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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歸來 三十

第六部 歸來

三十

「飛兒有什麼消息?」母親面色凝重說。
飯後,三個小孩說要再看娃娃一眼,才肯上床睡覺。兩個大的站在一旁靜靜看,小淘對小弟弟興趣很濃,大人拖了半天他才走開。婆婆問柔安奶水夠不夠。柔安說:「還夠。」
「如果由你做主,你會不會把水閘拆掉?」柔安問她。
柔安為祖仁去世而安慰香華。
現在端兒又把孩子抱過去,柔安陪母親走。後者步履蹣跚,柔安扶著她的臂膀。柔安心中充滿了喜悅。
柔安想問一句話,又忍住了。文博說:「這些日子他常和香華見面。同病相憐嘛。我鼓勵如水去找她。整天坐在家裡悶悶不樂,對他也不好。」
家人準備了簡單豐盛的便餐。柔安看到桌上有酒杯。
那天晚上她睡李飛的床鋪,覺得自己是一個已婚的婦人了,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我知道香華現在搬進府了。」
「我告訴你,你走後,你父親的墳墓造好了。當然你要去看看,清明快到了。我們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女婿位子空著,以後再補。」
「知道,我告訴他了。」春梅沒有說下去,柔安明白叔叔還沒有原諒她。春梅又說:「他慢慢會忘掉這些的。」
自從她得知李飛入獄,這是半年來第一個大好消息。她滿面流著歡喜的眼淚。她把寶寶的面孔貼在脖子上,高聲喊叫:「蘭生,你父親要回來啦!」孩子靜靜地看著她,似乎懂得她的意思,微笑著。李飛得到自由了。她手抱著孩子在房間走來走去,拍他入睡,雙腿忽覺壯起來,步履也輕快不少。
「柔安,這是你的家。」李太太說。
母親站在一旁揉眼睛,用細弱顫抖的聲音說:「柔安,你回來啦!」母親伸手表示歡迎,柔安把手遞上去,她連忙抓住。柔安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端兒忙把娃娃抱給母親看,她伸手接過來,低頭親他。
「是的。她住在你的前院。她常叫人把飯送到房裡吃,她覺得那樣比較自由,餐桌上大家都悶聲不響。老頭子多半不吭聲。家裡很沉悶,她打算回南方去。只有我不能走。我儘力而為,吃我的飯,管我的家務事。香華對家務不感興趣,可以說她心不在家裡。老頭子氣她穿白孝服連一年都穿不滿。她不在乎。三個月就脫掉了,說現代婦女不重視這些習俗了。當然啦,我覺得她對她丈夫沒有什麼情感。」
「叔叔知不知道我九-九-藏-書回來?」柔安問她。
「事情不太順利。祖仁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生意由員工照管,沒有一個人靠得住。去年除夕我聽說很多賬都收不回來。我找了經理來問話,但也只能暗示他不要太過分。我是年輕的女子,總不能到辦公廳去查詢每一件事情呀。老頭子最擔心的是三岔驛的局面。」
但是柔安很堅定。李平為了生意來蘭州購買皮貨,要在蘭州待一周,但他仍希望她能改變心意。
飛機即將著陸了,她小心把嬰兒抱好,拂拂自己的頭髮和衣服。飛機在地面上輕輕迸了一下。五點整,太陽還高掛在天空。她心臟跳個不停。她靜靜坐著,等別的旅客先下去。最後大家都走了,她站在門口扶梯上,看見範文博離她只有十尺遠的距離。她笑笑,又恢復了勇氣。範文博總能夠違例辦事,這次他告訴守衛,有一個少婦要帶嬰兒來,他必須進去扶她。
「我勸她留在西安。」如水說。
春梅笑笑:「你回來一天就有不少新發現嘛。這是情感的問題。如果她要再嫁,誰也攔不住她。我的看法是,年輕的寡婦想要改變生活,有自決的權利。就是古代,皇帝老子也不能逼寡婦守寡呀。必須是自願的,所以才受到推崇。二弟也不是秀才或粗人,他受過外國教育。我想香華再嫁,他在天之靈也不會生氣才對。你看這個家已經四分五裂了,二弟連一個繼承香火的後代都沒有。要是老一輩去世,你想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走到門口,春梅說:「我得回家了。老頭子不知道,我還沒告訴他你回來的消息。明天我再抽空來看你。」
「最好兩人都忘掉過去。」文博簡短地說。
範文博默默對柔安遞了一個眼色。
她正和母親說話,突然發現春梅漂亮的雙眼正含笑盯著她。她看到香華也來了,站在如水旁邊,簡直嚇了一大跳。咦,他們都來啦!
唐媽說話了:「柔安,李飛自由了,又打算動身回來,你應該到他家去等他,你來這邊夠久了,我陪你過了這一個冬天,我也想回去。那邊會更舒服點,且更像家,李飛心裏也會好受些,他不必替你擔憂。」
母親舉杯說:「來,我敬你,也預祝飛兒回來。」然後她又說,「我會提醒飛兒永遠記得你對他的好處。」
「自從二弟死後,她整天誦經念佛。」
「可真苦了他。」文九_九_藏_書博答道,「他親自將遏雲的棺木運回來,葬在城外。」
端兒笑笑:「飛兒才不需要別人提醒呢!」
柔安說:「我只是照內心的願望去做。」
「嬸嬸好嗎?」柔安問道。
「自從那天收到吐魯番的電報,就沒有進一步消息了。」
「據說他要等時局改觀。可能要過好幾個月才能動身回來,我想你現在可以不必擔心了。」他停下來看她一會兒,「母親和我對於你為弟弟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母親急於看她孫子,我們都是一家人,跟我回西安,也許會覺得不自在,但是你總聽過『童養媳』吧。你不必擔心鄰居的閑話。」
她叫唐媽到李平的客棧,告訴他令人興奮的消息。李平立刻到她這兒,柔安把電報拿給他看。李平手握電報,沉思了半天。
她給寶寶做滿月。李飛剛好也在那天獲得自由。她大約三星期沒收到他的音信了。報上的報道不很明確,令人不安,大部是政府軍勝利的報道。再報只知道戰況很激烈。沒有明白指出「懲」亂的戰役正朝哪一個方向進展。報上曾報道西大橋之役,但柔安根本不知道西大橋在何處。
「她不是常和藍如水見面嗎?」
「香華覺得怎麼樣?」
「媽!」柔安不假思索叫出聲。
「那你沒有理由不回去呀。我們都希望你和我們在一起。至於弟弟的消息,他們可送到這兒,也可送到西安哪!」
「你若能阻止你叔叔,或者讓他改變心意,你的成果就比我大多了。男人都覺得自己比女人聰明。他們不肯聽我們的話。」
她抬頭一看,端兒正在欄杆後面微笑,一條白色的手絹猛揮個不停。孩子們都站在她身邊,手撫欄杆。後面是李母嬌小的身影。端兒衝出大門,把嬰兒接過去,小英、小潭和小淘都跑上來看娃娃,又跳又笑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恰當。」母親說,「這是你到我們家當兒媳婦的第一餐,我各了一點酒應應景。等飛兒回來再好好慶祝。」
香華正要告別,如水說:「我要陪他們回家,你何不一起來呢?」
春梅額上蓄著捲髮。她再見到柔安,掩不住滿臉的喜色。香華有點消瘦,不過臉上化了妝。
李平一走,她突然覺得精疲力竭,幾個月的掙扎過去了,她似乎沒有力氣再為其他事操心,她倒在床上,希望有人來安慰她,卸下苦等的擔子。她眼睛轉向寶寶,坐起來靠九_九_藏_書在他的小床邊說:「蘭生,我們要回到你祖母身邊了。」
「那麼至少你和我父親的看法是不謀而合。」
「照樣那麼空虛、陰沉、煩悶。祖仁死後,老人家心情很不好。他年紀大了,沒法照顧生意。吃飯的時候從沒看過他笑過。我婆婆靠佛教來逃避現實,常常召尼姑到房裡去。你會以為我們家遭到了什麼詛咒。五月我就要走了。」
這樣的歡迎場面,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不但沒有受窘,這次帶孩子回來,朋友們對她完全和以前一樣。
「我會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柔安坐在飛往西安的飛機上,腦子亂紛紛的,心情很緊張。李平送她上飛機,自己和唐媽搭車回去,好節省些路費。大件的行李都由李平照料,她只帶了一隻手提箱。她懷裡抱著孩子,不免想到自己的處境。無論家人有多和氣,她難免要發窘。他們是不是同情她才接納她的?他們會不會嫌她不清白?如果端兒問起事情的經過,她真要羞死了。
客廳桌上擺了鮮花,母親立刻帶她到李飛的房間,一個鋪白被單的嬰兒床早就準備好了。房裡備有炭盆取暖。柔安把嬰兒放在小床上,脫下紅外衣。她彎身放嬰兒,有心展示金鐲子給他母親看。然後坐在椅子上,喉嚨彷彿有東西哽住,說不出話來。
柔安機靈地看他一眼:「我不在乎鄰居說什麼。」
「我並不惋惜什麼。」柔安傲然說。
李平曾到蘭州,送禮物給寶寶,也代表母親邀她回去。她不想回西安,希望向軍方直接打聽消息。
二月末,她實在受不了滿心的疑慮,就去看貝格少校。出乎意料之外,聽說迪化正在被圍中,回軍一周前曾進入市中心,後來又被趕出來了。
「媽,」柔安叫得好順口,「回家我就很高興了。」她慶幸桌上只有母親、端兒和孩子。她早就知道會這樣,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家人,母親慈祥,孩子又帶來溫暖、輕鬆的氣氛。
「二弟死後,我儘力勸老頭子別去管水閘了。大湖給他帶來財富,最後卻付出了他兒子的性命。你也許會說我迷信,我相信如此的大湖一定有神明掌管。也許湖神不高興了。他不高興水路被切斷。但是老頭子不聽。水閘是二弟的主意,老頭子似乎覺得,祖仁已為它犧牲了性命,他堅持要修復水閘,還從漳縣調兵來看守。後來兩個士兵失蹤,其他的人紛紛逃命read•99csw.com。我懷疑是回人乾的。老頭子也這樣想,就寫信叫縣長採取行動。縣長不答應,說他不想再派兵到那個充滿敵意的地方去送死。沒有屍體,沒有證人,他又不能起訴。所以水閘建了一半就擱在那兒,聽說崩垮的石堆愈來愈多。老頭子擔心他的魚兒。他想建一個水泥閘,就沒有人能拆,也不需要看守了。我覺得人是違抗不了湖神、山神的,你同意嗎?你若冒犯了神明,就會受到天譴,不管你多聰明都沒有用。我說得對嗎?」
等李平和唐媽回到西安,柔安已經住慣了,和他同桌吃飯也不覺得難為情。而且,他們到家前一天,柔安收到三十六師辦事處轉來的一封電報,日期已過了好幾天。
這道消息使全家歡欣鼓舞,也引起不少猜測。哈密在哪裡?蛋子是誰?哈金是誰?家人都不曉得其中的關係。提到蛋子,柔安特別高興,因為她知道蛋子和哈金的關係很密切,可見李飛會得到三十六師的幫助,乘他們的工具回來。
「怎麼啦?」柔安關心地問她。
黃包車很快來到李飛家門口。柔安抱孩子下車。她穿過小小的外門,簡直像走入夢境中。她確實夢見過自己進門當新娘,不過夢中有李飛在身邊。她知道這是她的家,她就屬於這裏。
「那很好。我們會煮些當歸來給你補奶。」
「我目前住在大夫邸。」香華說,「我把那間屋子放棄了。你應該回來看看你的小院落。」
李平說:「你可以帶寶寶坐飛機。到西安只要兩個半鐘頭。唐媽和我坐車回去。」
「叔叔為什麼那麼消沉呢?」
她說:「我一定留在這兒等消息。」
「很高興他找到了你這樣的女孩子。你對李飛有很大的幫助,母親心裏也很高興。至於別人的批評嘛,我會告訴他們,你們是先在蘭州結婚,他才出遠門的。」
是李飛親自署名的!
「好吧。我真想和柔安談談。」
她也懷疑,誰會到機場接她,她進李家大門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她要如何稱呼李飛的母親。她希望飛機晚點到,沒有人看見她,她可以偷偷溜進門,第二天早晨手抱娃娃出房間說:「媽,這是你的孫子。」她曾叫李平通知範文博,因為機場上需要男人幫忙。她不介意範文博,說不定藍如水也會陪他來;而對李飛的好朋友,倒沒有什麼難為情的。
她小心走上扶梯。範文博已經在梯腳,等著幫忙。
「隨九_九_藏_書蛋子離吐魯番。不難抵哈密。或能由哈密發訊,或不能。與哈金聯絡,問候全家。」
他站起來告辭。他說她若需要什麼,隨時可以找他。
柔安不想學一般中國式的母親,當著全家人面前給嬰兒餵奶。這是她來的第一夜,她覺得不好意思,她一直坐到婆婆走開才喂他。
她起身告辭,如水說要陪她走。他們走後,柔安對範文博說:「如水似乎比以前更靜了。」
「我不會說話。不過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必須永遠記在心底。」
三月的第一周,蘭州寒意正濃,貝格少校送來一份通知,裏面附有馬福明吐魯番辦事處的電報,說李飛已逃出監獄,要等時局改變再動身。李飛終於要回來了!
「我想她對他頗有好感。他們似乎很配。年齡相當,志趣也很相投。祖仁的死,她好像不太傷心。」
柔安回來的第二天下午,春梅來看她。不是空手來的,她帶了一個小玉墜給娃娃。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能回去。家裡怎麼樣?」
「我聽范先生說你要回來。」春梅說。接著香華,如水都上前和她握手。如水瘦多了。
「她並不怎麼愛他。她告訴我的。」
柔安聽出春梅話里有怨恨的口氣。
小包說,他上一次飛行,根本沒辦法進入迪化,柔安整個身體都僵了。她一直希望回軍攻入迪化,現在卻害怕萬分。
最後柔安決定了:「你母親真好。如果你們家收我做兒媳婦,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你說得對。我想他老人家從來沒有替山谷的回人著想過。春梅,坦白告訴你我的感覺。湖神、江神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但是讓鄰居有水灌田絕不會冒犯神明的。我們訂婚那天,父親告訴我和李飛,除非我們和回族鄰居做朋友,否則三岔驛住起來就不安全了。我父親擁有一半湖產。叔叔也許想剝奪我的繼承權,但是我和他都姓杜,我不希望谷里的人詛咒杜家。就是嬸嬸念一千遍一萬遍佛經,也不能幫助他抵擋回人的怒氣。」
出了客廳,大家聊個不停。大家都有很多話要問柔安。小英起初不好意思,現在站在柔安身邊,小弟們還記得她,覺得她帶一個娃娃回來,實在太棒了。在場的人只有小孩子用真實、自然的眼光來看這一件事。他們始終覺得,女孩子帶一個娃娃回家,實在是一件偉大、奇妙而又神秘的事情,事實也正如此。
「我打算回上海。」香華心平氣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