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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歸來 三十一

第六部 歸來

三十一

在吐魯番和哈密之間的大道上,有一個名叫恰丹的小村莊,位於天山腳下,住有一百多戶人家。街道一片泥濘,夾著沙漠吹進來的黃沙,積留在通往吐魯番盆地的灰谷中。馬車在路上刻出一道道溝紋。大家都很煩躁。三岔驛來的一群回兵又憔悴、又襤褸、滿身污泥,看起來就和東面的沙丘一樣,灰濛濛的。他們已經在這兒待了一個月左右。他們在街道上踩泥前進,泥土滲入軟皮靴中,使他們步履維艱,簡直像踩在蜜糖上。
「有幾個停留站。向南幾里有一條小河。我們可以沿河到猶爾,然後就到那一邊啦!」
「你別太死心眼。老頭子不准你回家,你就讓他如願。你來嘛。房子是你的,老頭子又能怎樣呢?而且,你現在已正式完婚啦。前幾天我對婆婆說你回來了,當然她不會幹涉。我不喜歡家裡有尼姑出入。她們兩三天就來念一次經。房子顯得陰沉沉的。如今香華要回上海,家裡會更沉悶。你若肯來看我們,免得我來看你,那真是幫我一個大忙哩。」她轉向李飛說:「你認為如何?我說得對不對?」
「你等會兒就明白了。」
拉門拿出火柴,替他點上,問他:「能不能來一根煙?」
然後他退立一旁,春梅也拿出私章,蓋在她名字下面。
「真的?」
客人問候了李飛,大家就叫春梅坐上一個特別的位子,香華則坐在如水旁邊。春梅環顧室內說:「我以為你們會點兩根紅蠟燭。」
「在家。下雨,我想還是不帶他出來的好。」
當時正是春天,哈密城原來兩萬人口,如今恢復正常的商業生活,聽說戰爭移到奇台——迪化區,連回教徒也紛紛回家。李飛時間很充裕。他來新疆,只有這一個月沒遭到麻煩,心靈很平靜。美麗的蘇巴什湖就在城外,湖岸彎曲,有兩座亭閣,以楊柳成蔭的湖堤和岸邊相通。風平浪靜的日子里,水面映出山峰的側影,由湖心可以窺見漢城與回城的全貌。
晚上吃飯,柔安和李飛坐一邊,端兒和大哥坐一邊,母親坐在上首。李飛不大說話,一直看著柔安。倒是她談鋒很健。眼睛比平常更亮了。
現在這一群回兵縮在客棧里,客棧前門敞開。蛋子隔著空空的餐台向外望,指著東面遠方灰黃的沙丘帶,對李飛說:「我們走那條路去哈密。四五天就能走到。只有一百二十里左右,大部分是沙丘,有些綠地長滿蘆葦和矮樹。我就從那條路來的。」
他們動身的時候,碧空如洗,天氣轉溫了。以戰時的標準來說,這一群雜色民軍的設備和武器都算不錯了。每個人帶了一把尾端翹起的九-九-藏-書闊彎刀,大伙兒一共還有十把步槍。阿魁扛著拉門三天前獵到的一隻冷凍鹿肉。李飛覺得這是一群喧鬧的好夥伴,大家結伴回家。
「你總得來看我吧?」香華說。
文博、如水和李平上前歡迎李飛,不那麼露骨,卻也熱情洋溢。
李飛抱起孩子,低頭親他,孩子被陌生人一嚇,放聲大哭,柔安高高興興地把他抱回去。
「有沒有火?」
通往七角井的公路上,路邊有山丘環繞,很可能會遇到漢軍。他們不知道七角井和哈密之間現況如何。蛋子猜漢軍會由那邊來。穿過大戈壁邊緣的沙村,路比較難走,卻不會碰到士兵。
「我們站錯邊了。」春梅對香華說,「我們不是來賓。」
「我們得在河州停留一段時間。」阿都爾阿帕克手拿著文件說。他又高又瘦,穿著一雙由死人身上接收的新皮靴。事實上,很少人沒有換過衣服。十八歲的羅西穿一件毛邊的外套,長及膝下,比他的身材大了兩號,但是毛料很好,還相當新呢。
「我去拿。」李平說。
「這有點像新婚酒嘛!」李飛說。
一周前,他們看到漢軍和蒙古兵穿過村子。退出鄯善向北遷。回人沉著臉默默觀望,漢軍也和他們一樣愁眉苦臉、疲倦不堪、散散漫漫向前進。回人站在街道旁,他們和敵人相望,雙方都無精打采,漢軍徑自走過去,簡直像伐木人和老虎擦肩而過,老虎吃飽了,所以兩方都漠不關心。回人不怕小衝突,卻也不想多事。他們互相殘殺真是殺夠了。他們無須互表敬意,也不必冒充朋友。恰丹這個地方,漢軍和回軍來來去去,居民逃了又回來,回來又逃走,反反覆復好多回。
不出蛋子所料,漢軍已經西遷了。漢人店主都很緊張,半數的鋪子都關了門。哈密陷於真空狀態,沒有軍隊把守。電台和電報局的人都撤走了,只有郵局照常營業。
殿後的漢軍隊長掏出一根香煙,向一個高個子留鬍鬚的回兵拉門走過去。
「三姑,」在別人面前,春梅正式叫柔安,「我見過不少世事。有時候你不爭取就什麼也得不到。你父親的遺物還在那兒。你祖父的書閣還在,祖先的畫像也還在。現在你已完婚,老頭子不能禁止你來了。為了杜家,我求你來看我們,把那邊當做你的娘家。如果你不為父親的權利而奮鬥,又有誰能辦到呢?」
他回頭一看,端兒和他母親正走出房間。兩個人都變了。他母親穿一件深紫色的緞袍,褲子外面加了一件摺裙。李飛懂得大家要他幹什麼。
李飛沒有再說話,以為柔安對他們九_九_藏_書說了些什麼話,還沒有時間向他解釋。
母親坐上一張椅子,在桌邊就位。不用人吩咐,李飛自動拉起柔安的小手,站在母親面前。李平和家人排一邊,春梅等人站另一邊。文博稍微跨前兩步,擔任婚禮的司儀。他連續唱道:「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李飛和柔安遵命行禮。
李母清了清喉嚨:「孩子,我要當著全家人說幾句。你走了以後,柔安接著去蘭州,好離你近一點。她懷了娃娃,為你熬過許多艱苦的日子,找朋友去看你,又給你送錢、送衣服。你有一個這麼忠貞的太太,算你福氣。我要你隨時記住這些。她吃了不少苦,現在你必須愛她、保護她、使她快樂。如果你們鬧彆扭——年輕人免不了的——我要你對她好些,要讓她。那你的老媽媽就高興了。」
「寶寶呢?」李飛問道。
大家坐定,春梅又說話了。
他還剩三根,就客客氣氣拿一根給他。
「我不會再走了,媽,你放心。我給你和柔安帶來不少麻煩。」他的話很簡單,說也奇怪,不像往常那麼激動了。面對這兩個女人,他打從心裏自慚形穢。
唐媽把娃娃抱進來,柔安接過手,抱給他父親看,眼中充滿了自豪。「他四個月大,已經會笑了。」她說。
下一周他收到哥哥的電報,說機票已經付了款,要他到航空局去訂座。聽說柔安已經住在他家,他大大鬆了一口氣。現在他有了舒舒服服的安全感,而且能和家人聯絡了。他拍了一份電報給哈金,謝謝他幫忙,第二個星期三又和小包見了面。多虧小包相助,他獲准在五月的第一周訂了一個機位。辦完這些,他就專心等待,替報社寫稿。
母親歡歡喜喜望著一對新人,她伸手去擦乾眼淚,想起李飛的父親,覺得自己為娘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到奇台去。我們會不會在那邊碰到你們?」
「還有證人哩!」端兒又說。
飛機早上八點起飛。途中遇到大雷雨,晚了兩個小時才到蘭州。不到八點不可能在西安降落。
大家都急著出發。他們精神抖擻,手上又帶了蛋子向馬福明申請的榮譽退伍證。三岔驛來的人約有二十個,其中十二名獲准還鄉。
「我要謝的。」李飛用低沉、收斂的聲音說。他盡量壓制高昂的情緒。他舉杯說:「謝謝媽接柔安來這裏。謝謝你們大家。至於柔安,我不必說了。來,大家敬柔安一杯。」
「你若想參加你好友的婚禮,最好到上海去。」春梅對李飛說。他看看如水,如水直點頭。
李飛進了房,高高興興拿出他的小象牙圖章。證書方方正正九九藏書擱在高桌的紅燭下。大家靜立一旁,李飛小心翼翼把圖章蓋上去。
李飛笑了:「就是如水結婚,我也不離開家了。不過你們婚後一定要回來喲!」
「你可讓我們擔心了整整一年呢。」
「這回可不是,」柔安說,「是文博建議的,媽也堅持要這樣做。新郎不在場的婚禮,這恐怕是破天荒頭一遭哩。」
在沙路上走了四天四夜,他們終於到達哈密。李飛記得那一夜他摸黑逃出城的情景。現在他第一次看見四周這麼美麗的鄉村。回城在漢城西邊一里處,只剩下一堆沒有屋頂的房舍和搖搖欲墜的殘垣。但是南面丘陵腳下有一大片沃野,不少葡萄園、棉花田和草地點綴其間。
「我不懂,」李飛詫異地說,「那天我不在蘭州。我已經走了三個月。」
文博和如水說,他們要讓李飛和家人團聚。晚飯後再去看他。
李平的孩子在家門口,看他們回來,爆出一聲尖叫。小淘直拉李飛的褲管,要他注意他,他彎身把小傢伙抱入懷裡。然後快步上前,摟住母親顫抖的身子。她抬眼看他說:「飛兒,你氣色不壞。有沒有受傷之類的?」
文博由袖口抽出一份系紅緞帶的紙卷。他慢慢走向李飛,攤開卷說:「看這個。你已經結婚了,自己都不知道。」
端兒替柔安和李飛倒酒,他們互敬對方。然後全家敬他們,像平常祝福新郎、新娘一樣。
漢軍隊長笑笑,就跟著隊伍走了。
範文博和藍如水開車來接他們去機場。八點前幾分,他們聽到飛機在頭上嗡嗡響。雲層太低,飛機不能降落。嗡嗡聲停止了,飛機似乎開到別的地方。二十分鐘后又聽到機聲在雲端出現。城南有太白山的高峰,駕駛員不敢冒險。雲端的飛機和下面的人群足足捉了四十分鐘的迷藏。柔安簡直等得心力交瘁。最後飛行機員由渭河的火車橋認出了十二裡外的咸陽,才直接飛進來。
文博問春梅:「你帶了圖章沒有?」
「你什麼時候走?」柔安問她。
飯後如水和文博來了,家人端出龍眼茶。
「飛,你還沒有謝謝媽把我接到你家來。」
「沒有,媽,我很安全、很健康。在哈密足足休養了一個月。」
李飛看看如水,又看看文博,一副傻愣愣的樣子。端兒拿龍眼茶給春梅和香華喝,李平則由屋裡拿出兩根紅燭,在桌上點著了。
北面遙遠的天山上,藍白色的冰河在陽光中閃爍。這條路通向一個泛藍的峭壁,峭壁由矮低的平原上聳然升起。南面的鄉村矗立在低矮的荒丘內,有不少蜿蜒的溝道、木橋和樹林。
李飛看看柔安,她說:「我不想去,太不愉read.99csw•com快了。」
在機場探照燈的映照下,李飛高高瘦瘦結實的身子出現在飛機甬道上,他面帶微笑,眼睛張望個不停。他們站在暗處,他面對強光,根本看不見他們。他提著行李走向大門。只昕到柔安叫他:「飛!飛!」
李飛眼看這場人生大戲劇的第一景落了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裡演出過一場更偉大的戲劇,他是一切事件的主因,卻被一個女人的力量挽救了。很多學者、作家大半生與文字為伍,重複別人說過的內容,在抽象的討論中亂揮羽翼,藉以掩飾自己對生命的無能,他對這些人向來就不敢信任。現在他深深學到了有關男女的一課,女人比男性更能面對生命的波折,而這種生活隨時在他四周出現,那些玩弄抽象問題的人往往忽略了渺小而真實的問題,他身為男人,也算得上作家,在生命中卻扮演著微不足道的角色。
「你們要去哪裡?」拉門問道。
「這是我們和令堂送給你和柔安的禮物。」文博說,「柔安父親不在。根據輩分,我們覺得應該請春梅代表女方簽名。」
柔安和文博、如水站在欄杆附近。她穿著一年前和李飛在茶館相遇時所穿的黑緞袍,加上紅圍巾。她身材還像個少女一樣纖秀,只是頰上有一種餵乳婦特有的光澤。一切等待和相思都過去了。今天是她勝利的日子。
他轉向柔安說:「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們只等李飛回來。如水好心要陪我去上海,但是他要等著見李飛一面。」
「沒關係。」範文博說。
柔安只說:「你待會兒就明白啦。」
過了半個鐘頭,春梅和香華也來了,現在李飛真的嚇了一跳。
大伙兒走後,李飛和柔安回房休息,覺得今天確實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我們怎麼得到食物呢?」拉門一隻腳架在另一隻腳說。
李飛到歐亞航空局,打聽飛行員小包的動態,局裡的人告訴他,他下星期三會回來。他的盤纏不夠買一張到蘭州的機票,登記的人又很多。樓上坐滿歐洲到上海的旅客,看樣子他得等一個月。迪化和哈密很少有人下飛機,通常只有四五個空位。
四月中旬,他聽說政府軍正在吃癟的時候,七千滿洲兵獲得俄國的許可,突然由西伯利亞入境,解除了迪化的危機。回軍又被趕到山裡。幾天後,他聽說金主席被自己的手下驅逐了。
端兒忍不住笑出來。「但是你已經結過婚啦!」她大叫。
春梅走向柔安說:「我很榮幸代表杜家,接替你父親的位置。我知道他是贊成這門婚事的,我們是執行他的遺囑。香華馬上要離開我們,我自己也快變成老太九-九-藏-書婆嘍。你一定要回娘家走走。」
「說不定呢。」
「這是幹什麼?」李飛問道。
「媽,」兒子回答,「我深知柔安所做、所經歷的一切。你說的事情我一定辦得到。你看好啦!」
「只是形式嘛。沒有人會問的。柔安已經在這兒蓋了印。你看你母親和春梅的名字後面都加上一個『補』字,表示她們同意,卻無法參加婚禮,印章是後來補蓋的。至於你,我們總不能說新郎不在場吧?」
他還沒看清楚,她已經衝上來擁抱他。他擁她入懷,喃喃叫著:「柔安。」她眼睛濕濕的,但是仰臉對他微笑。他彎身吻她,四片嘴唇緊貼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思念稍稍平息下來,才暫時分開。他摟著她,他感受到她身體的氣息,知道愛情把他們緊緊連接在一塊兒,彼此是一心一體。文博和如水退到後面,不打擾他們,後來柔安憋不住喉嚨里的熱氣,低頭說:「你哥哥和如水、文博都來了。」
「那就幹了這一杯吧!」母親說。
李飛看看柔安,柔安正用好玩的神色打量他呢!「真是好主意!」他熱心叫道,「你們女人似乎有滿肚子的主意。」
「當然帶啦。」
文博叫新娘新郎謝一旁的「親屬」和另一旁的「來賓」。
李飛回到得勝街的客棧,那兒離歐亞航空局只隔一兩條街。他寫了封長信回家,叫哥哥在西安替他買機票,空郵寄來。不過第三天電信局重新開放,他又拍了一封電報去,並註明地址。
母親和哥哥都笑得合不攏嘴。
西安整天小雨不斷。低暗的雲層擠在天空,飛機進站的時候,天完全黑了。李氏一家人打算到機場去接李飛,傍晚雨勢漸大,最後決定母親和端兒在家裡弄晚飯,李平和柔安去接他。
「我在這裏很快活,不想回去。」柔安說。
李飛睜大了眼睛,面孔泛出有趣的笑容。那是普通的結婚證書,兩旁印有紅色的龍風,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地點是蘭州。除了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外,還有證婚人範文博;女方家長杜春梅,男方家長李太太;證人藍如水和遏雲的父親老崔。在鋼筆寫的名字下,每個人都蓋上私章——只有新郎和春梅沒有蓋。
已經四月了。蛋子和拉門一伙人先跟駱駝商團動身,要走十天的沙漠。沙漠中雖有路可走,但是春天往往有颶風,很多旅客都會迷路。
「她們是應邀來的。」柔安低聲說。
「你嫂子說得對,」李飛說,「你還是聽她的勸吧!」
五月的第一周,他抱著這些想法登上飛機。馬仲英正開始衝過哈密沙漠,重新領導回教界,打一場遍及全新疆的大仗,後來才被俄國飛機的炸彈所轟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