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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蘭州 二十八

第五部 蘭州

二十八

親愛的太太:
小母親產期將屆。嬰兒的一切都準備妥當,連毛線被都鉤好了。
「平兒,你看法如何?」
不足取的
「是意外,是不是?聽說有一條狗撲向他,他掉在水閘底。」
文博的一番話達到了預期效果。「虧得她!」做母親的大嘆一口氣。意思是說,柔安做出了可敬的大事,很少人辦得到。「我想起這些,總覺得是我兒子不好。」
小包告訴他,監獄靠近西大橋,是回人住宅區。
柔安收到一封李母署名的來信,除了表示同情和感激,末尾還建議,等嬰兒適於遠行,要她搬去和他們同住,李平很樂意來接她回家。柔安非常感動,這份邀請表示她已被李飛的家人所接納。但是他們要怎樣向鄰居解釋呢?她知道不是李飛提出的。她要馬上寫信給他。問他看法如何。她總覺得該等李飛一塊兒回去。那時他們怎麼說都無所謂了。
「我教書的那家人約我一起吃飯,但我還沒決定。」
「下個月。」
「留下來陪我吧,好不好?」
「蛋子,我想軍隊前進,你也會跟去,你可以替我辦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和哈金務必要設法救李飛,」她轉向小包說,「你把監牢的位置告訴他。」
「根據聽來的消息,」小包說,「李飛在獄中比外面安全。城中戰事一爆發,死傷一定很慘。我相信馬世明會沖入牢獄去救回族犯人。」
「我和哈金談談,」蛋子說,「也許我們還沒到,馬世明就攻下省城啰。」
太太,您一定以為我忘記您了。我隨時想念您,記得您對我的好意。多保重,問候嫂子。
您一定收到范先生轉告的令郎消息,他必定把一切都告訴您了。我轉了幾封令郎的信,相信您已收到。飛行員小包人很好。我元旦前夕約他來吃飯,表示感激。他十天前才見過令郎。我特地寫這封信告訴您,李飛很好,不缺什麼。他這星期沒有附信給您,所以我代他寫。戰況的消息使我們有了一線希望。我正和幾位三岔驛來的回教軍官聯絡,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回軍好像不久就要攻入迪化。我要中校打電報給回軍司令馬世明。馬世明是李飛的朋友。哈金中校已答應用他自己的名義來發報。如果馬世明能攻入迪化,他會救出回族犯人,也會特意解救令郎。我能做,能祈求的也就是這些了。然後只好靜待時機。read.99csw.com
母親叫長子替她讀信。
凌晨她醒過來,唐媽坐在她房裡。「男的還是女的?」柔安心急地問她。
「我打賭春天迪化會落入我們手中。」
他眼睛閃亮,唇邊掛著她童年所熟悉的、天真無邪的笑容。
後來那幾天,她一直有大功告成的喜悅感。她幾乎相信,一切都是她有心計劃的,因為和自己所愛的男人生孩子,實在是天經地義的好事。
除夕那天,大伙兒在家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柔安聽說小包在城裡,也請他來參加。她剛收到文博和春梅的信,小包又帶了一封李飛的信來,信里建議小孩取名叫「蘭生」,表示「在蘭州生的」。
「很難說。這邊離孩子他爹比較近,你也許可以幫他。但是時間若要拖久,你住在他家就好多了。反正娃娃這幾個禮拜還不能出遠門。所以也不忙著決定嘛。」
「你還記不記得我服了那帖葯?幸虧沒傷到我的寶寶。」
「我覺得她命運不錯。」九-九-藏-書
柔安
正月的第一周,母親收到柔安的第一封信,她以李飛最近的消息作為提筆的借口。她的信很拘謹。
除夕前幾天,有不少漢族回教軍官到蘭州來度假。暴雨時節過去了,蘭州晴朗宜人。空氣雖冷卻乾燥,山上林間都蓋著白雪。柔安到辦事處去看哈金,問起戰況,哈金開懷大笑:「金主席落在老鼠籠里了。」她問馬仲英何時進軍,哈金不肯透露。
他們喜氣洋洋地進去吃晚飯。桌上點了紅燭,使房間充滿過節氣氛,李飛的照片就擱在桌子中間。
「你說得對,端兒。如果她早來告訴我,我會諒解的。」
正月的第三周,她住進醫院,以「李太太」的名義挂號。還填上父親、母親的名字。她不再介意這些了。她隨身帶了李飛的照片,得意揚揚拿給護士看。有一個護士讀過李飛的文章,對她特別多禮、特別殷勤。
蛋子以有趣的神情看看她:「是的,他掉在水閘底下。不過並沒有摔死。你猜出了什麼事?」
爆竹聲響徹四方。他們飯前也點了一串。大家站在院子里,仰望天上的星星,一顆流星滑過天際。
「我是想,」母親說,「小孩快要生了,那是我的孫子。不管別人說什麼,親骨肉總是親骨肉。如果她有家可回,我們可以慢慢再說。但是自從她被趕出家門。讓她孤苦地在那兒受苦,實在不太應該。看來她是個堅貞的女子。就算她犯了錯,也怪我兒子不好。如果飛兒回來之前她能到我們家,我至少可以幫忙照顧嬰兒,給她家庭的溫暖。這件事非比尋常,你們說說你們的想法,我是說你們兩個。」
「李太太,」文博正盯著李母悲哀的面容,「你上哪兒去找一個對你九_九_藏_書兒子這麼堅貞的姑娘?首先,她寧願住在那兒,離消息的來源比較近,好找他。她找到那個飛行員真不簡單,連我都想不出來。每次飛機進站,她就冒著寒風夜雨到機場去,好聽人談起新疆的消息。去的次數多了,大家都注意到她。她才認識那個飛行員。第二,她上三十六師辦事處,找到一個回族中校,請他發電報找你兒子。第三,她由回軍方面沒有找到他,又請他的報社幫忙。所以她才查出李飛在迪化。她為你兒子所盡的心力,比誰都來得多。我想現代這種女孩子很少了。她愛李飛,千辛萬苦也不變心,這才是所謂的矢志不渝。」
「出了什麼事?蜜茲拉撿起一個石塊,輕輕甩在他頭上。我想阿扎爾他們也踢了幾個石堆下去,才把他壓死的。警吏一來,全村都發誓說是意外。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你現在明白真相了吧?」
「不管怎麼說,孩子總是我們的骨肉。媽,我覺得你該想想辦法。」
飯後柔安問蛋子:「馬仲英軍隊攻入迪化的勝算有多少?」
現在她每星期收到李飛一封信。他甚至拿獄里的伙食開玩笑,又介紹不少獄友的故事,自誇他學了多少多少回語。除非情勢劇變,他不敢有出獄的奢求。小包跟他提過一些戰爭的消息,但他似乎一心一意研究獄中的小世界,此外只關心他的家人。他抱怨吃不飽。柔安認為,這是他身體健康的表現。給她的信里總夾著他寫給母親和哥哥的信。柔安就按時轉給他們。
範文博回到西安,對柔安十分佩服,就去看李太太。自從李飛去新疆,李太太無時無刻的不為兒子擔心。十月和大半個十一月,她連範文博都找不到。等範文博告訴她,她兒子正在坐牢,她覺得好難過。
十二月二十八日,她們遷入新read.99csw.com居,蛋子幫忙打包和搬運,傍晚就弄好了。嬰兒床放在陽光充足的角落,唐媽也有了自己的房間。
「她什麼時候生?」端兒問道。
母親的眼睛不覺一亮:「真的?她叔叔那樣趕她走,真是太無情了。」
小母親半睡半醒笑一笑,又睡著了。
「樂意奉陪。」
小蘭生頭髮密密的,眼睛像他父親閃閃發光,嘴巴又小又漂亮。聽到孩子嘹亮的哭聲,她覺得自己所受的一切羞辱和痛苦都已一掃而空。
第二天,蛋子意外來訪。靈活的身子罩在棉布制服中,毛邊帽像光圈套在頭上,使他看起來更高了。
「你說呢,平兒?」
她三點入院。晚餐時分陣痛逐漸加強。晚上十一點進產房,午夜一過,孩子就生了。
「我向哈金要的。我是他的幕僚之一。」他正色說,「我最近才知道你父親去世了。我為他戴了一個月的孝。我這條命全虧了你爸爸。米麗姆還寫信告訴我你堂哥的死訊。」
蛋子接著說起同村的鄉親。他見過索拉巴和米麗姆的哥哥哈山,大家原以為他早就去世了。阿魁應徵入伍。蛋子還透露了一條消息,馬仲英自己的七千多軍隊雖然還沒有上戰場,很多回教新兵都已加入前線的軍團,馬氏正由南徑經庫爾送彈藥來。
柔安說明一切,能幫她做事,蛋子最高興了。他跑了兩天,尋找合適的房子。第二天下午他帶柔安和唐媽去看一間光園門內的住宅。住在鬧區,四周都是鄰舍,不過房子很乾凈,地上鋪了木板。窗戶和木器都是上好的質料,還有禦寒的設備。房子只租半邊,他們去看的時候,太陽正照著小小的內院。房東太太答應她地板鋪上一層舊地毯。柔安馬上就決定了。
「我當然覺得該邀她來,她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端兒說。
「你除夕有什https://read.99csw.com麼計劃?」蛋子問她。
我再過三個星期就要進醫院,希望一切順利。
「我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平常嘛。『童養媳』是自古通行的風尚。你就把她當做在我們家長大的童養媳好了。照目前的情況,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她也許不好意思接受,不過我們至少應該提提看。」
「你怎麼知道我的地址?」
「我還相信。」
「媽,她那種處境的女孩,怎會對愛人的母親說這種事?我們應該先採取行動。」
文博抬起三角眼,嘆了一口氣。「柔安才是可憐的孩子。她省吃儉用,給他送了一件皮襖去。蘭州已經是嚴冬了。我發現她住在一間月租十二元的小破屋裡,卧室擠了兩張床,只靠一個小火爐來取暖。唐媽和她同房。她為你兒子省得要命。」
「男孩子,」唐媽說,「重七磅半。」
「說嘛,告訴我嘛。」
「可憐的孩子,」她對文博說,「我日夜擔心,怕寒冬在牢里會受涼。」
「蛋子,」柔安說,「你還相信流星的故事嗎?小時候你告訴我,精靈總想沖入天空,流星就是天使派來擋他們的。」
她一邊餵奶,一邊摸他的頭髮,對唐媽說:「唐媽,你記不記得我們曾想做一件蠢事?」
「不記得,你是指什麼?」
唐媽一直站在旁邊。「柔安,」她說,「你老說要搬家,趁蛋子在這兒,何不叫他幫忙?」
「你是一個英俊的士兵。」她看看他領子上的三個銅三角說。除了李飛,蛋子是她最高興見到的人。「官階是什麼?」
兩個人又交換了不少新聞。
「上尉。」蛋子驕傲地說。
她叫護士寄一張照片給李太太。說來意外,她不但收到了她的賀詞,也收到了範文博、藍如水,甚至春梅和香華的賀信。
「唐媽,你覺得我們該不該回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