堂皇的花冠。阿克西妮亞瞅著花冠,欣賞了半天,然後又插上幾朵粉紅色的野薔薇花,放到葛利高裡頭前。
「怎麼可惜,也得扔掉……咱們又不能去賣馬。」
吃早飯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問:
到天亮還早,葛利高里已經來到了韃靼村對岸的牧場上。在村子下邊一點,頓河水比較淺的地方,他脫得凈光;把衣服、靴子和武器都綁在馬頭上,用牙齒叼著子彈盒,跟馬一同洑水渡河。河水涼得要命,他迅速用右手划水,竭力使身上暖和些,左手牢牢地牽住系在一起的馬韁繩,小聲吆喝著不斷呼哧、打響鼻的馬匹。
你們該洑夠了吧?
「我要連著睡上幾天幾夜,才能睡夠。我們還是吃早飯吧。我的鞍袋裡有麵包和刀子,你自個兒去拿吧,我去飲馬。」
「葛利沙,這兒不會有人抓住咱們嗎?」她用花莖觸了觸葛利高里的長滿鬍子的臉腮,小聲問。
她一聲也不響,越來越沉重地壓到他胳膊上。葛利高里在賓士中把她摟到懷裡,氣喘吁吁地小聲說:
這四個人是不久前才在這裏宿營的征糧隊的哨兵,他們一聲不響、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走過來。其中一個停下來吸煙,划著火柴。葛利高里使勁把阿克西妮亞的馬抽了一鞭子。那匹馬往前一衝,立即飛馳而去。葛利高里趴在馬脖子上,跟在後面賓士。惱人的寂靜持續了幾秒鐘,然後砰砰地響起忽高忽低的齊射聲。一閃一閃的火光劃破了黑暗。葛利高里聽見子彈熱辣辣的呼嘯聲和拉長音的口令聲:
「杜妮亞什卡呢?」
「跟著我走,克秀莎!咱們走出荒溝——就放馬大跑,你就不會覺得這麼搖晃啦。拽緊韁繩。你騎的這匹馬不喜歡松韁繩。小心膝蓋。它有時淘起氣來,總想咬人的膝蓋。好啦,走吧!」
就是昨天,她還在咒罵自己的一生,覺得周圍的一切,就像陰天一樣,一片灰暗,無限凄涼,可是今天,她覺得整個世界是這麼光明、可愛,就像夏天裡一陣爽人的傾盆大雨之九九藏書後一樣。「我們也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她心裏想著,漫不經心地看著被朝陽斜光染紅的鏤花的橡樹葉子。
「米哈伊爾在家嗎?你別哭啦!住聲吧,我的襯衣都被你的眼淚打濕啦……克秀莎!我的親愛的,夠啦!時間很少,沒有工夫哭啦……米哈伊爾在家嗎?」
「先留給杜妮亞什卡。以後看情形再說。將來咱們也可以把他們接走。怎麼樣?你走嗎?」
他抱著阿克西妮亞,沿著深溝的陡坡上在草叢中踏出的、遍地羊糞的小徑,小心翼翼地下到溝底。她那無力地耷拉下來的腦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他聽到阿克西妮亞帶哨音的、急促的喘息聲,覺得一股熱血湧出她的身體,從嘴裏流到他的胸膛上。兩匹馬也跟著他下到溝底。它們打著響鼻,籠頭搖晃得鏗鏘直響,吃起肥美的青草。
「我怎麼對別人說啊?如果他們問起,她上哪兒去啦,——我怎麼說呀?」杜妮亞什卡問。
「到南方去。到庫班,或者更遠的地方去。咱們湊合著活下去,怎麼樣?不論什麼活兒都累不倒我。我的手應該幹活兒,不應該打仗。這幾個月,我心裏難過極啦……好,這事兒以後再談。」
「咱們從這兒往哪兒去呀?」
「你受傷啦!?打在什麼地方啦!?……快說呀!……」葛利高里沙啞地問。
「我要走,把阿克西妮亞也帶走。你把孩子領回家去,行嗎?等我在外面找到工作,安置下來,就把他們接走。」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吹一聲口哨,我就像只小母狗一樣,跟著你跑。這是因為我太愛你,太想念你啦,葛利沙,可把我想壞啦……只是孩子們太可憐啦,至於我自己會怎麼樣,我連『哼』也不『哼』一聲。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就是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沒有人,」阿克西妮亞輕輕地說,「什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呀?」
「把它們扔掉。」
「你是不是躺一會兒?」阿克西妮亞問。
「往莫羅佐夫斯克鎮方向去。咱們騎馬走到普拉托夫,然後就步行走了。」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攤開手腳,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彎下腰,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踮起腳尖走開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亞身旁。
「這兒就是咱們的宿營地,安置下來吧,克秀莎!」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這樣堅強的女人也折磨得夠嗆。看得出,這幾個月她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葛利高里撫摸著她那披散到背上的頭髮和那滾熱的、汗濕的額角。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頓,然後才問:
「你自個兒看著辦吧。招個房客——或者你隨便怎麼處理吧。留下的衣服和東西——你都拿回家去……」
「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點兒!」
深夜,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他們離開了乾溝。過了兩個鐘頭,他們從山崗上下到奇爾河邊。水雞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灣的蘆葦叢裏面呱呱亂吵,麻鴴在遠處的什麼地方低訴。
「看在上帝面上!你就是說一句話也好啊!你這是怎麼啦!?……」
「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全部答案。」葛利高里扭過臉去對著阿克西妮亞,「克秀莎,快點兒吧,趕緊收拾。別多帶東西。帶上件暖和的上衣,兩三條裙子和內衣什麼的,吃的東西,夠頭兩天吃就行啦,就帶這些東西。」
「我是回來接你的。他們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嗎?」
但是默不作聲的阿克西妮亞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呻|吟一聲。
「馬上就走。」
阿克西妮亞擦掉臉上的淚水,用濕淋淋的手巴掌緊捧葛利高里的臉頰,含淚笑著,緊盯著心愛的人,悄悄說:
「我的親愛的,葛利申卡,你腦袋上添了這麼多白髮……」她低聲說,「你這不是在老嗎?不久以前你還是個小夥子啊……」她憂鬱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臉。
九點鐘左右,葛利高里被馬嘶聲驚醒,他驚駭地坐起來,手在身read.99csw.com旁摸索著,尋找武器。
「你好啊,我的好哥哥!到底是回家來啦?你在草原上流浪了多少日子……」接著就哭訴起來,「孩子們總算把父親盼回來啦……父親還活著,可孩子們卻成了孤兒……」
葛利高里在離小橋不遠的地方停下馬。村子里是一片午夜的寂靜。他用靴子後跟催馬往橋旁邊彎去。他不想從橋上走過去。他懷疑這種寂靜,而且害怕這種寂靜。他們在村邊涉水過河,剛拐進一條小窄衚衕,從溝里站起一個人,跟著——又有三個人。
他略微張著嘴,均勻地呼吸著睡去。被太陽曬得尖上發黃的黑眼睫毛輕輕地哆嗦著,上嘴唇也在微微地抖動,露出了咬緊的白牙齒。阿克西妮亞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離別這幾個月,他變得多厲害呀。在她心愛的人的眉間深深的橫紋里,在嘴角的皺褶里,在突出的顴骨上,新添了一種嚴厲的、幾乎是殘酷的表情……她頭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時候,騎在馬上,手裡舉著亮晃晃的馬刀,樣子一定非常可怕。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骨節粗重的大手,不知道為什麼嘆了口氣。
他從帽子里掏出煙荷包,開始捲起煙來,但是阿克西妮亞一走出去,就急忙地走到床前,親了他們半天,然後想起了娜塔莉亞,還想起了自己苦難生涯中的許許多多往事,不禁哭了起來。
「你怎麼想呢?」阿克西妮亞突然大聲說,立刻驚駭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們一眼,「你怎麼想呢?」她已經耳語似的問,「難道我一個人留下來會舒服嗎?我走,葛利申卡,我的親愛的!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後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願意一個人留在這兒啦!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死,可別再扔下我啦!……」
「……他們想念你,總在問——爸爸在哪兒?我想盡辦法對付他們,對他們更親熱。慢慢就跟我熟啦,願意和我在一塊兒啦,到杜妮亞什卡那兒去的時候也漸漸地少啦。波柳什卡是個很文靜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給她做了幾個娃娃,她就抱著娃娃坐在桌子下面玩起來。有一回,米沙特卡從街上跑回來,渾身直哆嗦。我問他:『你怎麼啦?』他哭得非常傷心。『孩子們都不跟我玩兒,他們說——你爸爸是土匪。媽媽,他真是土匪嗎?土匪是些什麼樣子的人?』我對他說:『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個……不幸的人。』於是他就纏著問我:為什麼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麼人?我怎麼也給他說不明白……葛利沙,他們自動喊我媽媽,你別以為我教過他們。米哈伊爾對他們還不錯,很親熱。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臉扭到一邊走過去,可是有兩次給他們從鎮上帶糖果回來。普羅霍爾一直很想念你。他說,這個人算完啦。上個星期他還來過,他談到了你,簡直哭出眼淚來啦……他們到我家來搜查過,總在搜查武器,房檐底下、地窖里,到處……」
你們該洑夠了吧?
「馬呢?」
他看到她那哭腫的、閃著幸福光芒的眼睛,看到她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蒼白的臉頰,親切地苦笑著,心裏想:「她收拾一下,跟著就走,像是去做客似的……什麼都不怕,真是個好樣的娘兒們!」
領唱的女人高聲地訴說著悲慘的命運,阿克西妮亞忍不住了:淚如泉湧!她想趕快乾活,忘卻這些,把在心底蠢動的苦悶壓下去,但是淚眼模糊,一顆顆熱淚滴在碧綠的土豆秧上,滴到軟弱無力的手臂上,她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能幹了。她扔掉鋤頭,躺在地上,用手巴掌捂上臉,盡情地哭了起來……
葛利高里終於沒有聽完她的講述,睡著了。他頭頂上的小榆樹葉子被風吹著,在竊竊私語。黃色的光影從他臉上滑過。阿克西妮亞把他閉著的眼睛親了半天,後來把臉頰貼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自己也睡著了,read.99csw.com睡夢裡還是滿面笑容。
「站住!什麼人?」
「夜裡有誰會看見咱們呢?我是為了防身才留下的。沒有武器我就有點兒害怕……咱們扔掉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時候就用不著了。」
在離開村莊約兩俄里的時候,葛利高里來了個急轉彎,離開大道,走下深溝,他下了馬,把阿克西妮亞抱了下來,輕輕地放到地上。
現在他再也用不著忙了。一切都完了。
「那麼孩子呢?」
葛利高里把馬拴在一棵兒時就很熟悉的干榆樹上,便往村子里走去。
杜妮亞什卡無言地坐在大箱子上,問道:
「你睡吧,親愛的,你好好地睡一覺吧!」
阿克西妮亞猶豫不決地回答說:
「很好。」
在朝陽燦爛的光輝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西妮亞。已經把她放進墳坑裡了,他又把她的兩隻沒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擺在胸前,用頭巾蓋住她的臉,免得泥土落進她的半睜半閉、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已經開始暗淡無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別,堅信,他們的離別是不會很長久的……
「主啊,怎麼走都行,別說是騎馬啦!我總在想——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呢?我常常夢見你……各種各樣的夢……」阿克西妮亞匆忙地梳著頭髮,用牙齒咬著髮針,模糊不清地嘟噥著。她很快就穿好衣服,朝門口走去。「要把孩子們叫醒嗎?看他們一眼也好呀。」
黎明前不久,阿克西妮亞死在葛利高里的懷抱里。她始終沒有蘇醒過來。他默默地親了親她那已經冰涼的、血浸得帶鹹味的嘴唇,輕輕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他胸膛上猛推了一下,他往後退著,仰面倒在地上,但是他立刻驚駭地跳了起來。可是又摔倒了,光著的腦袋碰在石頭上疼得要命。後來他索性跪著,從刀鞘里拔出馬刀,開始挖起墳坑來。土地濕潤,很容易挖。他匆忙地挖著,但是氣悶得很,憋得喉嚨難受,為了喘氣痛快一些,他撕開了襯衣。黎明時清新的空氣使他汗濕的胸膛感到一陣襲人的涼意。他覺得幹得痛快得多了。他用手和馬刀往外挖土,不停地挖,但是等挖出一個沒腰深的墳坑——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孩子們都好嗎?」
他站在牆邊的土台上。阿克西妮亞兩隻赤|裸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胳膊哆嗦得很厲害,在他肩膀上抖動,這是兩隻多麼親愛的胳膊,所以胳膊的顫抖也傳到了葛利高里身上。
「像兔子一樣過日子過慣啦。就是睡覺的時候,也要睜開一隻眼睛看著,聽到一點兒聲音,就嚇得哆嗦……姑奶奶,這是很難改的。我睡了很久了嗎?」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亞,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雙腿,把臉緊緊地貼在濕淋淋的軍大衣上,由於她竭力在抑制慟哭,所以全身都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攙到板凳上。阿克西妮亞緊貼在他的身上,臉藏在他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在急劇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齒咬著軍大衣的翻領,堵住哭聲,免得驚醒孩子們。
「好吧,有什麼辦法呢?既然你們倆都要走——我就領去吧。總不能把他們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們交給外人……」
葛利高里在離小河約一百沙繩遠的地方追上了飛奔的灰馬,跟那匹馬跑齊以後,喊道:
「輕點兒!你好!別開門,我從窗戶里進去。」葛利高里耳語說。
太陽在熱風陣陣的晨霧中升到溝崖上空。陽光照在葛利高里沒戴帽子的頭上,照得他那濃密的白髮銀光閃閃,滑過他那蒼白的、呆板、可怕的臉。彷彿是從噩夢中驚醒,他抬起頭,看見頭頂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輪閃著黑色光芒的太陽。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在鋪https://read•99csw.com開的軍大衣上躺下來。葛利高里竭力在跟睡魔做著鬥爭,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子撐著身子,講他不在家時候她是怎樣過的,講她在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里在難以克制的昏沉狀態中,聽見她那均勻的聲調,怎麼也沒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時候他完全聽不見阿克西妮亞的聲音了。她的聲音離得遠了,越來越低沉,漸漸完全聽不見了。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醒了過來,可是沒過幾分鐘,卻又閉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願望和意志更強有力。
咔咔咔,灰色的小鵝啊,回家吧,
小河邊上是連綿不斷的果園,在夜霧中陰森森、黑壓壓的一大片。
「你要上哪兒去?」
「不,不必啦。」葛利高里斷然地說。
他費勁地從昏迷中醒過來,沙啞地說:
我呀,我這個婆娘也哭夠啦……
阿克西妮亞伏身在葛利高里的頭頂旁,撥開披散到他額上的一縷頭髮,輕輕地用嘴唇吻著他的臉頰。
「我不哭啦……我已經不哭啦……米哈伊爾不在,他已經去維申斯克一個多月啦,在一個什麼部隊里干呢。快去看看孩子吧!唉,我們簡直沒有想到你會回來!……」
「可是我一直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做夢?把你的手給我,叫我摸摸,不然我總不相信。」她輕輕地笑了,緊挨著葛利高里的肩膀走了起來。
「想當年,咱倆去亞戈德諾耶的時候,也是這樣走的,」葛利高里說,「不過那時候你拿的包袱大一些,咱們都還年輕……」
「別這樣!別哭。夠啦!以後咱們再一起兒哭吧,將來有的是時間哭……趕快準備,我有兩匹馬放在荒溝里等著呢。怎麼樣?你走嗎?」
阿克西妮亞拉緊馬韁繩,往後仰著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里急忙扶住她,否則就摔下馬去啦。
阿克西妮亞心裏歡欣、激動,從旁斜睨了葛利高里一眼。
兩匹馬一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輕輕地嘶叫起來。天很快就要亮了。東天邊上已經燃起一片粉紅色的晨曦。頓河上升起朝霧。
「我太感謝你啦,好妹妹!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上哪兒去?」
「聽說啦。可是我跟著你到哪兒去呀?」
葛利高里下到水邊,用石頭和樹枝築了一個小水壩,用馬刀掘了些土,填進石頭縫裡。等他的小壩邊蓄滿了水,他就把馬牽過來,讓它們喝飽了,然後給它們摘下籠頭,又放開它們去吃草。
「這算不了什麼,會好的,」葛利高里安慰她說,「你把腿伸開些,不然你的腿好像在哆嗦……」他面帶親熱的嘲笑神情眯縫著眼睛說,「唉,你這個哥薩克女人!」
杜妮亞什卡一邁過門限,就喊:
葛利高里解開馬,把阿克西妮亞扶上馬。阿克西妮亞騎上,馬鐙顯得太長了。他惱恨著自己事先想得太不周到,勒緊了馬肚帶,騎上第二匹馬。
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宅、黑魆魆的蘋果樹頂,在北斗星下的井上的汲水吊杆……葛利高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走下頓河的斜坡,輕手輕腳翻過阿司塔霍夫家的籬笆,走到沒有關上百葉窗的窗戶跟前。他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和頭腦里隱約的血液翻騰聲。他輕輕地敲了敲窗欞,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阿克西妮亞默默地走到窗前來,仔細看了看。他看到她把雙手捂在胸前,又聽到她唇邊吐出的模糊的呻|吟聲。葛利高里打了一個手勢,叫她開開窗戶,從肩上摘下了步槍。阿克西妮亞打開了窗扇。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親了親杜妮亞什卡,說:
到乾溝有八俄里遠。很快他們就跑完了這段路,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樹林邊。葛利高里在林邊下了馬,把阿克西妮亞扶下馬來。
「草原上一個人也沒有。現在正是沒有人的時候。我要睡一會兒,克秀莎,你看著點兒馬。等一會兒你再睡。我困得不行啦……我睡啦……四天四夜啦……等會兒咱們再說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