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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蘭州 二十七

第五部 蘭州

二十七

文博一直眨眼睛:「你怎麼認識這位小包的?」
她想問遏雲的死因,停了半晌說:「我和他聯絡上了。那個飛行員帶回他一封信,他已經見到他。他昨晚又飛向迪化。一定就是你搭來的那班飛機。」
「後來又出了什麼事?」
他的語氣充滿少見的熱情:「好像是一件棕色的綢衣吧。反正她顯得很優雅。我從來沒聽過誰說話像她那麼得體。她先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然後說你曾告訴她,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飛的朋友。後來她顯得有些靦腆,又不像是真的害羞。『范先生,』她說,『你也許會誤解。我是杜家的一分子,說話應該也像杜家人。我是以杜家女子的身份發言,但是我不願意說,杜家一切都是對的。柔安是我三姑,我一直叫她柔安。我也不能說柔安的一切都沒有錯誤。她和李飛懷了這個孩子,當然對家裡不是一件體面的事。不過老頭子趕她出門,我一直很不安。家務事最複雜,我不想麻煩你。不過她畢竟代表她父親那一房。老頭子真該尊重他哥哥生前的回憶。父親一死,她就被趕出門,實在不應該。祖先的遺產有時候是福,有時候卻是禍。我看她出門,覺得年輕輕的少女孤零零一個人出外,實在很不好。她說要跟你去蘭州,我覺得安心多了。所以我現在才來找你。我得說明一件事。有一天老頭子向我要柔安的地址。他聽婆婆說,柔安正和那位大鼓名伶在一塊兒。都怪我不好,是我告訴她的。老頭子堅持要知道她住在哪兒。我沒有說,可是他找到了我收藏的那張地址。沒想到他會掀起這件大禍。你得相信我。』最後她把替你寶寶準備的一包東西交給我,要我向你解釋。『我交給你。』她說,『你送去給柔安吧。我不想聽她的新址了。』」
「欣賞她!你不知道,那麼迷人的少婦用那種口吻說話,對男人有多大的魔力。老天無眼。那老狗根本配不上她。」
「身體還不錯。迪化有兩個監牢,他關在第二個。他和另外三個犯人同房。他沒想到會有人去看他,我是第一個訪客哩。當然我說是你叫我去的。他問起你的一切,我把我所知的都告訴他了。」
「我一次又一次去機場。這個飛行員注意到我了。我們搭訕起來,就這麼開始的。」
「你為什麼要戴這個?」拋指指黑孝布說。
「那倒是真的。我存了七十塊錢。自從到你家,就不愁九*九*藏*書吃喝。我在故居的村子里買了一塊地。等我老了。不能跟你,我就回村子去。」
「你原來有什麼打算?」柔安看他這麼傷心,想安慰他。
範文博第二天走,一切可行的辦法都試過了,他覺得很滿足。李飛只好乖乖等局勢改觀。文博給柔安兩百塊錢,叫她需要的時候再寫信給他。他曾陪她去見回軍少校、她的醫生,也去過她打算生產的醫院。
「我得對你說實話。她的確很傷心。她問我你為什麼匆匆離去,我只好告訴她。」
「很高興你欣賞她。」
「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只覺得,飛機是我唯一溝通的希望。我徘徊太久了。小包是好人。他說要幫我的忙。」
範文博待到星期三,等飛行員回來。柔安要文博到她家,給他們介紹。文博聽完李飛的消息,又問起新疆的戰況。大體說來,戰局似乎對回軍有利,他們正招兵買馬,打算進攻迪化。滿洲將軍盛世才在戰場上是一個優異的將領,但漢軍高級統率部軟弱無力,決斷不足,內部又自相猜忌,回軍卻愈戰愈勇,因為他們不戰勝就有滅種的危機。手下人才濟濟,主席只信任他弟弟。也不能怪他。幕僚和白俄軍團部都怨聲載道,忠於他的人沒幾個。
「唐媽,我羡慕你。你沒有煩惱。」有一天晚上,兩人坐在火爐邊烤火,她說。
她們講好,柔安星期二、四晚上來,另外星期六下午來教一堂書法課。
「我看到李飛了。」他掛起雨衣,笑喊著。
「為我乾女兒。」文博只說了一句。
「我和孩子他爹商量一下,」陳太太說,「也許可以把時間縮短。」
「誰也不知道。他們已逼近了,勢力又一天天強大。主席人緣極差,手下的漢軍和白俄人都不喜歡他。回人要他辭職,並答應他下台就不打了。漢人軍官或白俄人有一天也許會把他幹掉。上一任主席就是在宴會上被殺的。那邊很容易出這種事情。」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她瘦了不少。體重大概不超過九十磅。她想必走了二十五天的長路。」
翌日,天氣陰寒。北風由蒙古沙漠穿過城東的峽谷,吹得大地冷冰冰的。柔安指節發紅,嘴唇發紫。陳太太說:「我和孩子他爹說過了。天氣太壞。你若願意,現在就停課。」
柔安想賺那筆錢,十元在她眼裡不是小數目。「我可以再教一個月。現在才十二月初呢。」
「他說他已自https://read.99csw.com認是你的丈夫了。他隨時想念你。我見過你,可以了解他的心情。」
柔安目瞪口呆。「她怎麼會送去給你呢?」她難免為自己懷疑春梅而覺得罪過。
「李飛和我團圓后,」她說,「我們一定送你一份大禮。」
又過了三刻鐘,她聽到一輛汽車駛近屋前。小包衝進屋,雨水也打進來。唐媽連忙引他到卧室,屋裡又暖又亮,正等著迎接他呢。
「你真好,陳太太。等孩子出世,我再補回來。」
「當然你也把毛衣交給他了。」
「告訴我他怎麼了?他好嗎?」
「哦,不。我喜歡繼續教。也不是真的受不了,何況我又坐車來。」
唐媽出去熱面,小包打開他夾克的袋蓋。「這是他的回信。」他說。柔安接過手,拆開來看。裏面還附了一封給他哥哥和母親的信。小包望著她,心裏很滿足。信是李飛用鉛筆匆匆寫的。她讀到一半,眼睛就模糊了,簡直看不清下面的字句。有一大段描寫他這幾個月的經歷,她馬上跳過去,還有他訴衷情的段落也很美,不過她可以待會兒再看。
星期三那天,她神情緊張地等小包回來。她一直計算小包若能見到李飛,李飛幾天前就該收到她的信了。
柔安把李飛寫給母親的信交給他。
「還不壞嘛。」她說。然後她瞥見他袖子上的黑布,面色不覺一凜。
柔安叫唐媽添幾塊木炭。炭火噼噼啪啪燃起來,發出一股濃煙。
幾天後,文博拍來一份電報。通知李飛的母親,親自來商討對策。另一行寫著:「遏雲事已決。如水已返。將親自說明一切。」她知道範文博最喜歡故作神秘,不過卻放心多了。
柔安很喜歡這個主意。尤其希望每周三能空下來。
柔安興奮地張大嘴巴。「真的!他拿到我的信啦?」她滿臉樂得通紅。
柔安插嘴說:「她穿什麼衣服?」
「還說沒煩惱!你給我的煩惱夠多啦。」
「嗯。牢房很冷,不過還很乾燥。我問他缺不缺錢。他大笑說,錢對他幾乎沒什麼用。我替他買了一個羊皮褥子和一件新棉被。他說他只需要這些。你知道,他們只有骯髒的灰毯子,一人一條。」
他取出一根煙點上。「她跳河了。」他終於說,「她以死來保護大家。如水和我已經回到西安。我得到情報,押犯人的老路是用官船走徑河。遏雲想必在解差押送下走了三個多星期才到陝西邊界。然九-九-藏-書後交給憲兵隊看管。我得到情報,就找了幾個人,登上一條小舟。不,不算是救遏雲,只是救我自己。我必須讓她脫出法庭的掌握。她若苦打成招,我就完了。我對她信心不夠。我看錯她了。早知道我該在邊界等她。」
「如水不該把你安頓在這麼邋遢的地方。」他說,「這裏冷得要命。」
文博鼻孔大張,笑笑表示讚許:「你真不錯,柔安。你怎麼想得出這個辦法?」
孩子一天天加重,她走路也愈來愈吃力。偶爾爬起來就腰酸背痛。路上到處結冰,極難走。她出門到陳家教課,唐媽老是替她叫車。陳太太留心她的狀況,就問她,「你什麼時候要停課?」
「她說她不知道作何感想,接著又說,沒想到她兒子會做出這種事來。」
「我本來可以救她的。我帶了幾個最得力的人手,都是游泳的健將。官船有紅旗,一眼就認得出來。兩天兩夜的航程,我們可以找機會下手。那些衛兵根本沒有用。我相信他們不會游泳,我打算找機會撞船。」
「他回到我家,悲痛欲絕。我不要他陪去河邊。我回來后,他去安排遷葬的事宜。是的,他自由了。她不會說話,我們都自由了。她現在什麼也不會說了。」他用尖刻、苦澀的口吻說。
柔安寫了封長信給文博,告訴他這個消息,並要他轉告李飛的母親。她依照文博的吩咐,把信寄給傭人老陸,其實她也不知道範文博目前在什麼地方。好久沒有遏雲的消息,她非常擔心。遏雲已經走了好幾個星期,現在該抵達西安了。文博自己行蹤隱秘。又怎麼救她呢?她覺得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心中充滿對叔叔、嬸嬸的恨意,不知道祖仁死了,他們有什麼感想。她余怒未消,簡直覺得這就是他終生貪婪、無情、自私的報應。
柔安直挺挺著,眼睛注視爐火,火光映在她臉上,紅噴噴的。悲哀的沉思表情使她看起來像一個年輕媽媽。她開始介紹她的家庭,以及她來這兒的經過。
「我遲了一天。我估計我們會在亭口下方和官船相遇。結果不見官船來。船到亭口,衛兵的小船已泊在岸上。她早就溜出衛兵的掌握,在附近跳河了。他們在橋邊找到她的屍體,撈出水面……我到司法官那兒去認屍,把她埋了。」
八點開始,她靜候飛機的嗡嗡聲,並凝視窗外的夜空,尋找飛機的燈火。不出所料,氣候太差,飛機晚了兩個鐘頭,好不read.99csw•com容易才通過甘肅的暴風雨。
他面孔突然收緊了,嘴巴也抿成一道直線。「我沒成功。」他說,「沒來得及救她。上星期我把她葬在亭口附近的河岸邊。如水已回西安。我們還請了她父親來。」他戛然止住。柔安從來沒聽過他的聲音顫抖得這麼厲害。他顯然說不下去了,立刻改變話題:「我來看看李飛的事情有沒有辦法。」
「不過你不必擔心鈔票和衣食。」
「我想她現在一定瞧不起我。我沒臉見她。你知道我沒有去向她辭行。」
「嗯。」小包走向炭爐,伸手烤火說。他的皮靴在草席地上颳得沙沙響。
「是春梅送的。」
「你想她會原諒我嗎?她對我真好,不過我猜她現在一定對我完全改觀了。」
「她是個慈祥的女人。你肚子里畢竟是李家的骨肉。我回去再找她談談。你為她兒子也盡了這麼多力。我收到你的信,會去看她,把你來這兒獨自找她兒子的經過告訴她,她好像說了一句『可憐的孩子』畢竟,你們是最愛李飛的兩個人。苦難會把你們連接在一起。」
刺骨的寒風吹過谷地,在山頂發出呼嘯聲,搖落了樹上的雪塊,也吹斷了冰柱。每次暴風雨來襲,跨河的鐵橋就嗚嗚響,她在屋裡都聽得見。今晚她不必在風雨里奔波,真謝天謝地。她叫唐媽煮了一碗雞肉面,等飛行員來吃。
有時老范的口氣浪漫得嚇人。柔安忙把歪念頭推出腦海,問起香華的現況。文博說:「他沒有參加祖仁的喪禮,所以沒見到她,不過聽說香華打算回上海娘家去。」
「如水呢?」她換個話題說。
到陳家也有好處,使她能在戶外走走。她覺得工作輕鬆愉快,收入又足以應付大部分的開銷,經歷最初的興奮后,她靜下心來等候。她也許要在蘭州住一段很長的時間。李飛說不定會缺錢用。不算他家人會寄錢給他,她也要為他買點東西。錢對她太重要了!冬天那幾個月比較辛苦,但是春天一來,事情就輕鬆了。她打算孩子出生后,再找一間比較好的房子。
「現在能不能談談遏雲的事情。」
第二天十點,範文博來了,圍巾裹到頸部,黑長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他打量著這棟小房子。床鋪還沒有收拾,房裡亂糟糟的。柔安看出他不以為然的神色。
柔安低下頭。「我覺得不好意思。我猜你已經告訴她了。」
「李飛不回來,我可不敢見她。」
柔安看出,遏雲去世使他悔痛交read.99csw•com集。手臂上的黑布正表達了他的悲哀。遏雲不讓法庭有機會審問她,卻也讓朋友們沒有機會救她了,說不定這樣也好。她決定自己免掉一場苦刑,她早就說過決不招供的。柔安兩個月前還看到遏雲開懷大笑,這消息有如棒喝。她喉嚨一緊,就對著手絹哭起來。
文博一來,柔安不再像前幾個月,覺得孤孤單單、獨自奮鬥了。最意外的是文博居然帶了幾件嬰兒的衣服。
文博此行既然是商討對策而來,柔安就勸他等飛行員回來再走。他也想和小包談談。
「你沒有問起李太太?」他說。
她把李飛的信和寫給他母親的信都拿出來,又說出小包告訴她的一切。
「我想杜家有這麼一個女人真幸運。你叔叔那混賬才配不上她呢!」
第二天柔安出去,花七十五塊錢買了一件帶深棕絨線的黑羊毛外套給李飛,又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第二天她把包裹送到小包的旅社,慶幸自己交到這麼一個朋友。
唐媽把雞肉面端進來,小包吃面,柔安再度看信。
「她說什麼?」
「我看了他兩次。」小包說,「我現在和典獄官交情不錯。一張五塊錢的南京鈔票用處可大呢。你還是把你要通知李飛的話告訴我吧。我不知道你是西安市長的侄女。」
「是的。」
天氣冷冽刺骨,即使在蘭州也很罕見。她只得在小卧室的爐里燒炭取暖。只有這間房子暖和,她和唐媽大部時間都待在這裏。夜裡爐火逐漸熄滅,早上醒來真凍得要命。窗上老是結一層厚霜。柔安經常起得很晚,唐媽先起床,端進一爐紅的炭火,炭土相混,燃得很慢很均。等爐子上茶壺滋滋響,熱水燒好了,柔安才起身。她在房裡漱洗,不去廚房了。黃河結冰,行人可以安安穩穩步行到對岸。有時她從窗口看見兒童在冰上玩耍。公路上車水馬龍,士兵和騾車一群群通過。
「很多飛行員都樂意替你這樣的小姐服務。」
「她一個人來看我。柔安,你不知道你有一個了不起的嫂嫂。她也許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女子。老陸說有一個大夫邸的少奶奶來看我,你可以想象我多麼吃驚。」
「我只是替你著想。你若願意,可以把課程減到一周三次。他們的父親說,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們很樂意照常付給你。」
柔安熱淚盈眶,沿面滾下:「沒想到落難時期,姻親比血親更周到。」
「回軍攻入迪化的機會多不多?」
柔安迅速瞥了他一眼。
「你們會團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