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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謂白話

第十一章 何謂白話

給白話定義,強調與文言對立,還有個好處,是辨認白話就有了比較明確的依據。辦法是從詞彙、句法、韻味等方面看,顯然與文言有區別的,是白話,反之,不是白話。自然,真正去辨別,還不免會遇見像是有區別而又不顯然的,這怎麼處理才合適,留待下面第十四章討論。
以上談了文言。文言是個怪東西,脫離口語,自成一套,而且壽命那麼長,積累了那麼多文獻,創造了那麼多花樣,又離現代語比較遠,很多人感到生疏,所以費的筆墨比較多。以下談白話。白話,我們現在正在用,過去也有,都是怎麼說就怎麼寫(理論上如此,實際做還有問題,留待下一章談),許多方面都不像文言那樣複雜,似乎沒有什麼可談的。其實問題也不少。主要問題是,它應該和文言分道揚鑣,卻有時又和文言混在一起。混在一起,身份欠明晰,想說明它就會苦於不能斬釘截鐵。確定身份是相當難的事,但為了能夠有的放矢,我們總不能不大致了解,所謂白話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語言。
11.1.2白話的特點
其五,文言大致是超方言的;白話不然,雖然大多用所謂官話,卻常常不能離開方言。原因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文言可以脫離口語而獨立,獨立,自然就不受口語的約束;白話不然,照口語寫,作者口中的語就必致影響手中的筆。文言還沒有定形的時候,方言有可能在書面語中佔一席地,這我們可以從《楚辭》《爾雅》和揚雄《方言》里找到一些痕迹。定形之後,方言滲入的可能幾乎沒有了,文言成為各方言區的通用語,因而江蘇的顧炎武才可以和山西的傅山用筆墨交往。白話照口語寫,嚴格說,就是用官話寫的話本,也不能沒有一點方言的成分。但一般是量不大,或不是鶴立雞群那樣明顯,可以不在話下。有比較明顯的,如《金瓶梅詞話》里有山東話;《海上花列傳》,對話部分用蘇州話;《何典》,雜用了蘇州、上海等地的話。在戲曲里,這種現象表現得更為突出,如現代的越劇、川劇等地方戲,用的都是方言,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白話,和文言一樣,都要指書面語言,以及為什麼這樣限定範圍,前面第1.2.2節已經談過。這樣的書面白話,定義不難,是文言漸漸離開口語,定了形,並且在書面上佔優勢甚至佔壓倒優勢的時候,照當時的口語寫的文字是白話。白話,口說的,當然年歲最大;手寫的也可以這樣說。九_九_藏_書可是定義說是在文言定了形之後,這是因為,如果沒有文言,書面上都照口語寫,雖然那是白話,卻不必說它是白話。這意思,本書開頭一節曾提到,是文言和白話,就名稱說有依存關係:沒有文言,就不必稱照口語寫的書面語為白話;沒有白話,也就不必稱脫離口語的書面語為文言。
11.2白話的分期
伏願長懸舜日,永保堯年,延鳳邑于千秋,保龍圖于萬歲。伏惟我府主僕射,神資直氣,岳降英靈,懷濟物之深仁,蘊調元之盛業。門傳閥閱,撫養黎民,惣邦數之清規,均水土之重位。自臨井邑,比屋如春,皆傳善政之歌,共賀昇平之化。致得歲時豐稔,管境謐寧。山積糧儲于川流,價賣聲傳於井邑。謹將稱讚功德,奉用莊嚴我府主司徒。伏願洪河再復,流水而繞乾坤;紫綬千年,勛業長扶社稷。次將稱讚功德,謹奉莊嚴國母聖天公主。伏願山南朱桂,不變四時;嶺北寒梅,一枝獨秀。(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卷四)
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後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推其致亂之由,殆始於桓、靈二帝。桓帝禁錮善類,崇信宦官。及桓帝崩,靈帝即位,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共相輔佐;時有宦官曹節等弄權,竇武、陳蕃謀誅之,機事不密,反為所害,中涓自此愈橫。
分期,可以是嚴格的,那要以口語的變化情況為標準。可是在這方面,我們知道得不多,並且,唐宋以前,可以為例證的資料也不多。不得已,只好以文獻資料的歷史情況(或說白話勢力的情況)為依據。這樣考慮,我們可以把白話分為三期。先談談上限問題。兩漢時期,文言定了形,可以作為上限。秦以前,問題複雜。如《左傳》宣公二年記宋國築城者嘲笑戰敗的華元,謳曰:「於思於思,棄甲復來。」這應該是照口語記的。可是同樣是記言,如《孟子·公孫丑上》引齊人之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我們就不好硬說是白話。因為像是經過修潤,而且這樣一來,文言和白話的界限就更加模糊。問題來自那個時期文言還沒有定形,或至少是為了不知其不可而為,我們只好從兩漢說起。第一期的下限是隋唐之際。這第一期的白話,特點是處於「附庸」地位,或說是藏在文言的大海之中,上一節引的「夥頤」是這樣,樂府民歌之類也是這樣。第二期是由唐宋到明清https://read.99csw.com,白話的特點是取得「獨立」地位,典型的例是長短篇白話小說、南北曲以及多種俗文學作品,印本都是單行。第三期是現代白話,由「五四」前後起,下限當然不能預言。這一期的白話,特點是取得「獨霸」地位,因為文言已經成為古董,不再用作交流情意的工具。各期有各期的白話,就是說,有各自的內涵和特點,這都留到第十五章舉例介紹。
11.1白話
的大小不同:文言大,白話小。以國際貿易為喻,文言對白話是出口多進口少,白話對文言是出口少進口多。這當然有原因,是用文言寫的人,一般認為白話是俚俗的;用白話寫的人,有不少也會文言,或者由於需要,或者由於不知不覺,筆下很容易出現文言手法。用慣文言的士大夫間或用白話,個別的,情況千差萬別;一般的,我想到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作詩(主要是模仿樂府民歌),作詞(主要是早期),用一些白話或比較通俗的文。因為這類文體來自民間,所以嚴格講,這樣用白話,是保留而不是吸收。另一種是明朝晚期的公安派以及受它影響的李漁、金聖嘆、鄭燮等,因為主張並表示行文要直寫胸臆,所以文言里有時夾雜一些白話。這樣的白話是宴席上的小菜性質,雖然上了席面,地位卻並不高。至於相反的一面,文言給白話的影響,那就大多了。隨便舉一些例。一種是白話里夾用一些文言說法。如《西廂記》第一折張君瑞上場的道白,當然是用白話,可是裏面夾用了「本貫西洛人也」,「小生書劍飄零」,「螢窗雪案,刮垢磨光」,「何日得遂大志」,這是白中藏著一些文謅謅。另一種是白話里用力玩弄文言的花樣。如《破魔變文》用了大量的駢儷:
其二是與作品有關的人群,階層不同。這是就作者和讀者說,與文言有牽連的人大多是上層的,與白話(現代白話例外)有牽連的人大多是下層的。原因很簡單,是在舊時代人的眼裡,文言和白話有雅俗之分,廟堂和士林要用雅的,引車賣漿者流只能用俗的。打開文獻庫藏看看,這項區別會表現得更加明顯,文言典籍的作者十之九是這樣那樣的官;至於白話,以小說為例,早期的多是伎藝人所作,當然要成為無名氏,就是留名的,如羅貫中、施耐庵等等,也等於不見經傳。甚至世家出身的曹雪芹也不例外,如果曹家不敗落,或者他騰達了,成為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read.99csw.com紅樓夢》也就寫不出來了。至於讀者,或擴大些說欣賞的人,階層的區分也很明顯。蘇軾《東坡志林》卷一記載:「塗(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陸遊詩也有「滿村聽說蔡中郎」的句子,又,《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一類書曾記載瓦肆(也稱瓦舍)伎藝人說書的情況,可見講小說,地點限於村野和市場,「大雅君子」是不去聽的。宋元以後,小說更加流行,士大夫中有些人由不理會進而變為厭惡。如清初周亮工著《書影》,開頭記他父親的家訓式的著作《觀宅四十吉祥相》,其中第一相是「案頭無淫|書」,下有小注說:「昔人謂黃魯直作艷詞,以邪言盪人心,其罪非止墮惡道。近日作小說人豈止艷詞!非常報應,人人親見之。案頭如有片紙隻字,當盡數焚卻。壞心術,喪行止,皆此等書引誘。」這位周公沒有大權,所以燒還限於自己家的案頭,至於皇室,由順治到同治,幾乎歷朝都下令禁止,燒全國的了。以上是說階層方面有鴻溝。但這鴻溝又不是決不可逾越的,因為白話這個表情達意的工具,不只能夠講故事,而且能夠講哲理。這指的是語錄,來源於和尚的講禪機,宋明理學家學了去,用它講性理,大和尚,理學家,當然都是上層人物。還有,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尤其到近代,上層人中也會有少數喜愛所謂俗文學,如俞樾修改《三俠五義》,劉鶚寫《老殘遊記》就是這樣。
特點是對比的產物,也惟有對比,才顯得更有述說的必要。前面第五章介紹文言的特點,主要就是從與白話的不同方面說的。現在介紹白話的特點,當然也要從與文言的不同方面著眼。上面11.1節說,白話的許多方面都不像文言那樣複雜。這是因為它是照口語寫,口語是家常便飯,即使有些講究也不很多。還有,文言和白話雖然有大異,卻也有些小同,如字形、字音之類,前面已經講過,當然就不必再講。可以講講的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當然是詞彙和句法方面的不同。白話里有大量的詞,以及很多說法,是文言里不用的。這類現象,無論翻看中古的白話還是現代的白話,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例證當然是隨處可見,這裏只舉一點點。先說詞彙方面的。《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涉稱王之後,一個窮困時的舊相識來看他,走進王府,看到陳涉享用的闊氣感到驚訝,說:「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read.99csw.com。」夥頤是感嘆詞,是白話,除繪影繪聲以外,文言里不用。又如《世說新語·巧藝》篇記載,顧愷之畫人不點睛,人問他,他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阿堵是白話,意思是這個,也是除了繪影繪聲以外,文言里不用。再以後,如《京本通俗小說·西山一窟鬼》說吳秀才「沒甚麼盤纏」,沒、甚麼和盤纏都是白話,文言里也不用。現代白話里大量的詞,尤其新生的或新借的,如宏觀、反饋之類,與文言更是風馬牛不相及,這大家都清楚。再說句法方面的。同樣的意思,白話用另一種說法,例證也是隨處可見。如《京本通俗小說·西山一窟鬼》里有這樣兩句話:「都把孩兒們來與他教訓」,「走將一個人入來」,都是文言句法里沒有的。現代白話,如把字句,兩個動詞帶一個賓語,用助詞「得」引出補語,等等,也是文言里沒有的。現代白話里還有不少譯文,大部分異國氣很重,那就與文言相隔更遠了。此外,表示語氣的辦法,白話和文言的分別更加明顯,這在前面2.3.3節已經談到,不重複。
最後,還可以比比了解的難易。現代白話與文言比,當然是文言難,白話容易。宋元以及更靠前的,似乎也可以這樣說,但又不可一概而論。因為專就難點(指生僻的詞語和說法)說,文言難,有個邊際,而且絕大多數可以遵循老路走通;白話就不然,而是沒有邊際,想得確解,常常苦於無處查證。舉例說,《鮑參軍集》和《世說新語》都是南朝初年的作品,前者是純文言,後者夾雜一些白話,我們現在讀,總覺得前者問題少而後者問題多,即使參考舊注,一些南朝的口語究竟是什麼意思,也常常難於搞清楚。宋元白話也是這樣,即如「莫須有」,我們現在還在引用,究竟是什麼意思?解說的人不只一位,直到呂叔湘先生解為「恐怕有」或「別是有」(《語文雜記》第二條),像是才取得多數人的首肯。其實,白話有些詞語難解,是很多人早就感覺到的,所以過去也出了些詮釋的書,如錢大昕《恆言錄》,翟灝《通俗編》、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陸澹安《小說詞語彙釋》等。但終歸是條目有限,不能解決可能遇見的所有難題。
其三是發展變化的遲速不同。前面談文言,常常說到定形,意思是,某一時期這樣,其後還是這樣;即使有變化,也是零零星星的。白話沒有這樣的定形。原因很明顯,是它要照口語寫,口語變,它就不能不隨著https://read•99csw.com變。唐朝以前,我們幾乎見不到純粹的整篇的白話,可以不論。唐朝以後,宋元話本存世的還有一些,既純粹,又整篇,可以作為那時期白話的代表。我們現在讀它,與《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比較,就會發現,韻味已經相差不少,如果與《吶喊》《子夜》等比較,那就相差更多。文言變化慢,是因為不只可以用舊的,而且樂得用舊的,如冠禮是早已不行了,明清人用文言寫,表示成年,還要說弱冠或已冠,不這樣就像是不夠典雅。白話基本上不能這樣照抄舊的,如「須——」,「——則個」等說法,話本里隨處可見,《紅樓夢》里不沿用,《子夜》里當然更不能用。專就這一點說,白話比文言個性強,不同的時期總是有不同的面目。其四,文言和白話並存,難免互有影響,可是影響力量
這樣認識,前面第二章提到的早期書面語,甲骨文、金文、《尚書》《春秋》《論語》之類究竟應該算什麼的問題就比較容易解決。甲骨文、金文、《尚書》之類是商周的,推想都是照口語寫或照口語而稍稍化簡寫。《春秋》《論語》之類時間較晚,與當時口語究竟有多大距離,我們不能確切知道。假定也距離很小或不遠,那麼,我們就可以根據上面的規定,說這些都不是白話,因為文言還沒有定形。這是消極一面的否定。積極一面,肯定都是文言,就還要找另外的理由。在第二章我們說是依常識,也就是從俗,現在白話有了定義,似乎就可以加強一點說,既然不是白話,又和定了形的文言有前後相承的關係,就無妨說或只好說這些都是文言。這有如子孫騰達了,父祖輩借光得了封贈,也就可以稱為師保之類了。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併入于秦;及秦滅之後,楚、漢分爭,又併入于漢;
這雖然夠不上地道文言,但作為話本系統的作品,文言的氣味總是太重了。
11.1.1白話的定義
還有一種是白話里大量引用文言作品(經常是詩詞)。如《京本通俗小說》,《碾玉觀音》,入話之前引詩詞十一首;《西山一窟鬼》,開篇是一首集句詞《念奴嬌》,然後舉各句的出處,共引詞十七首;故事當中夾用詩詞以求畫龍點睛,更是各體小說的常用手法。這樣大量引用,當然是因為作者和讀者都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夠寫得美,突出重點。此外,還有一種受影響更大的,是乾脆用或絕大部分用淺易的文言。最典型的例是《三國演義》,如開頭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