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伊莉妮奇娜坐下，拖在地上的毛葛長裙在窸窣作響。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雙手撐在鋪上新漆布的桌子上，一聲也不吭。漆布發出一股難聞的濕熱的橡膠氣味和別的什麼說不出來的氣味；漆布角上印著已故沙皇和皇后的莊嚴畫像，中間是些戴白帽子的公主和上面落滿蒼蠅的沙皇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畫像。
該再去討回話啦：只等著星期日到來，可是這些日子，在科爾舒諾夫家漆成銅綠色的屋頂下，卻在激烈地進行著一場互不相讓的爭吵。媒人走後，姑娘在回答母親的問話時堅定地說：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用扎煞著五個指頭、汗淋淋的手在桌面上一掃，酒杯就全都摔到地上去了。
「當然啦，管他的品格怎樣呢，只要他有點兒身份就行。而且說實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土耳其人，我臉上可是有點兒不光彩。總要門當戶對嘛……」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在床上折騰著，驕傲地說道。
「俺們要為了你的姑娘——現在她也可說是我的姑娘啦……為了你我兩人的姑娘辦備這份聘禮……又是帶套鞋的靴子，又是頓河羊羔皮襖……俺們就得把牲口全都從院里趕出去賣掉。」
娜塔莉亞是長女，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他從來沒有強迫她選哪個人做女婿。還是在去年開齋節時，就從遠方的楚茨坎河邊來過些媒人，都是些信仰舊教的哥薩克大戶人家；從霍皮奧爾河和奇爾河那邊也來過媒人，但是娜塔莉亞不喜歡那些求婚的新郎官，所以都白賠上了求婚的麵包和鹽。
「也總該換一件乾淨襯衣呀，脊梁骨都露出來啦，也不read.99csw.com害羞？你這個魔鬼！」妻子上下打量著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罵道。這時媒人們正穿過院子朝上房走來。
兩位親家母擁抱過以後，就坐在大箱子上，爭先恐後地大聲交談起來。伊莉妮奇娜滿臉是櫻桃色的紅暈，親家母被伏特加灌得臉都青了，好像一隻霜打過的凍梨。
「我愛葛利什卡，別人我誰也不嫁！」
「你們好！」主人歡迎說，像魔鬼似的打量著這些來說親的人。
「今兒個天氣可真好！」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打破了沉默：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一翻身，背朝著妻子那瘦骨嶙嶙的、冰涼的胸膛，氣哼哼地說道：
「這很對。」
「我尊重你的意見！……」
「那我也不在乎！」
「你生來就是個搗蛋鬼，年紀越大越瘋得出圈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感動地眨著眼睛，看著親家公那長滿雀斑的臉，親熱地用馬蹄子似的大手巴掌拍著酒瓶底。
「別纏我啦！你就是把她嫁給傻子巴沙，干我屁事？準是上帝把你那點聰明全收回去啦！看你說的：『長得也還漂亮……』」他學著她的腔調說，「難道你能從他漂亮的臉上收穫糧食啊？」
「是個能幹的小夥子，長得也還漂亮……」夜裡，老婆在枕邊悄悄地對他說，撫摸著他那長滿了雀斑和紅色硬毛的胳膊，「格里戈里奇，娜塔莉亞可已經為他得了相思病了，看那憔悴、消瘦的樣子……真是動了心了。」
所以，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第一次去攀親的時候，心裏是既膽怯，又不情願。科爾舒諾夫家是不會給女兒找個像葛利高里這樣的女婿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明白這一點，他怕遭人拒絕，而且也不願意低三下四地去央求那位剛愎自用的科爾舒諾夫；但是伊莉妮奇娜死纏著他，就像鐵鏽腐蝕鐵一樣，最後終於把倔強的老頭子制服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答應了reaｄ.９９csw•ｃoｍ，而且去了，可是他心裏一直在咒罵著葛利什卡、伊莉妮奇娜以及整個世界。
一個鐘頭以後，兩位親家公已經緊靠著坐在一塊兒了，麥列霍夫的大黑鬍子的鬈毛已經碰著科爾舒諾夫的筆直的、棗紅色鬍子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甜滋滋地噴著酸黃瓜的氣味，在喋喋不休地開導親家。
「他是個浪蕩子弟，色鬼，專門勾搭外出服役的哥薩克的妻子，」父親說出了最後的意見，「他的壞名聲全村家喻戶曉。」
「就這身衣服也很好嘛！又不是來給你說媒的，誰要你呀，像馬癬一樣討厭！……」
「我的親愛的親家公，」他壓低嗓門兒，嗡嗡地開口說道，「我的好親家公呀！」立刻又把聲調提高到像喊叫一樣，「親家公！」他吼了一聲，露出那一嘴又黑又鈍的牙齒，「你們要的這份定禮，就是宰了我，我也拿不出來！你想想，我的好親家，你好好想想，你真叫我為難啊：第一，一雙帶套鞋的長筒靴子；第二，一件頓河羊羔皮襖；第三，要兩件毛料衣服；第四，要一條絲綢頭巾。要知道這等於叫我傾——家——盪——產——呀！……」
「我的兩位親愛的親家，現在咱們來禱告上帝吧，干一杯，然後再談咱們的孩子和條件……」
「請進來吧。請坐吧。」女主人一面鞠躬行禮，一面請客人進來，她那有褶的長裙邊在打掃著已經擦得很乾凈的磚地。
「這樣的孩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啦。她一定會聽你的話，孝順你，這個丫頭是一點越軌的事也不會做的。一句話，我的好親家母啊，她決不敢說句反對你的話。」
「是一個勤儉的人家，家境也還富裕……」妻子小聲地說著，緊靠到丈夫的結實的脊背上去，溫存地摸著他的胳膊。
「聘禮是一定要的！……她當然有自己的嫁妝，好幾箱子，可是如果她真正合了你們心意的話，那就請你尊重我的意見！……這是咱們哥薩克的風俗。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咱們要遵守古禮……」
科爾舒諾夫家是韃靼村的首富。他家有十四對公牛，一群馬，幾匹九*九*藏*書種馬都是從普羅瓦里斯基養馬場買來的，十五頭母牛，無數的別的牧畜，足有幾百隻羊的羊群。單說這處宅院，也就很可觀了：房子並不比莫霍夫家的遜色，一排六間薄鐵瓦頂的房子。院里的附屬建築都是用漂亮的新瓦蓋的；花園足有一俄畝半，還有一片樹林子。人還會再需要什麼呢？
「他們來啦！魔鬼把他們又送來啦！」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向窗外張望著，驚叫道。
「我尊重你的意見！……」
「你真找到了個好女婿，傻姑娘，」父親開導她說，「只有一點好，就是黑得像茨岡人一樣。難道我能給你招這樣的女婿嗎，我的寶貝兒？」
話說到這兒的時候，伊莉妮奇娜從那深不可測的、袖子上有皺褶的毛料上衣里，好像是從背後，掏出一個大白麵包，放在桌子上。
「大家的日子可以好過一些啦。」
堂屋裡已經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決定了在第一個救主節就給新夫婦完婚。
「你們好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門檻上一瘸一拐地扭著喊了一聲，然後發現自己喊得未免太響了，便不好意思起來，就又朝聖像畫了一次十字。
「既然捨不得——那就吹啦！……」
「好吧……我們決定把姑娘嫁給你們。如果咱們雙方談得成，就結親吧……」
「你要是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了！既然這樣，那就不過像從我手裡拿走一袋麵粉一樣。」
「你放心，就穿這件破襯衣他們也會認得我的，我就是披上破麻袋片，他們還是要和咱們攀親。」
米吉卡爬到廚房門上，從上面的門縫裡往內室張望，娜塔莉亞的兩個小妹妹在下面嘁嘁喳喳地說個不停。
「就讓她去積攢好啦！聘禮一定要這樣，否則咱們就別做親家！……」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知道為什麼要畫十字，但是當他那粗糙的、像鉗子似的手指頭做出要畫十字的姿勢，剛舉到一半的高度，就變了樣子：指甲又寬又黑的大拇指突然違背主人的意願，插|進中指和食指中間去了；這個很不雅觀的手勢偷偷地伸進鼓脹的藍上衣的大襟里，抓住瓶九*九*藏*書頸，從那裡掏出一隻蓋著紅瓶蓋的瓶子。
「那就好啦。」
「對，對，對。」
「請不要客氣。」
娜塔莉亞在屋角上的一個房間里，坐在床上，用上衣的窄袖子擦著眼淚。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使她感到恐懼，同時又神秘得使她忐忑不安。
「嗯。」
「捨不得嗎？」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說。
「我不要別人，爸爸……」娜塔莉亞紅著臉，流下淚來，「別人我誰也不嫁，也別叫他們來說媒啦。要不，就把我送到梅德維季河口修道院里去算啦……」
「糧食也不能代替一切嘛……」
「是你的女兒要去過日子，去積攢家業呀！」
媒人重又來臨，把他們弄得個措手不及。教堂的彌撒完以後，那幫說媒的又坐著馬車來到他家大門口了。伊莉妮奇娜踏在踏板上，差一點把馬車壓翻，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卻像只公雞一樣，從坐位上一躍而下；雖然把腿碰了一下，但是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英姿勃勃地瘸著腿朝上房走去。
「應該愛惜自己的孩子嘛。別的不管——窮富也不要管啦……」盧吉妮奇娜在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毛烘烘的耳邊嘶啞地說。
「唉，媽的，離我遠點兒行不行！簡直把我擠得一點地方都沒有啦……你為什麼總像摸懷孕的母牛那樣摸我呀？娜塔莉亞的事隨你便好啦。你就是把她嫁給個禿尼姑也行！」
「咦咦咦，我的親愛的，」伊莉妮奇娜打斷她的話，左手捂著腮幫子，右手撐扶著左胳膊肘子，「我不知道對這狗崽子說過多少次啦！上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正在往荷包里裝煙，我對他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把她扔掉啊，該死的異教徒？我這麼大年紀啦，這種恥辱你還想叫我蒙受多久呀？要知道司捷潘一下子就會把你的脖子擰斷的！』……」
「把牲口全從院里趕出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搖著腦袋，耳環在耳朵上直哆嗦，閃著黯淡的光澤。
「這不是捨得捨不得……」
「我的天呀，我剛做完飯，連衣服還沒來得及換呢！」女主人哇啦哇啦地叫道。
「捨不得嗎？」
「好啦好啦，你給我閉上嘴吧！」
「積攢家業——就讓小兩口去積攢吧。我們積攢起了家業，而且現在的日子也不比別人差，去他媽的吧，不用擔心，他們也會積攢起一份家業來的！……」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從心眼裡喜歡葛利什卡那種哥薩克的英勇，喜歡他那種熱愛家務和勞動的勁頭。老頭子還是在葛利什卡獲得馬術比賽頭獎的時候，就認定他是全鎮青年中的佼佼者；但是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名聲很壞的窮小子，有點於心不甘。
「謝天謝地，天氣一直這樣好。」
他把兩腿搭在一起，緊靠著牆，呼嚕響得像是睡著了似的。
「米倫·格里戈里耶維奇，我們這一趟來，是想知道，你們這邊兒商量得怎麼樣啦，咱們能結親，還是不能結親……」
「你聽我說，親家公……」
兩位親家的鬍子交織成一片不同顏色的籬柵。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吃了一條幹癟的酸黃瓜，解了解親嘴的氣味，他百感交織，不禁淚下。
科爾舒諾夫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著他，仔細聽他講。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像只大黑蜂一樣，在他的耳邊嗡嗡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