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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輕與重 9

第五部 輕與重

9

朋友問他有過多少女人時,他閃爍其詞,如果他們追問,他就說:「該有兩百個左右吧。」幾個心懷嫉妒的傢伙斷定他在吹噓,他辯解道:「這不算多。我和女人大概打了二十五年的交道。用兩百除以二十五,你們瞧瞧,每年差不多才八個新的女人。這不算多。」
絕非如此。總有百分之幾是難以想象的。看到一個穿戴整齊的女人,他顯然能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體的模樣(在這裏,醫生的經歷和情人的經驗相得益彰),但是在大致的意念和精確的現實之間,還存在一個無法想象的小小空白,正是這一https://read.99csw•com空白令他不得安寧。然而,對於難以想象部分的追尋不會因為肉體的袒露而結束,它將走得更遠:她脫衣服的時候是什麼表情?跟他做|愛時,她會說些什麼?她的嘆息是什麼聲調?高潮來臨那一刻,她的臉會怎樣扭曲?
當然,這百萬分之一的不同體現在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尤其是公諸於世的,用不著去探究,也用不上解剖刀。一個女人喜歡乳酪勝於蛋糕,另外一個忍受不了花椰菜,這的確是表現其獨特性的信號,然而,我們很快就看到,這種獨特性完全九九藏書沒有意義,對其感興趣並在其中找尋某種價值簡直是在浪費時間。
然而,和特蕾莎共同生活之後,他的性活動因時間安排而遇上了麻煩;他僅剩下一小段時間(從手術室到家)可以利用,緊張至極(就像山裡農民勤勞地耕作自家的小塊土地)。跟他突然間意外獲得的十六個小時相比,這段時間簡直不值一提。(我說十六個小時,因為甚至在擦洗玻璃的八個小時期間,他還有成千個機會結識新的女售貨員、女職員或家庭主婦,跟她們約會。)
「我」的獨特性恰恰隱藏在人類無法想象的那一部分https://read•99csw.com。我們能夠想象的,僅僅是眾人身上一致、相同之處。個別的「我」,區別於普遍,因此預先猜不出,估不了,需要在他者身上揭示它,發掘它,征服它。
發現那百萬分之一,並征服它,托馬斯執迷於這一慾念。在他看來,迷戀女性的意義即在於此。他迷戀的不是女人,而是每個女人身上無法想象的部分,換句話說,就是使一個女人有別於他者的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之處。
人們當然有權利追問為什麼他只在性方面尋找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之處。他難道不能,比如說,從她們的步態、烹調口味read.99csw.com或對美的偏好等方面去尋求?
他在所有女性身上找尋什麼?她們身上什麼在吸引他?肉體之愛難道不是同一過程的無限重複?
只有在性上,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才顯珍貴,因為不是公開就能了解的,而需要去征服。還在半個世紀以前,這種征服需要更多的時間(幾個星期,有時甚至是幾個月!)。被征服對象的價值與征服她們的時間成正比。甚至在今天,儘管征服的時間大大縮短,性仍舊像一個保險箱,女性之「我」的所有奧秘都藏在裡頭。
(或許,在這裏,他對外科的激|情和對女色的激|情是一致的。即便和情婦在read.99csw.com一起時,他也沒有鬆開想象這一解剖刀。他渴望征服深藏在她們體內的某一東西,為此要撕開她們外面的包裹物。)
所以,促使托馬斯追逐女性的不是感官享樂(感觀享受像是額外所得的一筆獎賞),而是征服世界的這一慾念(用解剖刀劃開世界這橫陳的軀體)。
在最近十年的行醫活動中,托馬斯專門和人類的大腦打交道,他知道沒有比抓住這「我」更難的事了。希特勒和愛因斯坦,勃列日涅夫和索爾仁尼琴,他們之間的相似遠遠多於不同。如果能用數據來表示,他們之間有百萬分之一的不同,百萬分之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