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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

第二部2

這真使我震驚。雷米的繼父是一位傑出的醫生,曾在維也納、巴黎和倫敦工作過。我說:「你是說你要為繼父花100美元?他的錢比你多得多,而你卻在借債,夥計!」
「是嗎,傑克?」我說。
她抬起頭,微笑著看著我,說:「不用了,非常感謝。」
我們吃著葡萄,晚上瑞奇帶來一塊麵包,一磅漢堡包,我們搞了一次野餐。我們旁邊一個稍大一些的帳棚里住著一大家人,他們也是摘棉花的。老祖父整天坐在椅子上,他年紀太大,不能幹活。兒子、女兒還有他們的孩子每天早晨穿過高速公路和我去同一個農場摘棉花。第二天早晨,我和他們一起去了。他們告訴我,早晨棉花上沾著露水,比較沉,所以比下午更能掙錢。然而他們卻一直從拂曉干到太陽下山。老祖父是內布拉斯加人,30年代大蕭條時期來到這裏——與那位蒙大拿牛仔告訴我的情況完全一樣——一大家人開著一輛破舊的大卡車來到這裏。自那以後他們一直在加州,他們很喜歡幹活。這10年裡,老人的兒子已經有了四個孩子,有的已經長大,可以幫著摘棉花了。這些年裡他們擺脫了貧困交加的處境,可以住上較好的帳棚,並且有了一定的地位。他們為自己的帳棚感到自豪。
「傑米?就是賽馬場的那個出納員?你聽見了嗎,索爾,麗·安要去找賽馬場的那個出納員。你清醒點,不要心血來潮,親愛的,賽馬場的那些馬還等著我這星期下的賭注去買燕麥吃呢。」
「噢,我是大學生!」我告訴她。巴士到了好萊塢。陰鬱而昏暗的黎明就象電影《蘇利芬遊記》中,喬爾·麥克雷用餐時遇見伏羅尼卡·奈克時的情景一樣。她在我的腿上睡著了。我貪婪地向窗外望去,泥灰粉刷的房屋、棕擱樹、汽車旅館,一切都那麼奇特。這是一片破爛不堪,然而又充滿野性的土地,是美國最神奇的城市。我們在市中心大街下了車,這兒與在堪薩斯城、芝加哥或波士頓下車時所看到的情景沒有什麼不同——骯髒的紅磚建築,來去匆匆的演員,黎明暗淡的街頭電車發出令人厭惡的聲響,還有在各大城市都可覓到的妓|女的身影。
「我不知道。」
我又坐了回去,心在不住地打顫。我點了支煙,直到她抬頭看著我,我才帶著幾分愛的憂傷向前傾著身子對她說:「我可以坐到你那邊去嗎,小姐?」
「聽著,苔麗,我不是拉皮條的,我在上帝面前向你發誓,為什麼我要拉皮條呢?我喜歡你。」
清晨,雷米和麗·安仍沉浸在睡夢之中。我悄悄地收拾好行李,與來時一樣從窗子爬了出去,然後背著帆布包,離開了米爾城。我終於沒能如願以償地在那艘古老的、鬧鬼的「海軍上將」號貨船上過夜。我和雷米都失去了機會。
早晨,我們充滿信心地上了路,準備按新的計劃行動。我們乘車去見克斯費爾德,準備去那兒幫人家摘葡萄賺錢。這樣干幾個星期之後,我們再買車票回紐約。這天下午天氣妙極了。我和苔麗乘坐巴士去貝克斯費爾德。我們懶洋洋地坐在車的尾部,聊著天,欣賞著窗外飛逝的鄉間景物,所有煩惱全部蕩然無存。我們到站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我們原計劃去城裡尋問每一個水果商找活干。苔麗說幹活期間我們可以睡帳棚。在涼爽的加利福利亞的早晨,我們採擷著葡萄,晚上就棲息在小小的帳棚里,這真使我神往。但是我們一直沒找到工作。教我們怎樣找工作的人很多,但實際上哪兒也找不到。不管這些,我們去一家中國餐館吃了頓飯,先補充補充體力。我們穿過鐵路來到墨西哥街,苔麗和她的老鄉們閑聊著,問他們是否可以幫我們找到活。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墨西哥街燈火輝煌。街上到處都是電影棚、水果攤,街的兩邊擺滿了小吃攤,一些破舊的貨車和濺滿泥水的小汽車停在街上。那些以摘水果為生的墨西哥人現在正合家團聚,一邊吃著爆玉米花,一邊在街上閑逛。我開始灰心了,現在我需要的——也是苔麗需要的,是喝一杯飲料。所以我花了35美分買了一夸脫加利福尼亞葡萄酒,走到一個停車場里去喝。我找到了一個流浪漢們用廢舊車箱做成的小屋,便坐在那兒喝了起來。我們的左邊是一節節被煤煙熏得發黑的破舊車箱,在月光下顯得十分凄慘,前面是燈火通明的貝克斯費爾德機場,右邊有許多鋁製品加工廠。啊,這是一個美好的夜,一個溫柔的夜,一個應該痛飲的夜,一個灑滿月光的夜,一個與心上人傾心交談相互愛撫的夜,一個通向天堂的夜,一個充滿詛咒的夜。這就是我們那天晚上所感受到的一切。她喝得有些醉了,幾乎比我喝的還多,但我們還能神志清醒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我和她一動不動地呆在破車箱里,偶爾有幾個妓|女走過,或者是墨西哥的母親們帶著孩子從這裏經過。有時也會有一輛巡邏車開來,警察從車上跳下來四處張望。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我們彼此完全地融合在一起了,直到後半夜才老大不情願地和這兒道了聲再見。半夜時分,我們動身向公路走去。
小約翰尼跳上床,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就睡著了。沙子從他的鞋裡溢了出來,墨德拉的沙子。夜裡,我和苔麗爬起來拂去了被單上的沙子。早晨我起床后,在附近轉了轉。我們現在是在離沙比納5公里的棉田和葡萄園裡。我問一個胖女人這些帳棚的主人是誰,是否有空著的可以租用。她說,最便宜的那頂是空著的,每天一美元。我交了一美元,便搬了進去。裏面有一張床,一個火爐,柱子上還掛著一面破鏡子,這已經很令人滿意了。我必須躬著身子進去。當我走進去時,卻發現我的寶貝以及我們那寶貝男孩已經在裏面了。我們等著瑞奇和龐佐把車開來。他們終於來了,還帶來許多啤酒,我們就在帳棚里喝開了。
外面傳來優美的吉他聲。我和苔麗凝望著星空,然後互相親吻。「明天,」她說,「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相信吧,我的好索爾?」
「不!」我說。「用不著這麼興師動眾。」
我坐了過去。「去哪兒?」
「苔麗,」我的整個靈魂都歡悅了。「請聽我的話,理解我我不是個拉皮條的。」一個小時前我把她當成了妓|女,當時我是多麼悲袁。我們因為愛而變得如此瘋狂,如此喜歡胡思亂想。噢,可怕的生活!我呻|吟著,為自己作著辯護,我簡直要發狂了,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懇求一個單純的墨西哥少婦的原諒。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她。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從地下拾起她的紅舞鞋猛地扔在浴室的門上,並讓她出去。「給我滾!」我要睡覺,要忘記這一切。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永遠只能過那種悲哀的流浪生活。浴室里一片死寂。我脫衣上床。
我原諒了所有的人,我什麼念頭也沒有,我醉了,我開始和他年輕的妻子談論起月光和玫瑰花。我喝得太多了,不得不接連不斷地往廁所跑,而每次出去都得從邦克爾博士的屁股上越過去。事情越來越糟。我在聖弗蘭西斯科的日子該結束了。雷米再也不理我了。這對我來說太殘酷了,因為我的確非常愛他,並且也只有我知道他是個多麼真誠而崇高的人。很多年之後他大概才肯原諒我。我現在的悲慘處境與我曾在帕特森寫信告訴他的那個橫貫美國的宏偉旅行計劃真有天壤之別。現在我已經在美國的西海岸,前面已沒有陸地,我已無路可走,唯有收兵回巢了。我想至少得讓這次旅行顯得完整些。我決定去一次好萊塢,然後回程去得克薩斯看看九*九*藏*書我的夥計們,其他的就他媽的不管了。
「你不必告訴我那個六英尺高的紅頭髮不是女人,因為你一提到她我就知道了。你,你這個拉皮條的,和我碰到的其他那些蠢豬一樣。人人都在拉皮條。」
「請便吧。」
我們來到一家豪華的餐館——阿爾弗萊德餐館用餐,可憐的雷米買了酒和許多佳肴,足足花了50美元。現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老朋友羅蘭·梅那也坐在這裏喝酒!他剛從丹佛來,現在已在聖弗蘭西斯科的一家報社找到了工作。他看上去憔悴不堪,甚至連鬍子也沒刮。正當我將酒杯舉到嘴邊時,他沖了過來,拍著我的肩膀,然後一屁股坐在邦克爾先生的身旁,靠在椅子上,隔著這位先生的湯碟和我說話。雷米的臉霎時間紅得象甜菜。
瑞奇帶了一瓶酒。「今天大家喝酒,明天幹活,痛快地喝吧!」苔麗和他的兒子坐在後面。我回頭看她,她的臉上洋溢著與親人重逢的喜悅。加州10月綠色的鄉間田野從我們眼前掠過。我又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勇氣,我準備繼續往前走。
「羅蘭·梅那,在《舊金山評論報》工作。」我板著臉說。麗·安憤怒地盯著我。
「你住哪兒,龐佐」我問。
「當然,寶貝。」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每天都聽到這個詞——「明天」——多麼誘人的字眼,也許它意味著天堂。
「噢,我還以為你是高中的法語教師呢。」他說話如此粗魯。我想起了上次在丹佛他不讓我們進公寓開晚會的事兒,但我原諒了他。
這時我的腦海里一片混亂,甚至有些瘋瘋癲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象患了狂想症一樣胡思亂想:苔麗莎,或者是苔麗——她的名字——也許是一個普通的小妓|女,她在那些汽車上為某個男人掙錢,專門去洛杉磯勾引象我這樣的男人,把受騙的傻瓜帶到一個指定的餐館吃早飯,那兒有一個拉皮條的與她合作,然後一起去上個事先訂好的旅館,這位拉皮條的先生便持槍等在旅館門口。我並沒有把這些胡思亂想告訴她。用早餐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拉皮條的正盯著我們。我感到疲倦極了,當時的感覺很奇怪,彷彿墮入了一個幽深的、令人作嘔的黑谷。由於愛而生髮的巨大的恐怖啃噬著我的心,使我的舉動變得卑鄙而愚蠢。「你認識那傢伙嗎?」我說。
每天我都能掙一到一個半美元,這僅夠我們每天的伙食。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忘記了東部,忘記了狄恩和卡羅,也忘記了那條滴血的路。我整天帶著約翰尼玩,他喜歡我把他一下子拋到天上,然後再落到床上。苔麗坐在那兒為我們縫補衣衫。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就象我曾在帕特森夢想過的那樣。傳說苔麗的丈夫回到了沙比納,並且揚言要來找我。我正等著他,有天晚上,一群農場工人在酒店裡發瘋,他們把一個人捆在樹上,用棍子把他打成了肉泥。那時我正在睡覺,只是後來聽說的。從那以後我在帳棚里放了一根木棒,以防萬一。他們總覺得我們這些墨西哥人污染了他們的營地。他們以為我是個墨西哥人,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對。
我買好了車票,站在那兒等著去洛杉磯的車。突然一位穿著寬鬆褲,長得非常漂亮、可愛的墨西哥女孩從我眼前閃過,她坐在一輛剛進站的巴士里。到站的旅客們爭先恐後地從車子上下來。她的乳|房挺得高高的,富有彈性,結實的臀部妙不可言,長長的黑髮披在肩上,兩潭碧水似的藍眼睛裡帶著幾分羞澀。我真希望能坐在她那輛車上。我感到一陣難過,每當我愛上一位姑娘,而她在這個世界上又正好與我背道而馳時,我總有這種感覺。廣播里在叫去洛杉磯的旅客上車,我拿起大包跳了上去。令人詫異的是那位墨西哥姑娘竟然也在這輛車上。我在她的對面坐下,並開始在心裏籌劃起來。我是如此孤獨、痛苦、疲憊、憂鬱、沮喪,我必須增強勇氣,增強信心去接近這位陌生的姑娘,我要行動。即使這樣鼓勵著自己,心裏仍是慌恐得很,足足有五分鐘我坐在座位上搜腸刮肚地尋找著話題。汽車在向前疾駛。
現在已經是10月了,夜變得一天比一天寒冷。隔壁那戶人家有個火爐,以備過冬。我們什麼也沒有,並且房租已經快到期了。苔麗和我痛苦地決定離開這裏。「回家去吧,」我說,「無論如何你不能帶著小約翰尼在帳棚里過冬,可憐的小東西會受不了的。」苔麗哭了,因為我觸痛了她那種母性的敏感。我本意並非如此。一個灰濛濛的下午,龐佐把他的卡車開來了,我們決定去她家看看情況。但我只能躲在葡萄園裡。不讓他們看見。我們開車去沙比納,途中車子壞了,更糟的是天上又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們坐在破車裡罵著。龐佐只好冒著雨下去修車。說實話,這傢伙倒是個大好人。我們倆會意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下車后,我們走進了沙比納墨西哥街的一個破舊的小酒店,在裏面喝了一小時的酒。我在棉田裡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我感到我自己的生活在吸引我,在呼喚我回去。我花一便士給姨媽發了張明信片,讓她再寄50元來。
「不要擔心,老兄。」龐佐安慰著我,「明天我們會去掙很多錢的。今晚不要去想它。」我們將車開回高速公路,帶上等在那兒的苔麗他們,然後在燈火通明的高速公路上,把車開回了佛萊斯諾,我們都餓極了。我們跑過鐵路區,來到了佛萊斯諾的墨西哥街,許多窗口都掛著一些中國招牌。一些墨西哥小姐穿著寬鬆衫在街上溜達,自動唱機里不時傳來刺耳的音樂,街燈被裝飾得五顏六色。我們走進一家墨西哥飯館,吃了些豆沙餡的玉米餅,味道很不錯。我扔出了我們去新澤西海岸的5元車票錢,付了我和苔麗的帳。現在我只剩4角錢了。我和苔麗互相看了一眼。
「還有一件事,你們這些卑鄙的傢伙。」麗·安大叫著,「今天晚上我為你們這些可惡、下流的傢伙做最後一餐飯,你們放開豬一樣的肚子好好地吃他媽的一頓吧,我要看著你們吃得飽飽的滾蛋。」
我們來到好萊塢,想在一家毒品店找個工作。這兒正好是個街角。成千上萬的人從窮鄉僻壤乘著破舊的汽車來到這裏,擁擠在人行道上,想一睹大電影明星們的風采,然而明星們卻從不露面,偶爾有一輛大轎車駛過,人們便蜂擁似地站到高處,好奇地朝車內張望:一個男演員戴著墨鏡坐在裏面,身邊擁著一位珠光寶氣的金髮女郎。「唐·阿黑克!唐·阿黑克!」「不,是喬治·墨菲!喬治·墨菲!」他們圍著車子打轉,仔細地研究著車裡的每一個人。一些來西部尋求牛仔生活的英俊、古怪的小夥子們也在這裏湊著熱鬧。這兒還有不少穿著寬鬆衫的絕頂小美人兒,她們是想來這兒當大明星的,見了這種場面自尊心被深深地刺傷,趕緊躲進周圍的小旅館。我和苔麗想去一些小酒店找工作,可哪兒都不要人。好萊塢大街上整天汽車擁擠不堪,可怕的噪音使人發瘋。幾乎每分鐘都在發生交通事故,人們不得不遠遠躲開。而在這一片喧囂的背後卻是荒漠和虛無。好萊塢的美國山姆們站在豪華的餐廳前高談闊論,與紐約百老匯山姆們的樣子很相象,只是好萊塢山姆們的衣著比較隨便,談論的話題更加陳腐。當一些胖女人尖叫著跑過大街去加入長長的應試演員的隊伍時,面色陰沉、蒼白的牧師們輕蔑地對她們聳著肩。我看見傑理·柯倫納正在貝克汽車公司買車,他站在巨大的茶色玻璃櫥窗後面,不時地捋著自己的大鬍子。我和苔麗read.99csw.com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館里吃飯,這裏裝飾得就象一個原始人的洞穴,到處都掛著一些人造的神的乳|房和大腿。顧客們圍著瀑布傷心地吃著食物,有些人因痛苦而顯得面色發青。洛杉磯所有的警察都象舞男那樣漂亮,因為他們來這兒都是想拍電影的。每個人都想來這裏拍電影,甚至我和苔麗也想試試。最後實在找不到工作,我們只得去南大街,想去加入營業員先生和洗盤子小姐的行列,但即使這些活兒也找不到。我們還剩10美元。
「不要緊,他睡了。」但是他並沒睡著,只是沒說話。
「我們大家一定要在一起,」龐佐叫道。我發現的確如此——我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大夥一起去的。我們比賽似地駛過瘋狂的佛萊斯諾,然後爬上山谷去找一些農民。龐佐下車與一些墨西哥老農民不知道談了些什麼,當然,我什麼也聽不懂。
他哥哥名叫瑞奇,他有一輛逐獵牌38型汽車,我們大家全鑽了進去。汽車不知向一個什麼地方開去。「我們去哪兒?」我問。他朋友作了解釋——他叫龐佐,大伙兒都這麼稱呼他。他身上散發著一股臭味,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的職業就是專門向農民出售大糞,他有一輛貨車。瑞奇總能從他那兒撈到幾個錢,所以整天無憂無慮,他總是這樣說,「就應當這樣,祝你走運,祝你走運!」他確實很走運。他把車速開到每小時70英里,爬上了一個土堆,然後一直向佛萊斯諾附近的瑪德拉開去,去看一下農民的肥料。
「到床上來!」我繼續說著。
她一下子就感覺到氣氛不對,便跑了出來。我們在黑暗中沿著公路溜達著,我背著行李。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衣服,我們感到夜很涼。最後我決定再去旅館住一夜。天都快他媽的亮了。我們走進了一家汽車旅館,花4美元開了一間舒適的小房間,裏面有淋浴、毛巾和半導體。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們嚴肅地談了很長時間,然後去洗澡,在燈光下商量著今後的打算。我把有些事講給她聽,她服了我,並接受了我的觀點。後來我們關了燈,在黑暗中締結了契約。沉默了片刻之後,我們又高興得象兩隻小羊羔了。
「今天太遲了,明天吧,夥計。明天我們再掙錢。今天我門喝啤酒。啤酒怎麼樣,不好嗎?」
趕快行動,趕快行動,否則你只配去死!可惡的蠢豬,快和她說話!你怎麼啦?是不是已經筋疲力盡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靠在通道上對她(她正準備在坐位上睡覺)說:小姐,需要我的雨衣作枕頭嗎?」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們一直住在一起。當我們從愛的夢幻中清醒過來時,便決定一起搭便車去紐約,她將作為我的女朋友去那裡。我想象著自己也將要陷入象狄恩和瑪麗露那種複雜的關係之中——我將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首先我們必須為這次去紐約的旅行攢足錢。苔麗想先動用我剩下的10元錢,我不同意,我象一個傻瓜,整整花了兩天時間考慮這個問題,我找到了一個洛杉磯各家報紙上登的餐館或酒吧的用人廣告,這是我生平一次。兩天下來,我們的錢就只剩下10元了。但是我們在那間旅館的小房間里生活得很幸福。午夜時分,我實在睡不著,便從床上爬起來,替我的小寶貝兒裸|露的雙肩掖好被子,然後走到窗前欣賞洛杉磯的夜景。酷熱的夜裡充滿了騷動,不時能夠聽到警車刺耳的尖叫。你一走上大街可能遇到麻煩。對面一家破舊不堪、幾乎將要坍塌的小旅館就是整個悲劇的一個縮影。我看見一輛警車開了過去,許多警察在向一個滿頭灰發的老頭詢問著什麼,裏面不時傳來陣陣啜泣,我聽得清清楚楚,其中還混雜著我住的這家旅館的霓虹燈下傳來的低沉的呻|吟。我從來沒象現在這佯感到悲哀過。洛杉磯是美國最孤獨,也是最充滿獸|性的一個城市。紐約的冬天寒氣逼人,但是有時你走在街上能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友好氣氛。洛杉磯卻只是一片叢林。
「山姆,」他說,「我想我們應當去揍那傢伙一頓。」
苔麗和我當機立斷,決定立即搭車去紐約。她又從姐姐那裡拿來5元錢。現在我們手裡還有大約不到13塊錢。我們在旅館就要開始收第二天旅費之前,匆匆地收拾好行李離開了。我們乘上一輛紅色汽車去加州的阿卡狄亞,聖安尼塔賽馬場就座落在這裏的雪山下。到站的時候,已是夜間。我們手挽著手一起步行了幾里路,終於走出了稠密的居民區。今天正好是星期六晚上。我們站在路燈下,向過路的車子打著想搭車的手勢,突然,幾輛坐滿男孩子的汽車喧鬧著開來。「哈,哈!我贏了,我贏了!」車上的人大叫著。他們看到我們一個小夥子帶著個姑娘站在大路上,高興地拚命向我們吹口哨。大約有十幾輛這樣的車子從我們身邊開過。我們眼前閃過無數張年輕的臉,耳邊響著沙啞的童音。我恨他們每一個人,他們以為他們是誰?他們吹著口哨戲弄站在馬路上的我們,就是因為他們是中學的小流氓,他們的父母在周末為他們準備好了烤牛肉嗎?他們有什麼權利嘲笑一個與她心愛的男朋友一起正處於困境中的姑娘呢?我們只關心自己的事。我們沒搭上車,就又走回城裡。最糟糕的是我們想吃杯咖啡,便向唯一開著的一個門面走去。誰知這是一個中學生咖啡館,剛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幫小子全在裏面,並且正在談論著我們。現在他們看出苔麗是個墨西哥人,並把她視為一隻野貓,當然她的男朋友就更糟了。
瑞奇已經醉倒。現在他只會一個勁他說著「走運,夥計——走運」,聲音聽上去很疲乏但又很溫柔。這一天真長,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憐的小約翰尼在我的懷裡睡著了。我們把車開回到沙比納。回去的路上,我們又將車開到99號高速公路旁的一個酒店,瑞奇還要喝最後一杯啤酒。在這個小酒店後面有一些帳棚和幾間搖搖欲墜的汽車旅館式的房子。我問了一下價,要兩美元。我問苔麗怎麼樣,她說很好,但是我們還抱著孩子,我們應當讓孩子睡得舒服些。小酒店裡有一個牛仔樂隊在一本正經地演奏。喝了幾杯啤酒之後,我和苔麗帶著孩子去一間汽車旅館式的房子睡覺。龐佐還在晃悠,他無處可去。瑞奇到他父親的葡萄園休息去了。
「我們現在太需要喝些飲料了!」瑞奇大聲嚷嚷。我們開車去了交叉路口的一家小酒店,美國人都喜歡在星期天下午去交叉路口的小酒店喝酒。他們帶著孩子,喋喋不休地聊著,大聲地喧鬧、叫罵,夜幕降臨,孩子們開始哭叫,父母們卻已醉倒,然後一起搖搖晃晃地回家。在美國,我去過的所有交叉路口的小酒店,都常能看到全家人聚在一起喝酒的情景。這次我們也一樣。瑞奇、我、龐佐和苔麗坐在那兒邊喝酒,邊和著音樂大叫,小寶貝約翰尼和其他孩子們圍著電唱機打轉。太陽已經變紅了,但什麼事也沒做成。可這裏又有什麼可做的事呢?「不久的將來,」瑞奇說道,「將來我們會成功的,夥計。現在還是先再來杯啤酒吧,你會走運的!」
「你知道嗎?摘棉花可不是件容易事。我教你。」
「那個紅頭髮女人到底是誰?我本來以為你是一個很好的大學生,我看到在街上我們手拉手時,你緊張得滿身冒汗,我便在心裏對自己說,他太可愛了,不是嗎?哦,現在我明白,我錯了,錯了,你和那些人一樣,是他媽的拉皮條的!」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第二天,那幫傢伙又把糞車開來了,然後又去買威士忌,回來后就在九_九_藏_書帳棚里痛飲起來,那天夜裡,龐佐說天氣大冷,就在我們帳棚的地下睡了下來,用雨布裹著身子,雨布上儘是牛糞的臭味。苔麗很討厭他,她說他纏著她哥哥,實際上是想接近她。
「肥料的事怎麼樣了?」
「什麼撿起來?」我問。
「我們去看看一個農民的幾堆肥料,明天我開車來運。夥計,我們要掙錢,掙許多錢,不能整天玩。」
早晨,露珠把我們的帳棚壓得有點下垂。我從床上爬起來,去汽車旅館的總盥洗室洗了把臉。回來后,我穿上長褲——它已被我在棉田裡跪破了,昨晚苔麗又替我縫好——戴上那頂破草帽,它本來是約翰尼的玩具,然後背著我的帆布棉花袋,穿過高速公路,向棉田走去。
「現在我們去哪兒,夥計?」
「你指誰,親——親愛的?」我沒理睬她。她愣住了,動作慢了下來,停了好長時間沒吃東西。她有些茫然,點了支煙,又繼續和我說話。我就象一個面容憔悴的魔鬼,對她的每一個行為都疑心重重,我覺得她是在等候時機。我的的確確是病了。當我們手拉手地走在街上時,我全身都被汗水浸濕了。我所找的第一家旅館就有房間。剛一進屋,我就把門反鎖了,回頭一看,她已脫掉鞋子,坐在床上。我輕柔地吻她。也許她從未體驗過。為了放鬆一下神經,我想我們需要威士忌,尤其是我。我幾乎跑了12個街區,才在一個報攤上買到一品特威士忌。我趕緊跑了回來。苔麗正在浴室里化妝。我倒了一大杯酒,一人一口地喝了起來。哦,味道美極了,我的「長途征戰」也真值了。我站在她的身後,欣賞著鏡子里的她,我們就這樣在浴室里跳起舞來了,談論著我東部的那些朋友。我說,「你應當去見我認識的一個叫多麗亞的了不起的姑娘。她六英尺高,有著一頭火紅的頭髮。如果你去紐約,她會告訴你去哪兒找工作。」
「沒地方住,夥計。我原來和大羅絲一起住,可她昨晚把我給趕出來了。我今晚就在卡車裡睡一覺算了。」
「洛城。」我喜愛她這樣的說法,洛城。我喜歡西海岸的人都這樣稱呼洛杉磯,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它是僅有的,也是唯一的一個有金子的城市。
我被他刺了一下。「明天——明天!」瑞奇叫道。我開始意識到我們原計劃靠他的卡車運肥料賺錢的想法是不現實的:車就停在帳棚外面,散發著和龐佐身上一樣的臭味。
早晨,雷米和麗·安還在熟睡,我看了看堆在那兒的一大堆要洗的東西,我和雷米本來打算這個周末用洗衣機洗的,我決定離開。我來到走廊上。「不,他媽的,」我自言自語道,「不能走。我曾說過不爬這座山,決不離開這裏。」這是峽谷的另一邊,神秘地伸向太平洋:
「老兄,我去姐姐那裡把衣服拿來,然後我們搭車去紐約吧。」苔麗說。
我必須往南去,我又上路了。一個開著嶄新的小型貨車的傢伙帶上了我。他是得克薩斯州的魯波克人,專門經營汽車拖著的活動住房生意,「你想買一個這樣的活動房嗎?」他問我,「什麼時候你想要,儘管找我好了。」他給我講了一些有關他父親的趣事。「一天晚上我老爹把一天收入的款項放在保險柜的頂上,便完全忘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就在這天夜裡一個小偷拿著電筒溜了進來,撬開保險柜,翻翻裏面全是些對他無用的文件,便踢倒幾張椅子,一摔門出去了。櫃頂上的幾千美元分文不少。真是太有意思了。」
苔麗出來了,她拉著我的手來到中心大道,這是洛杉磯比較繁華的一條街,然而這裏又是一個野蠻的地方。街上一些小得可憐的棚屋裡安放著自動唱機,唱機里傳出的不是憂鬱、哀傷的民歌,就是節奏瘋狂的爵士樂。我們沿著骯髒的樓梯,來到了苔麗的一個朋友瑪格麗娜家,她借給苔麗一件襯衫和一雙皮鞋。瑪格麗娜是一個可愛的混血姑娘,她丈夫是個和藹、開朗的黑人。他買來一瓶威士忌招待我,我要付錢被他謝絕了。他們有兩個孩子,這時正在床上蹦蹦跳跳,自得其樂地玩著。我走過去,他們抓住我,好奇地打量著。中心大道放蕩的散發著惡臭的夜——這是哈普在《腐敗的中心大道》中描寫過的夜——一片喧囂。大廳里、窗戶里不時傳出陣陣歌聲和叫罵聲。苔麗和我取了衣服,道聲再見,便走了出來。我們來到雞窩似的棚屋玩自動唱機。有兩個黑人湊到我的耳邊小聲地向我要錢喝咖啡,他們想要一塊錢。我說可以,拿去吧。其中一個又走了過來,示意我跟他去地下室的廁所。我納悶地站在那裡。「他說:「撿起來,夥計,撿起來。」
我已經給了他錢。他很害怕地對地板上看了一眼。其實這兒沒有地板,只是間地下室。我朝地下看去,好象有一小塊糞便似的東西。他蠢豬似地看著我,對我說:「好好地認識一下我,這事兒不會就這麼了啦。」我把那塊東西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張棕色的香煙紙。我走回苔麗那裡,我們一同回旅館。接下來的幾天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希望能管住自己的錢。
「回過內布拉斯加嗎?」
「過來,夥計,我們趕快行動吧。如果你不會爵士樂,我來教你。」後面幾句是她喜歡唱的一首歌中的一段,我們趕到了她姐姐的家,她住在阿拉墨達大道旁樹林中的一片墨西哥棚戶區。我在廚房外面漆黑的小巷裡等她,因為她姐姐不願見到我。小巷中不時有幾隻狗來回地跑著。有幾條小巷亮著昏暗的街燈。我能聽見苔麗正和她姐姐在這溫柔的夜裡爭論著什麼,我作好了一切準備。
星期六晚上很快到來了。我已不當警察,因為我沒有抓到過什麼人。他們正準備解僱我,我便先自覺地辭了職。今晚是我最後一次執勤。雷米與麗·安先去旅館見他繼父,我還得為了錢再奔波一陣子,在棚戶區酒吧喝了幾杯酒,然後精疲力竭地趕去與他們會面。雷米的繼父出來開門,站在我面前的這個身材高大,風度翩翩的男人簡直有王子的派頭。「噢,」我凝視著他說,「你好,邦克爾先生。Jesuishaut!(法語:我很高傲!)」我叫了起來。我本來想用法語說,「我有些醉了,我剛才喝了幾杯酒。」但是那句法語說錯了。這位醫生茫然不知所措,我把雷米弄得十分尷尬,他紅臉著著我。
梅那開始對著邦克爾先生的耳朵說話:「你樂意教高中法語嗎?」他大聲地說著。
「是這樣。」雷米說話的聲音很大、但又很平靜。「我只最後求你們一件事——你們至少應當讓他看上去覺得一切都很順利,盡量給他一個好印象,我愛我的繼父,也很尊重他。他這次和他年輕的夫人一起來,我們應當客氣而又有禮貌。」有時雷米的確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禮、最具紳士風度的人。麗·安答應了,她盼望著見到他的繼父,她想他一定很有魅力,即使他的兒子沒有。
「請原諒,我不是教高中教法語的。」
這下子事情更糟了。外面暴雨如注。這個棚屋開始是麗·安一人住的,所以她命令雷米打點行李,趕快搬出去。我想象著獨自一人與這個放蕩不羈的潑婦整天呆在一起將是怎樣的滋味,我想出來調解一下。雷米猛地推了麗·安一下,她跳過去拿槍。雷米把槍交給我,並告訴我裏面裝有八發子彈,讓我藏好。麗·安開始嚎啕大哭,最後穿上雨衣衝到外面去叫警察——什麼樣的警察——真希望是我們那位阿爾卡特拉茲的老朋友。碰巧她沒找到,又全身濕淋淋地回來了。我蹲在我的那個角落裡,把頭靠在雙膝九九藏書上。上帝啊,我離開溫暖的家,長驅三千里難道就為了這個?我為什麼上這兒來?載我去中國的貨輪呵,你現在正在何方?
那天晚上帳棚里的空氣很清新,我和苔麗心情舒暢,我正準備睡覺,她說,「你現在想要我嗎?」我說,「約翰尼怎麼辦?」
「沒有,那兒什麼都沒了。我們現在最迫切的是要買一個可以用汽車拖著的活動房,」我們彎下腰開始摘棉花,這裏景色很美,棉田那邊是我們的帳棚區,一望無際的棉田在清晨藍色的空氣中與那些棕黃色的小山麓、白雪皚皚的獅子山融成一體。這比在南大街洗盤子不知要強多少倍。但是我對摘棉花一竅不通,我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把一朵白色的棉花從它綻開的花苞中剝離下來,而別人只要用手指輕輕地一彈就可以完成這道工序。沒過多久,我的指尖就開始流血了。我需要手套,也需要更多的經驗。有一對黑人夫婦也在棉田裡和我一起幹活,他們摘棉花簡直有上帝那份耐心,就象南北戰爭之前他們的祖父們在阿拉巴馬時那樣。他們沿著田壠慢慢向前移動著,彎腰,直腰,袋子里的棉花在不斷增加。我的背開始發酸。但是跪在地上,躲在棉田裡時的感覺簡直太妙了。如果我感到需要休息,我就停下來趴在田裡,臉貼著濕潤的大地,鳥兒伴著我歡快地歌唱,我想我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工作。炎熱的下午,苔麗和約翰尼在地頭向我招手,並且跳進棉田和我一起拚命地乾著。真他媽的見鬼,小約翰尼竟然比我摘得還快!——當然苔麗要比我快一倍。他們在我的前頭摘著,讓我把一堆堆雪白的棉花裝進袋子里。我一面裝著,一面心裏感到很內疚。我算一個什麼男子漢,竟然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用說他們了。他們陪著我幹了整整一個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才艱難地從田裡走出來。我把所有的棉花倒出來稱了一下,只有50磅,我掙了一元五角錢。我向一位農場的小夥子借了輛自行車,騎到99號公路交叉路口上的一個百貨店,買了幾聽實心面和炸肉圓罐頭,還買了麵包、奶油、咖啡和蛋糕,然後把一大包東西掛在車把上騎了回來。我一遍遍地發著誓。仰望天空,我向上帝祈禱,給我一些機會讓我能為自己愛著的人們做些什麼吧。路上沒有人注意我,我相信自己今後一定能做得更好。正是苔麗,她使我重新獲得了生命力。回到帳棚里,她把所有的食物都熱了一下,我又餓又累,所以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我就象一個摘棉花的黑人老頭,斜靠在床上一邊嘆氣,一邊抽著煙,外面,從涼爽的夜裡不時轉來幾聲狗叫。瑞奇和龐佐晚上已經不再來了,對這點我很滿意。苔麗蜷縮在我的身旁,約翰尼坐在我身上,他們在我的記事本上畫著小動物。我們帳棚里的燈光很亮。小客棧里牛仔們演奏的樂曲在田野中回蕩著,調子很低沉,但正與我的心境相符,我吻了吻我的寶貝,然後熄燈睡覺。
我又呆了一天。這天是星期天,一股巨大的熱浪襲擊著這個小城,天氣很好,三點鐘天邊就出現了朝霞。我開始出發,爬到山頂才剛四點鐘,山上到處都是茂密、蒼茫的加利福尼亞楊樹和按樹林,山巔四周樹木很少,只有裸|露的岩石和青草。越過幾座小山麓便是湛藍湛藍、浩瀚無際的太平洋。岸邊的草地上,成群的奶牛在尋覓著食物。岸邊還有一堵宏偉高大的白色城牆,傳說是由一小塊土豆地變成的,聖弗蘭西斯科的霧靄便是從這裏生成的。只需一個小時,它就可以穿過金門使這個浪漫的城市隱約地深藏在一片白茫茫的朦朧之中;年輕的小夥子可以揣上一瓶托凱酒,偕著姑娘的手漫步在迷濛的人行道上,美麗的女人站在門邊,透過薄薄的霧靄,期盼著愛人的歸來。這就是聖弗蘭西斯科。
苔麗帶著她哥哥、她哥哥的朋友以及她的兒子一起來了。她哥哥是個豪爽的墨西哥漢子,喜歡狂飲,並且心地善良。他的朋友塊頭很大,但並不結實,能說一口純正的英語,幾乎不帶什麼墨西哥口音,看上去有些花哨輕浮。我能看出他已對苔麗有了心思。苔麗的小兒子叫約翰尼,已經七歲了,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非常可愛。現在,我們幾個人又將開始新的瘋狂的一天。
我和苔麗除了飢餓之外,什麼事也沒有。於是早上我去農村轉了轉,想找一份摘棉花的工作。人們都讓我到高速公路那邊的一個農場去看看。我去了,那位農夫正和他的妻子待在廚房裡,他走出來,聽我說了自己的情況,然後提醒我,摘100磅棉花,他只能付給3美元,我想我一人每天可以摘300磅,便答應了,他從倉庫里取出了一些長長的帆布袋,並告訴我明天清晨就開始摘,我趕回去告訴苔麗,我們都很高興。路上一輛運葡萄的車輪胎爆了,葡萄撒得滿地都是,我撿了一些回去。苔麗很開心。「約翰尼和我一起去幫你。」
我一直在山上轉到筋疲力盡,才踉踉蹌蹌翻過峭岩,開始下山。哦,我愛著的姑娘你在何方?我四處尋覓著,就象我曾在山下那個狹小的世界里尋覓著一樣。站在山巔上極目遠眺,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富饒美麗的美洲大陸。在遙遠的東部,瘋狂的紐約正向天空噴吐著可怕的煙霧和有毒的棕色氣體。東方是棕色的,也是神聖的。加利福尼亞是白色的,並且狂躁而又輕浮——至少在當時我是這樣認為的。4
我和苔麗正吃著熱狗在南大街上散步,這裡是洛杉磯最瘋狂、最充滿暴力的一條街。穿著皮靴的警察在每個角落搜尋著,一些頹廢派的怪人云集在人行道上。除了那些生活舒適、報酬豐厚的南加州的大明星之外,其餘的人都生活在一種虛無縹緲的夢幻之中,而真實的加州卻是一片巨大的荒漠。你可以在空氣中嗅到茶葉和煙草——我指的是一種毒品——的香味,當然還有干辣椒和啤酒的味道。你也能聽見酒吧里傳出陣陣巨大而粗野的喊叫聲,混雜著牛仔們演奏的各種爵士樂,在美國的夜空中迴響。每個人看上去都象哈索爾,粗魯的黑人戴著爵士帽,留著山羊鬍子,放蕩不羈地在街上狂笑,街上還時而可以看見一些從紐約來的、留著長發、疲憊不堪的嬉皮士。你不時還能看到那些老於世故的下流女人朝公園的長凳旁走去,拖著長袖、脖子上掛著或鞋上系著基督聖像的死板的牧師們在街上沒精打采地走著。我對這一切都很感興趣,我想和他們每個人交談,但是苔麗和我必須首先忙著掙錢。
「我喜歡、喜歡,」她閉著雙眼,嚅嚅地說。我發誓一定要好好地愛她。我無限愛憐地凝視著她。我們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在沉默中陶醉著,腦海中湧現出無盡的遐想。一切就是這樣地簡單和自然。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有你的貝蒂們,瑪麗露們凱米爾們,而我心目中的姑娘就是她。我把這些告訴了她,她告訴我她在車站就察覺到我在注視著她。「我以為你是一個英俊的大學生。」
苔麗又有了一個新主意。我們可以搭便車去沙比納,那兒是她的老家,我們可以住在她哥哥的車棚里。現在我什麼都會同意。到了公路邊,我讓苔麗坐在我的背包上,讓人看上去身體虛弱。果然一輛車停了下來,我們興高采烈地跳上去。開車的這傢伙是個好人,但他的車很破。上山的時候他大聲地叫嚷著。天還沒亮我們就到了沙比納。苔麗熟睡的時候,我已經把酒喝光了,後來我也睡得很死。我們下了車,漫步在這個加州小城靜溫的、濃蔭密布的廣場上。我們去找她哥哥的朋友,他會告訴我去她哥哥的住九九藏書處,但卻沒有找到。拂曉,我們躺在廣場的草坪上,一遍遍地重複著:「你不會告訴我他為什麼種草,是嗎?他為什麼要種草,你不會告訴我的,是嗎?」這是電影《人鼠之間》中的台詞,是伯格斯·墨利狄暫與牧場總管的一段對話。苔麗咯咯地笑著。我現在唯一覺得有意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可以躺在這裏,一直到太太們去教堂,她是不會在意的。但最後我決定為了找到她哥哥,我們必須立刻起來。我領著她來到鐵道邊上的一個旅館,我們舒服地躺在床上。第二天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苔麗早早地起床去找她哥哥了。我一直睡到中午。我從窗子往外望去,突然看到一輛大平板車上斜躺著數百名流浪漢,他們興高采烈地靠在行李上,鼻子上套著滑稽的彩紙,有些人還大嚼著加利福尼亞葡萄。「他媽的!」我叫了起來。「噢!這真是一片充滿希望的樂土。」他們都是從聖弗蘭西斯科來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們還將這樣興高采烈地返回。
「那個六英尺高的紅頭髮女人是誰?」她十分懷疑地問我「為什麼你要對我提起她?」單純的她很難揣測我說話時興奮而又緊張的神情。我就此打住了。她在浴室里喝酒。
到了奧克蘭,我在一個乞丐俱樂部里喝了點啤酒。我又重新在路上了。穿過奧克蘭,我踏上了去佛萊斯諾的旅程。兩輛車把我帶到了貝克斯費爾德,我已向南行進了四百里。第一個帶我乘車的是個瘋子,這傢伙粗壯結實,金髮碧眼,開著一輛裝修得花里胡哨的車子。「你看到這個腳趾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加大油門,將車速開到了每小時八十里,一路超車。「你看它。」他腳趾上綁著繃帶。「今天早晨剛斷的。那幫狗娘養的想讓我住院。可我一包好就離開了。一個腳趾,小意思。」是的,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時我靠在坐位上,凝視著窗外,我從沒見過有誰開車象他這樣莽撞。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特拉西,這是一個鐵路線上的小鎮。扳道工們在鐵道旁吃著粗糙的飯菜,火車吼叫著穿過峽谷向遠方飛馳。太陽正在落山,象一個巨大的紅火球。不一會兒薄暮降臨,絳紫色的晚霞映照著桔紅色的小樹林和瓜地,絢爛的霞光把萬物塗抹得分外迷人,使人覺得彷彿步入了一個愛的宮殿,又彷彿是置身於神秘的西班牙。我把頭伸向窗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芬芳而清新的空氣。這似乎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刻。這個瘋子是來自南太平洋的一個扳道工,住在佛萊斯諾。他父親也是扳道工。他在奧克蘭停車場把腳趾給壓掉了,我並不太清楚具體是怎樣壓的。他開著車駛入喧鬧的佛萊斯諾,讓我在城的南邊下了車。我在鐵道邊上的一個小百貨店裡買了瓶可樂,看見沿著紅色的大棚車走來一位憂鬱的美國小夥子。正在這時,一個火車頭吼叫著駛過。
梅那被攆出了阿爾弗萊德餐館。宴會就這樣結束了。我與梅那一起出來,也可以說是雷米讓我出來的。我們在鐵壺酒吧坐了下來,梅那說:「山姆,我不喜歡酒吧里的這個小妖精。」他說話的聲音很大。
他讓我在南貝克斯費爾德下了車,從這裏我的冒險又開始了。我感到很冷,便穿上了剛在奧克蘭花3美元買的那件薄薄的軍用雨衣。但仍然不住地發抖。我在一家裝飾華麗的西班牙風格的汽車旅館前站住了。這兒燈火通明,象一顆珍珠鑲嵌在茫茫黑夜裡。汽車川流不息,我瘋狂地向它們招著手,天氣的確太冷了,我在那兒一直站到半夜,足有兩小時,一邊等車,一邊不住地罵著,就象上次去愛荷華那樣。我現在無路可走,只好再花兩元多錢乘巴士回洛杉磯。我沿鐵路線又走回到貝克斯費爾德,找到車站,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了下來。
「很好,」雷米平靜他說,「太好了。從我和你相愛起,我就沒有把我們的今後想象成只有溫柔的月光和芬芳的玫瑰花的世界,所以對這樣的結局我並不感到十分意外。我希望能為你們做幾件事——盡我的力量幫助你們倆,然而你們倆都拒絕了我。我對你們非常非常地失望。」他極為虔誠地繼續說著,「我希望我們能生活得很好,希望一些美好的東西能在我們之間延續得長一點,我為此竭盡全力。我去好萊塢,我為索爾找工作,我為你買漂亮的衣服,我希望把你介紹給聖弗蘭西斯科的名人。你們都拒絕了我,甚至不讓我的希望有一絲實現的可能,我不要求任何回報,現在我只想最後求你們一件事。我的繼父下星期六晚上來聖弗蘭西斯科,我希望你們能陪我一起去見他,希望他看到一切都象我在信中所告訴他的那樣。換句話說,麗·安,你仍裝出是我的女朋友的樣子,索爾仍是我的男友。我已想辦法為下星期六的會面借了100美元,我要讓我繼父看到我一切都很好,讓他在這個世界上不要再對我有任何牽挂。」
「我也去那裡!」我叫了起來,「很榮幸能和你坐在一起。我很孤獨,我已經旅行很長很久時間了。」我們開始講述彼此的經歷。她說她有丈夫和孩子。丈夫時常打她,所以她離開了他回到了佛萊斯諾南面的莎比納。現在她是去洛城的姐姐那兒小住。她將小兒子放在自己家裡了,她的家人住在一個葡萄園裡,為老闆採摘葡萄;她無所事事,非常鬱悶,簡直要瘋了。在心裏我已把她擁在了懷裡。我們盡情地聊著,她說她很喜歡跟我聊天。少頃,她告訴我,她希望能和我一起回紐約。「也許我們能一起去!」我笑了。汽車呻|吟著通過葡萄園關卡,接著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大片星星點點的燈光。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她很自然地答應如果我在洛城找到旅館,她就去跟我在一起。我愛她愛得心疼。我把頭靠在她那烏黑的秀髮上,她那柔嫩的肩磨蹭著我,簡直把我折磨得發瘋。我緊緊地抱她,使勁地把她擁在懷裡。她喜歡我這樣。
「你不把你的朋友介紹給我們大家嗎,索爾?」他微笑著對我說。
「寶貝,今晚我們住哪兒?」
我們踉蹌著走出酒店,上了汽車,向高速公路開去。龐佐是一個大嗓門的傢伙,他幾乎認識聖喬昆峽谷里的每一個人。到了高速公路我和他原先準備開車去找一個農民,可我們卻把車繞到墨德拉的墨西哥街找姑娘去了,我們想為他和瑞奇物色兩個漂亮的小妞。繹紫色的晚霞籠罩著整個葡萄之鄉,我默默地坐在車裡,卻發現他正在與一位墨西哥老人站在廚房門口為買他後院種的西瓜而討價還價。我們買了個西瓜,坐在土地上吃了起來,然後將瓜皮扔在老頭家門口骯髒的路面上。再好看的姑娘在這漆黑的街上也會顯得醜陋。我說:「我們到底去哪?」
「不,傑克,」我模仿著海明威的口氣說,「就坐在這裏,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兒。」我們最後磕磕絆絆地走上了大街。
苔麗的眼睛流著淚,充滿了悔恨。她憑自己簡單而純樸的:頭腦認為把女人的鞋子扔在門上,並讓她出去的男人決不會是個拉皮條的。她虔誠而又可憐地在沉默中脫掉衣服,把嬌小的身子藏到被單下面,和我緊緊地貼在一起。她的皮膚是黝黑的,我看到她可憐的肚子因剖腹產而留下了長長的刀痕,她的胯部太窄了,所以只有開刀才能生下孩子。她很矮,只有四英尺十高,兩條腿象兩根細短的棍棒。那個疲倦的早晨,我們在甜蜜的氣氛中做|愛。兩顆凄苦孤獨、疲憊不堪的靈魂終於融在一起了。我們在洛杉磯的一隅,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生活中最親切、最美妙的東西。那天我們睡得很沉、很沉,直到下午才醒來。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