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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復一年

年復一年

一九八七年——九八八年
一九六六——九六八年
我女兒天米是這年二月出生的,我做了爸爸,對於妻子和女兒我都有太多的愧疚。 我一個人在南京過追逐自在的日子,妻子在蘇州拉扯著女兒。我的懶惰和自私幾乎釀成 過大禍,那是妻子懷孕七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我回蘇州,恰巧妻子那天原因未明地咯血, 是在深夜,妻子用臉盆接住那些血,她見我睡著了不忍叫醒我,但我醒來了,我看見了 臉盆里的半盆血。但我說,怎麼吐了這麼多血?說完就又睡著了。我妻子第二天住進了 醫院,醫生說若再拖延就大人孩子都危險了。我驚出一身冷汗,在醫院陪伴妻子時,我 經常接受一種殘酷的拷問,你是人還是畜牲?我當然要做人,也許我的懶惰和自私的習 性從此有所好轉了。
中文系的學生起碼有一半想當詩人或作家,我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起初每天必須 去教室寫一首待,必須去無病呻|吟一番才覺得充實。特別崇拜當時風靡一時的幾位青年 詩人。然後患了投稿病,反正那時都是「郵資總付」,寄出去退回來,如此循環往複, 如此處於一種既渴望發表又害怕同學譏笑的尷尬的境地,後來通訊地址改成北京一個女 同學家裡,為的是怕讓別人看到我的退稿。
我每天在宿舍里寫我的小說。夜裡寫得太遲,第二天就爬不起來,去辦公室總是遲 到,而且經常級著拖鞋,手裡夾著劣質香煙。起初我的上司還要我寫入黨申請,但經過 一段時間的接觸了解,發現那是不現實的。他們後來就習慣於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目光 陰視我了。
我在一張竹榻躺著。自己在煤爐上熬中藥喝,鄰居都說這孩子乖,其實孩子也怕死, 假如沒有死的威脅,我就不會那麼乖了。
我深知自己的性格有諸種缺陷。有一次為了磨練自己的意志,我決定暑假獨自留在 學校,不像往常每逢假期就匆匆回家享受父母的溫愛。為了躲避這份恩愛,我準備自討 苦吃。暑期的校園裡除了蟬鳴,靜靜的空空蕩檔的,食堂的伙食異常簡單難吃,我現在 記不清那幾天里幹了什麼,只記得有一天面對泡在溫開水裡的方便麵,突然強烈地思念 母親做的紅燒肉,當天就去西直門買火車票準備回家了。結果買的票是沒有座位的,只 好在火車上半倚半站著回到了蘇州,到https://read.99csw.com家發現腿都腫了,人累得半痴獃狀,什麼叫少年 壯志、什麼叫自作自受,我這是一個例子。
被稱為我的處|女作的是一篇叫《第八個是銅像》的短篇小說,是遵循當時流行的小 說套路,「改革」加「愛情」,寫一個老知青回城使工廠起死回生,怎麼會「謅」出這 篇小說來的?想想很荒唐,就像後來怎麼會編出個「妻妄成群」的故事一樣地荒唐。重 要的其實不在於質量,重要的是信心,「發表」給了我勇往直前繼續「發表」的信心。
一九九一——一九九二年
八九年國慶節前夕。我母親被檢查出患了癌症。母親辛勞了一輩子,拖著病體帶了 四個孫子、孫女、外孫女,她一輩子的生活目標就是為兒女排憂解難,當知道了癌癥結 果時,我們一家人都陷人了一種絕望的境地。我自欺欺人地期望于現代醫療技術,但心 里已經有一塊可怕的陰影揮之不去。
我母親動手術后的某天,我在去醫院的路上順便拐進郵局,買了一本剛出版的《收 獲》雜誌,上面登載了後來給我帶來了好運的《妻妻成群》,現在我常常想起這裏面的 因果關係,想想就不敢想了,因為我害怕我的好運最終給母親帶來了厄運,當我在我的 文學路上「飛黃騰達」的時候,我母親的生命卻在一天天黯淡下去,我無法確定這種因 果關係,我害怕這種因果關係。
我家臨街的牆上刷寫著打倒xxx、xxx的標語,墨跡非常牢固,幾年未褪,又過了幾 年,被打倒的xxx和xx都成了赫赫有名的領導。
假如有更好的生活在召喚,我就等著,假如沒有更好的,這樣也不錯,我就這樣生 活下去吧。
一九六三年
我自認是個善良的好人,儘管小節上有些缺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不討人 喜歡。
我記得八七年二月是我的好運月,當時引人注目的三家刊物《上海文學》、《北京 文學》、《解放軍文藝》同時在二月號上發表了我的短篇。奇怪的是,自此沒有誰來阻 擾我的強烈的發表慾望了,那些周遊全國的稿件一一有了令人滿意的答覆,自此上帝開 始保佑我這個被文學所折磨的苦孩子。
每所大學的中業生對他們的母校都有一種真誠的特殊的感情,我也一樣,懷念著北 師大的階梯教室、圖書館和球https://read.99csw.com場。我基本上沉默寡言,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而且常常詞不 達意,在教室和雙層床上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大學四年也完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青春 期。
一九六五車
放學后開始寫詩,吟誦我的家後窗外那條黑不溜秋的河。還寫了一篇散文寄給報社, 天天注意那家報紙,這樣煎熬了半個月,散文被退回來了。
一九六九年
一九八九年
患了很嚴重的腎炎,好像血液也有點問題,有段時間很危險。母親常常哭,父親每 隔三天就用自行車馱著我去看一個老中醫。
一九八五——九八六年
又過了兩個月,《收穫》雜誌也發表了我的另一個短篇。我覺得希望之門已經向我 開啟了。
中學時代了,那時我穿著藍色或灰色的中山裝,據說是老氣橫秋的。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出生於我父母的家裡。我父親是個機關職員,母親是工 人。那天是南方人所謂的小年夜,已經臨近春節了。我母親準備去加夜班,加班有雙份 工資,春節期間的加班工資對於我們桔據的家庭經濟是很可觀的,但我恰恰這時候出生 了。
秋季入學,在一所舊教堂改建的小學校里。一群小孩按身高、性別排座位,我左邊 是個漂亮的穿紅裙的小女孩,右邊是一個很臟很難看的拖鼻涕的小女孩,偏偏讓我跟那 個拖鼻涕的同座,心裏恨恨的,對此居然至今不能釋懷,可見人不管什麼時候都嚮往著 「美」。
一個乾瘦的中年女人經常掛著紙牌在街上走來走去。現在我回家偶爾還看見她,腦 子里立刻閃過「歷史」這個沉重的字眼。
七月母親去世,她才五十六歲。
一九八九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我不必從頭細說。我只記得我的生活在這一年裡變化 太大了。
這一年本來該有一個弟弟或妹妹出生,但母親沒要那個腹中嬰兒,母親說,養不起, 即使是你差點也不想要
那樣的生活很有規律,同時也很有野心。因為我看見那扇希望之門已經可以容我側 身通過了。
這年《收穫》雜誌發表了我的第一個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收穫》雜誌從 此成為我最理想的投稿陣地,後來他們每年都以重要的版面登載我的作品,這種合作關 系一直延續至今。
八四年我中業分配到一所藝術學院工作。那一年我二十二歲,比這所大學的大部分九-九-藏-書 學生年齡還小一些。我喜歡這個小小的形狀像盆地的學校,我喜歡那些穿衣服穿得標新 立異常常在路上引流高歌的學生,要知道我是個崇尚藝術的人,但是我很快發現我在這 里是個局外人,別人都忙忙碌碌的,我卻每天在做輔導員的工作,輔導什麼?我不知道, 我記得我主要是為學生領取助學金,召集衛生清掃工作,唯一一次出差是去外地調查一 個女學生的不檢點的私生活。
一九八0年——九八四年
二十歲的年紀在北京是一棵歪歪斜斜的樹,我無法判定我是一棵什麼樣的樹,生活、 愛情、政治、文化,東南西北風都輕而易舉地襲擊了我。我現在依稀能聞見一股青春的 氣味在蕩漾,我懷念這種曾經有過的氣息。
無數個夜晚我睡在編輯部的一堆辦公桌的空隙里,一張鋼絲床、一支鋼筆和用不完 的稿紙,冬天升煤爐取暖、夏天點蚊香熏蟲,每天都在那座宮殿式的房子里寫我的小說。 每隔一個月就回蘇州看看我的父母,並和一個鄰居姑娘談了戀愛。
八五年年底,我離開藝術學院到《鐘山》雜誌做了編輯,這個稱心如意的職業來之 不易,一是靠朋友的幫忙,二是靠我發表過的那些小說。我離開學校是狠灰溜溜的,學 校的領導在我欲調未調時期,總是用很關懷的口氣問我,小童,什麼時候調啊?
我寫了一堆小說,拚命塞給南京的一些文學編輯看,希望他們賞識並發現我,另一 方面我的灼|熱的投稿機器也一直隆隆運行著,無弦停止,我把自己想象成馬丁。伊登, 我比他更加渴望成為作家。
八0年考上北京師大中文系,從此離開蘇州這個典型的南方城市,我的新生活從此 開始。那是真正的學院式的教育,我從中受益匪淺。儘管與別的同學相比,我的行蹤頗 為自由浪漫,時間基本上全花在閱讀小說和文學雜誌上。
八八年一年我發表了無數作品,其中許多是八六年前的作品。開始有評論家評論我 的作品,我偷偷地屏住氣看那些評論,然後對朋友說,我不看評論家的東西,他評他的, 我寫我的。
有些事情應該從頭說起,我正好借這篇文章回顧一下我三十歲的生活是怎麼過來的, 下面的紀事年表式的東西,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沒興趣的讀者就不必看了。
整個大學時代我發表了五篇小說,現在都不好意思收入集子https://read.99csw.com出版,但是一直認真地 珍藏至今。
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自己。我現在從事的職業屬於「作家」這個特殊類別。 而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像,假如這不是矯情的說接,一定是心虛的表現。肯定是心虛。我 心目中的作家不是我這樣的,他們應該是具備非凡的心胸和頭腦、博大的文化和修養的 人、而我不具備這些,我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是個拘謹、怯懦、無能的人,沉迷於一些 世俗而淺薄的樂趣中,譬如麻將、閱讀流行小報雜誌、到處覓取時髦衣物等等。有時候 我痛恨自身頑固的庸俗習性,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離開這些「庸俗」,我對所有深奧的需 要精力和智力的事物都感到恐懼,除卻小說創作。
但是我的小說稿依然像放養的家鴿飛回案頭,這使我很沮喪,直到八六年下半年, 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組稿,看到剛出版的《十月》雜誌上登了我的一個短篇,這是我第 一次在有名的大刊物上發表作品,立刻買了雜誌在火車站候車室看了起來,看自己的四 千多字的短篇,自憐自愛地看了好幾遍,差點誤了火車。
這一年我寫了短篇小說《桑園留念》,是我第一篇真正的小說。
當了學生幹部卻缺乏應有的能力。功課不錯,尤其是作文深得老師賞識,經常被推 薦參加競賽或展覽什麼的,使虛榮心得到滿足。
我記得那時候非常急於把自己打扮成孤獨者形象,渴望獨來獨往,遠離人群,每天 在校園裡或者北太平庄一帶走走停停,神情憂鬱地思考一些人生的痛苦和矛盾,特別欽 佩那些有自殺慾望的同學,但是我一旦去想那些抽象的深刻的問題,腦子立刻就成一團 漿糊,後來發現不自量力,就開始迷戀那些簡單的體力輸出,於是成了籃球場的常客, 不管什麼天氣必須去,這似乎跟我機械的僵硬性格有關。
就這麼躺了大半年時間,隨手拿起姐澆借來的小說,居然能看個大概意思了,也許 是最早的文學啟蒙了。有了最早的文字創作,是模仿流行的農村小說羅列的一張人物表, 人物有黨支書、民兵隊長、婦女主任、地主、富農,每個人物都有與其身份相稱的革命 或反動的名字。
一九七二年
《鐘山》編輯部周圍有一個非常好的文學氛圍,在這裏每天所乾的事所遇見的人都 與文學有關,還經常坐飛機去外地找知名作家組稿,我的生https://read•99csw.com活一下子充滿了陽光。
除卻小說創作,我想說我只對小說這個東西迷戀之至,而且多年來一往情深。這與 那些虞誠的集郵迷、足球迷和XX收藏家的性質是一樣的。
我覺得我應該結婚了,於是我和我妻子就結婚了,現在翻開我的結婚照,一副肥頭 大耳紅光滿面躊躇滿志的勁頭,過早認為自己已經功成名就。
初到南京,開始掙工資,一切都是新的開始,我認識了一些志趣相投愛好文學的朋 友。他們使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實起來,通過其中的幾位朋友我朝文學圈子裡試試探探地 伸入一隻腳,與文學圈發生聯繫使我非常激動,我總在暗暗地想他們快要賞識我了,他 們已經開始賞識我了,他們在談論我的小說了。
終於迎來了一九八三年,我寄往全國各雜誌的一堆小說和詩歌終於有了福音,這一 年的《星星》詩刊和《飛天》分別發表了我的四首詩歌。然後《青春》和《百花園》分 別發表了我的兩篇小說。我狂喜萬分,有一種找到光明前途無量的驕矜和自傲,從此確 立了要當作家的宏大理想。
這段時間近在咫尺;我的生活似乎非常平淡,我和妻子女兒住在南京市中心一棟破 舊的閣樓上過我的日子,窗外汽車喇叭聲不斷,窗內就是我生活最重要的空間,白天讀 書、會友、搓麻將,夜裡寫到深更半夜,不常出門,做了江蘇作協的專業作家,不必天 天去上班了。我喜歡這種平淡隨便的生活。
當然這些事情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
我愛小說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後天培養的,這是上爸對我的一種憐憫,讓我這個笨 人具備一點「過人」之處?
我對「武鬥」的印象是一陣槍聲,我家後窗隔河相望的是水泥廠的一座大窯,夜裡 有人在高高的窯頂打槍,子彈穿透了我家後門的門板,我有個印象,母親深更半夜用棉 被包住我,把我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外婆房間里去睡。
一九七五——九八0年
我記得母親從手術室出來之前,醫生已經宣布母親的病不可治愈了,我記得我當時 想掐住醫生的喉嚨,不讓他說出那句話,但最終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做不了。一九九 0年炎夏之際,我抱著牙蜒學語的女兒站在母親的病榻前,女兒已經會叫奶奶,母親回 報以寧靜而幸福的微笑。我在一邊心如刀絞,深感輪迴世界的變幻無常,我有了可愛的 女兒,慈愛的母親卻在彌留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