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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天空.1

灼熱的天空.1

小孩,給我拿著網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說地把網袋塞在我手裡,然後又推了我一下,說,你在前面給我帶路!
邱財家就是富,我們剛剛在桌邊坐下。一碗豬頭肉就端上來了,花生米、煎雞蛋和白面饅頭也端上來了,端饅頭的是粉麗,粉麗把一展熱饅頭放到桌上,嘟著紅紅的嘴吹手指,一邊吹手指一邊還扭著腰肢,她斜脫著尹成說,剛出鍋的饅頭,燙死我了。
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是你的褲衩,你去要回來不就行了嗎?我說,邱財家那麼有錢,才不稀罕你的臭褲衩呢。
我祖父常說夾鎮人是勢利鬼,他們整天與鐵打交道,心眼卻比茅草還亂還細,他們對政府陽奉陰違,白天做人,夜裡做鬼,唯恐誰來沾他們的便宜。從制鐵廠廠主姚守山到小鐵匠鋪的人都一個熊樣,他們滿臉堆笑地把一布袋錢交到稅務所,出了小樓就壓低嗓音罵娘,他們見到尹成又鞠躬又哈腰的,嘴裏尹所長大所長尹同志這樣地叫著奉承著,背過身子就撇嘴冷笑。有一次我在稅務所樓前撞見姚守山和他的帳房先生。聽見姚守山說,我以為來個什麼厲害的新所長呢,原來是個毛孩子,雞|巴毛大概還沒長全呢,他懂什麼稅,懂什麼錢的交道!哪天老曹他們起了反心,把錢全部弄光了他也不知道!帳房先生說,別看他年輕,對商會的人凶著呢。姚守山冷笑了一聲說,凶頂個屁用?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再凶也不敢在夾鎮掏槍打人。
我在外面的月光地里撒了一泡尿,事情就發生了變化。我撒尿的時候還想著去陪尹成,但不知怎麼搞的,最後我撞開了我家的門,爬到了我的涼席上,碰到涼席我大概就睡著了。我想那天夜裡我是太困了,把尹成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徐大腦袋,你少端著連長的架勢教訓我,你以為你能帶著一百號人馬上戰場就了不起了,你就是當了軍長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壺,徐大腦袋,你除了腦袋比我大多幾個臭文化,你有哪點比我強?
尹成失去了與我說話的耐心,他的腦袋焦燥地轉來轉去,他的眼睛中有一種憤怒的烈焰漸漸燃燒起來,然後他一揚手拍掉了我手裡的桃子,吃,吃,你就知道吃桃子,不準吃了!尹成突然把我從竹筐上拉起來說,走,我們去邱財家,我就不信他敢跟我耍什麼花招?
遠遠的可以聽見制鐵廠敲鐘的聲音,鐘聲響起來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更響亮了,只有一個穿黃布襯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見他肩背行李,手裡拎著一隻網袋,網袋裡的臉盆和一個黃澄澄的銅玩意碰撞著,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響聲。我覺得他在看我,雖然他緊鎖雙眉,對夾鎮街景流露出一種鄙夷之色,我還是覺得他會跟我說話。果然他朝我走過來了。他抓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一邊用惡狠狠的腔調對我說話,小孩,到鎮政府怎麼走?
我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但我的嘴很快就被尹成捂住了,尹成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兒窘迫也有點慍怒,他說,不準笑,嚴肅起來,我正要問你,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褲衩?
尹成為我買了幾隻桃子就把我按在一堆破竹筐上,對我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笨蛋,跟你這個笨蛋說什麼好呢?尹成推了我一下,蹲在地上抓耳撓腮的,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件事情很複雜,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你還是個孩子嘛。我告訴你,我犯下錯誤啦。
後來就開始喝酒了。
明白了,你會吹軍號嗎?
就在那天夜裡。邱財跑到我家來眉飛色舞地透露了一件關於尹成的新聞,說姚守山糾集了夾鎮的一批商人去鎮政府告尹成的狀,鎮長把尹成找去狠狠地訓了一頓。尹成那小子真是個愣頭青呀,鎮長訓他他也嘴硬,鎮長一生氣就把他的槍收掉啦!邱財眨巴著眼睛,突然嘻嘻笑起來,他說,我看著那小子從鎮政府出來,還踢雞撒氣呢,也怪了,那小子腰上掛個駁殼槍還像個小幹部,如今腰上沒了駁殼槍,怎麼看都是個半大小子呀。
我不去。我本能地推開那盒爛香煙,我說,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我們還是斗蛐蛐玩嘛。
徐連長說,老三也死了,胸前挨了衝鋒槍一梭子彈,也怪他的眼病,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動靜,悶著頭瞎沖,身上就讓打出個馬蜂窩來了。
我走到樓前正碰上稅務員小張蹲在外面刷牙,他從地上拿起眼鏡來認真地看我,說,又是你,大清早地跑來幹什麼?我說,我又不找你,我找尹成。小張嗤地一笑,站起來擋著我的去路,他昨天夜裡跑哪兒去了?小張指了指樓上,眼睛在鏡片后閃閃爍爍地盯著我,你肯定知道他上哪兒,去喝酒了吧?我因為討厭小張,就甩開他的手說,我不知道!
軍號是幹什麼用的?
我的耳朵被他揪得快裂開了,我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不應該跟他犟的,於是我一邊掰尹成的手一邊叫喊著,我沒說你是小孩,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負小孩。
粉麗把腦袋湊到那張凳子前,說,凳子上沒釘,怎麼會扎人呢?但邱財朝他女兒瞪了一眼,沒釘子怎麼會扎人?邱財說,尹所長說有釘子就是有釘子,他坐那邊不也挺好嗎?
我在後面忍不住哈咯地笑起來,尹成猛地回過頭朝我吼道,不準偷聽,給我滾回家去。尹成一瞪眼睛我心裏就犯怵,我只好沿原路往回跑,跑出去沒多遠我就站住了,心想我何必這麼怕尹成呢,我祖父說尹成不過是個愣頭青,他確實是個愣頭青,跟誰說話都這麼大吵大嚷的,一點也不像個幹部,我鑽到路邊姚家的菜地里摘了條黃瓜咬著,突然聽見尹成跟那個徐連長吵起來了,他們吵架的聲音像驚雷閃電遞次炸響,菜地里的幾隻鳥也被嚇飛了。
我昨天喝醉了,尹成說,我長這麼大就喝過兩次酒,一次是在鳳城下河撈槍,那兒有個土豪在河裡藏了幾十條槍,連長拿了壇酒讓我們喝了下水,說是酒能抗凍,我喝了幾口下冰水,撈了八條槍上來,還真是一點不冷。
尹成說,操他娘的,老三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呢,誰犧牲也不該讓他犧牲,他也才立過二個三等功呀。
笨蛋,我不會吹帶著它幹什麼?
徐連長說,尹成,你是不應該來夾鎮,你應該死在戰場上,否則你會給黨臉上抹黑的。
他才不會來喝你家酒,幹部不喝群眾的酒。我說。
我就是不願意和粉麗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讓人討厭。雜貨店的婦女們都說邱財不想讓粉麗在家吃閑飯,急著要把女兒再嫁出去,我看粉麗自己也急著想嫁人,要不她為什麼天天塗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的?我突然懷疑粉麗是不是想嫁給尹成,她要真那麼想就瞎了眼了,尹成是個革read.99csw.com命幹部,怎麼會娶一個討厭的小寡婦?說尹成從來不正眼看一下姑娘媳婦,我覺得他跟我一樣懶得搭理她們。
哎喲,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呀?粉麗咯咯地笑起來,說,你怎麼知道他不肯來,萬一他來了呢?
他一張嘴就讓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計他還不滿二十歲,嘴上的鬍鬚還是細細軟軟的呢。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見他的腰上挎著一把駁殼槍,槍上的紅纓足有半尺之長,那把駁殼槍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風,也正是這股威風使我順從地給他指了路。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這些,尹成搓著他的一雙大手看著我,他說,你還小,你還是個孩子,說這些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尹成咧開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隻只裝回竹筒,對我擠著眼睛說,看你那熊樣,我逗你玩呢。
邱財說,尹所長這話說哪兒去了?我邱財可沒想拉攏腐蝕你,我邱財擁護革命在夾鎮也有了名,怎麼能說是不法商人呢?我邱財做的是小本生意,可哪次交稅我不爭個第一呀?
肯定是讓邱財那狗日的拿走了。尹成的嘴呼呼地往外吐氣,一般殘餘的酒味直撲到我的臉上。肯定是在邱財家裡,尹成按著我的肩膀說,我派給你一個任務,你到邱財家裡把我的褲衩偷出來,你要是完成了任務我給你記一個三等功。
那你怎麼不到地方來?尹成說,你怎麼不來夾鎮當這個稅務所長?憑什麼你能打仗上戰場,我就得像個老鼠似地守著那棟破樓?
我轉身上樓就把姚守山的話學給尹成聽,尹成坐在桌前擦那把軍號,起初他顯得不很在意,他還說,小孩子家別學著婦女的樣攪舌頭,背後怎麼說我都行,我反正聽不到。但我知道他是假裝不在意,因為我發現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突然把桌上什麼東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用腳跟狠狠地踩著。我一看是一盒老刀牌香煙,我知道那是姚守山送來的,姚守山經常給幹部們送老刀牌香煙。
老王頭張大了嘴巴瞪著我,你胡說些什麼呢,到底是誰要誰的命?
這條資本家老狗!尹成吼了一聲,從地上抬起那盒踩爛的香煙,塞到我手裡說,給我送還給姚守山去,你告訴他讓他等著瞧,看我怎麼收拾他們這些反革命資本家!
徐大腦袋,我問你我身上有多少光榮疤,十五塊對嗎?你才有幾塊光榮疤,我知道你加上這條胳膊也才八塊,十五減八等於七對嗎?徐大腦袋你還差我七塊呢,差我七塊呢,憑什麼讓你在戰場上讓我下地方?
看得出來尹成跟那個徐連長是老戰友,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罵罵咧咧的,還踢屁股,尹成見到徐連長臉上的烏雲就逃走了,到夾鎮這些日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咧嘴傻笑。後來尹成就拽著徐連長往稅務所走,我跟在他們身後,聽見他們在談論剛剛結束的椒河戰役,主要是談及幾個戰死的人,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你慌什麼?尹成對我瞪著眼睛,他說,誰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這兒的蛐蛐是什麼樣。
好,不說那些事。尹成瞪了我一眼,咽下一口唾沫,繼續搓著他的手說。我昨天喝醉了。人一喝醉了就把什麼都忘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把我的褲衩弄丟了!
他已經走遠了,我指著遠處徐連長的身影說,是你自己把他氣走的,你罵了他,你把他氣走了。
我幾乎是被尹成脅迫著來到了邱家門前,站在邱家的台階上我還建議尹成到我家去喝酒,我記得祖父的床底下有一壇陳釀白酒的,但尹成不聽,他偏偏要去邱家喝酒。我覺得他簡直是犯迷糊了,你爺爺是群眾,不喝群眾的酒,尹成說,我就要喝不法商人的酒!
我可不做小偷,我咬了一口桃子說,到別人家偷東西我爺爺會打死我的。
那不叫偷東西,那是革命工作呀!尹成說。
是你把他罵走的,你自己去把他叫回來嘛。我賭氣地退到一邊說,我才不去叫呢,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
我賠,弄死了我賠你一隻。尹成鬆開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說,我逮過的蛐蛐一隻大缸也盛不下,一隻蛐蛐哪有這麼金貴,你這小孩真沒出息。
邱財說,尹所長我不是在你面前充好人,那次姚守山帶著商會一幫人去告你的狀,我就是沒去呀,我還想攔著他們,可惜沒攔住,姚守山那人你知道的,夾鎮地方一霸,張開一隻手就遮住半邊天呢。
尹成如此輕易地原諒我昨天夜裡的背信棄義,我真的沒想到,但我才懶得想那麼多,他帶我去集市我就去,他給我買什麼我就拿。在嘈雜擁擠的夾鎮集市上,尹成顯得心事重重的,他會突然把我的腦袋轉向他,好像要對我說什麼,但每次都是欲言又止。還是我先忍不住了,我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嘛。
吹號有什麼意思?我的目光開始停留在尹成腰間的駁光槍上,我試探著去觸碰駁殼槍,你給我打一槍,我說,打一槍我們誰也不欠誰。
邱財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這會兒倒像幹部似的夾在尹成和老曹之間,一會兒推推這個,一會兒搡搡那個,世上沒有商量不了的事,何必動拳頭呢?邱財眨巴著眼睛,拍去褲管上的泥巴,他說,幹部帶頭打架,明天大家都為個什麼事打起來,這夾鎮不亂套了嘛?
沒等尹成應聲我就跑了,我覺得我跟尹成的友誼可能就此完蛋了。這要怪姚守山那條老狗,也要怪我自己多嘴多舌,但說到底還要怪尹成,他是個幹部,怎麼可以跟孩子一樣,耳朵盛不住一句話,心裏壓不住一件事?夾鎮的幹部多的是,他們都有個幹部的樣子,而尹成他怎麼威風也不像個幹部,我突然覺得夾鎮人沒有說錯,尹成是個愣頭青,尹成是個毛孩子,尹成他,就是個孩子!
你才拉不出屎呢,我說,你們家的紅棗送我我也不吃。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我說。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著,尹成正在用紅纓擦駁殼槍的槍管,看上去他的神色鎮定自若,你們都瞪著我幹什麼?尹成說,是槍走火啦,再好的槍老不用都會走火的。
我懷著對尹成的滿腔怨恨一口氣跑到制鐵廠,看門的老王頭把我堵在門口,他說,你慌慌張張的跑什麼?廠里不準小孩來玩。我就把那盒爛煙啪地拍在老王頭手上,兇惡地大喊道,尹成派我來的,告訴姚守山,讓姚守山小心他的狗命!
丟褲衩就算錯誤啦?我說。
我說,你別朝我翻白眼,我又不要吃你家的飯,是他讓我陪著的。
又胡說八道,等我告訴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著臉走下台階,突然抬起一條腿往上搐了搐她的絲|襪,這樣我正好看見旗袍後面的另一條腿,又白又粗的,像九*九*藏*書一段蓮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麗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往哪兒看?不怕長針眼?小小年紀的,也不學好。
你又說撈槍的事,說過好多回了,還有你爬水塔摸哨兵的事,也說過三回啦!
他不理我?我哼了一聲,轉過臉說,是我不理他。
我與稅務所長尹成的友誼在夾鎮人看來是很奇怪的,我常常在短褂里掖個蛐蛐罐往稅務所的木樓里跑,稅務員們見我短褂上鼓出一塊,都想拉住我看我藏著什麼東西,我沒讓他們看見,是尹成不讓我把蛐蛐罐露出來,他喜歡與我斗蛐蛐玩,卻不想讓人知道,我知道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也知道我與尹成的親密關係就是由這些秘密支撐起來的。
尹所長膽子這麼小呀?粉麗給尹成排好了筷子和碗,抿著嘴噗哧一笑,說,到我家吃個飯還要人陪著,怕誰吃了你呀?
尹成要姚守山的狗命,尹成要槍斃姚守!我這麼大聲喊了一嗓子就往家跑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尹成的任務,我懶得再管他們的事了。
徐連長說,小栓死了,踩到了敵人的地雷,一條腿給炸飛了,操他娘,我帶人撤下來時他還在地上爬呢,鐵生上去背他,他不願意,說要把那條腿找回來,鐵生剛把他背上他就咽氣了。
逗你玩呢,你生什麼氣呀?粉麗伸手在匾里划拉著紅棗說,怎麼不見你去找尹成玩了,他不理你啦?
有個年輕的軍官左手掛了彩,用木板繃帶懸著手,他在水缸邊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從肩上往下澆。我看見尹成風風火火地闖進醫院的院子,他見到洗澡的軍官嘴角就咧開笑了,他朝我擺了擺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軍官身後,提起一桶水朝他頭上澆去。
今天從椒河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又擠滿了夾鎮醫院,孩子們都涌到醫院去看手術,看見許多的士兵光著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檯子上,嘴裏嗷嗷地吼叫著。大夫用鑷子從他們身上夾出了子彈,噹啷一聲,子彈落在盤子里,孩子們就在窗外拍手歡呼起來,有人大聲數著盤子里的黃澄澄的彈頭,也有人擠不到窗前來,就在別人身後像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衝著那些彈頭來的,等會兒醫生把盤子端出來,他們會湧上去把那些彈頭一搶而光。夾鎮從來沒有打過仗,孩子們就特別稀罕子彈頭這類玩意兒,當然我也一樣,雖然尹成給過我幾顆,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把肩胛骨里的彈頭挖出來給我,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假如他真那麼做我會樂意接受的。
我明明知道邱財那狗日的不是好人,我知道他會給我下圈套,可我還是喝了他的酒。尹成抱著腦袋,目光直直地瞪著地上的幾片雞毛,他說,我喝糊塗啦,我肯定犯下錯誤啦,操他娘的,我鑽了邱財的圈套啦。
我懵懵懂懂地衝到木樓天台上,喘著氣對他說,我衝上來了,衝鋒幹什麼?尹成仍然鐵板著臉,笨蛋,這幾步路跑下來還要喘氣?他說著將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小孩,今天抓了幾隻蛐蛐啦?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尹成冷不防從我手中搶過了一節竹筒,他說,讓我檢查一下,你逮到了什麼蛐蛐?
我發現從粉麗坐下來那一刻起尹成就很不自在,尹成的脖子轉來轉去的,眼睛好像不知往哪兒看,後來他就看著我笑,但我知道尹成很不自在,我看見他臉紅了,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看見他的身板僵直地挺在凳子上,邱財終於把一壇酒抱到桌上,也就在這時尹成突然站起來說,你家這凳子怎麼扎人呢?尹成拍了拍凳子就往我身邊擠過來,他說,我還是坐這兒,坐這兒舒坦些。
不是喇叭,是軍號!
徐連長說,老三自己要參加打椒河,他老犯眼病,年紀又大了,組織上已經安排他轉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個倔人嘛。
尹成沒有搭理邱財,我看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後罵了一句髒話,操他娘的,什麼同志?我現在沒有同志!人們都在回味尹成的這句話,尹成卻推開人群走了,我看見尹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邊那棵老柳樹下,撿起被打碎的鳥窩端詳了一會兒又扔掉了。然後他對著柳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聲音也是怒氣沖沖的,好像要淹死什麼人,因此我總覺得尹成這個幹部不太像幹部。
夾鎮稅務所是一幢兩層木樓,孤零零地聳立在鎮西的玉米地邊。那原先是制鐵廠廠主姚守山給客人住的棧房,人民政府來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樓獻給了政府,他想討好政府來保住他在夾鎮的勢力,但政府不上他的當,姚家的幾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幾百條槍支都被沒收了,政府並不稀罕那幢木樓,只是後來成立了稅務所,木樓才派上了用處--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都是那個饒舌的邱財來串門時我聽說的。
尹成領著我朝昌記飯莊走,走到那裡才發現飯莊關了門。隔壁鐵匠鋪里的人說飯莊老闆夫婦到鄉下奔喪去了。尹成站在那兒看鐵匠們打鐵,看了一會兒說,不行,今天真是想喝酒,不喝不行。然後他突然問我邱財家住哪裡,我一下就猜到尹成想去邱財家喝酒,不知為什麼我驚叫起來,不行,你不能去他家喝酒!尹成說,怎麼不能去?我還怕他在酒里下毒嗎?我又說,你是幹部,不能喝群眾的酒!尹成這時候朗朗地笑起來,他是什麼群眾?尹成說,他是不法商人,家裡的錢都是剝削來的,他的酒不喝白不喝!
我知道尹成喝得半醉了,我看著他的臉一點點地變成雞冠色,聽著他的嗓門越來越大,突然覺得這事不公平,我不喝酒,又不吃邱財的菜,憑什麼陪著尹成呢?再說我也困了,我的眼皮漸漸往下沉了,有幾次我從凳子上站起來,都被尹成扯住了,尹成說,不準走,你得陪著我,等會兒說不定要你扶我回去呢。邱財在旁邊賠著笑臉說,小孩子家入夜就困,你還是讓他去睡吧,你要喝醉了我扶你回去。尹成對邱財說,我跟我的勤務兵說話,沒你的事,誰要你扶我回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計么心?
尹成抬起手拍掉了我手裡的黃瓜,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瞪著那塊上疙瘩。我聽見他用一種沙啞乏力的聲音說,小孩,去把徐連長叫回來,我要跟他喝頓酒,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徐大腦袋,他才是我的同志呀。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隻蛐蛐放回搪瓷杯里。杯子不行,等會兒還得捏個泥罐,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為了安撫我,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還撅著嘴?不就一隻蛐蛐嘛?告訴你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可是你不要杯子,我九_九_藏_書還真想不出拿什麼東西跟你換,你別瞪著我的軍號,我就是把腦袋給人也不會把軍號給人的,要不我給你吹號吧,反正這幾天夾鎮沒有部隊,吹什麼都行。
你罵他徐大腦袋,你說他的光榮疤不如你多嘛。我說。
粉麗又扭了扭腰肢,突然就往尹成身邊一坐,粉麗坐下來時還莫名其妙地白了我一眼。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霸道的人,他這麼霸道你反而忘記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無理可說的。我接過那隻網袋時裏面的東西又哐啷哐啷地響起來,我伸手在那個銅玩意上摸了摸,這是喇叭吧?我問道,你為什麼帶著一個喇叭?
我真是給他們氣糊塗了。我跟徐大腦袋頭挨頭睡了三年呢,天各一方的又見面,怎麼就氣呼呼分了手?他們還要去打西南,這一走我恐怕再也見不到尖刀營的同志了。尹成這時把我的腦袋轉了個向,我正在納悶他為什麼要轉我腦袋呢,突然就聽見了尹成的哭聲,那哭聲起初是低低的壓抑住的,漸漸的就像那些滿腹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嗚不止了。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我想尹成是個幹部呀,平時又是那麼威風,怎麼能像孩子似的嗚嗚大哭呢?我忍不住地往尹成身邊湊,尹成就不斷地推開我的腦袋,尹成一邊哭一邊對我嚷嚷,你從這裏滾開,快去把徐大腦袋追回來,就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找他聊一聊的,我想跟他一起喝頓酒!
不行,小孩子怎麼能打槍?他的臉上幡然變色,抬起胳膊時捅了我一下,滾一邊去!他朝我怒聲吆喝起來,給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為打槍跟打彈弓似的?子彈比你的蛐蛐金貴一百倍,一槍必須撂倒一個敵人你懂不懂?怎麼能讓你打著玩?
尹成說,他遮什麼天?稱什麼霸?哪天露出了狐狸尾巴,一槍讓他去見閻王爺。
你他媽的越說越糊塗了,徐連長說,我知道你最不怕死,可我告訴你,你尹成是黨的人,黨讓你去死你才有資格去死,黨讓你活著你就得活著,像只老鼠怎麼了?革命不講條件,革命需要你做老鼠,你還就得做好老鼠!
我明白,你明白的事我就明白。
我聽見稅務員老曹低聲對稅務員小張說,他打槍玩呢,就這麼屁大個人,還來當稅務所長。我知道兩個稅務員在說尹成的壞話,這本來不關我什麼事,但尹成的那一槍打出了威風,使我對他一下子崇敬起來,所以我就扯著嗓子朝尹成喊起來,他們說你打槍玩呢!他們說你屁大個人還當什麼稅務所長!
誰跟你斗蛐蛐?尹成漲紅了臉,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以為我是小孩,整天跟你斗蛐蛐玩?操你娘的,你也敢小看我?你們夾鎮人老老少少沒一個好東西。
我常常去稅務所那兒是因為那兒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溝里藏著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隻蛐蛐往竹筒里裝,突然聽見玉米地里回蕩起嘹亮的軍號聲。我回頭一看便看見了尹成,他站在木樓的天台上,一隻手抓著軍號,另外一隻手拚命地朝我揮著,衝鋒號,這是衝鋒號,他朝我高聲叫喊著,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你耳朵聾啦?趕緊沖啊,衝到樓上來!
我聽清楚的就是尹成的這些聲音。從夾鎮西端去往稅務所的路上空曠無人,因此尹成就像一頭怒獅盡情地狂吼著,吼聲震得路邊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我很想聽到徐連長是怎麼吼叫的,但徐連長就像一個幹部,他出奇地安靜,他面對尹成站著,用右手托著懸綁的左臂,我沿著玉米地的溝壟悄悄地鑽過去,正好聽見徐連長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
我趕緊點點頭,抓過那盒煙就往外跑,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好惹的,跑出木樓我就衝著樓上大喊了一句,尹成,你算什麼好漢,你是個毛孩子,你雞|巴毛還沒長全呢!
除了我祖父,夾鎮沒有人來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很討厭,她總是像我媽那樣教訓我,我看見她挾著一塊布從家裡出來,一邊鎖門一邊用眼角的光瞄著我,我猜到她會叫我從石磨上下來,果然她就尖著嗓子對我嚷嚷道,你怎麼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糧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糧食不也弄髒了嗎?
笨蛋,連軍號都不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部隊打仗用的號就叫軍號!宿營睡覺時吹休息號,戰鬥打響時吹衝鋒號,該撤退時吹撤退號,這下該明白了吧?
我看老曹根本不是尹成的對手,要不是邱財突然冒出來拉架,老曹就會吃大虧了。誰都看得出來尹成拉開了拚命的架式。他的力氣又是那麼大。邱財上去拽人的時候被尹成的胳膊掄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我怎麼去問他,他多大關我什麼事?粉麗朝我翻了個白眼,兩隻手揮著驅趕空中的蒼蠅,她腕子上的一對手鐲就叮噹叮噹地響起來,我爹請他來家喝酒呢,粉麗突然說,請了好幾次了,你說他肯不肯來?
我沒看見,我又不是你媳婦,誰管你的褲衩呀?我推開了尹成的手,開始揉除桃子上的毛霜。
槍聲驚動了稅務所小樓里的所有人,我看見他們也像鳥一樣驚惶地竄來竄去,有個稅務幹部抓住我問,誰打槍。哪兒打來的槍?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說,反正不是我打的槍。
我知道這個順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麗在夾鎮的處境,因此粉麗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見她跺了跺腳,然後揮著那捲棉布朝我撲來,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來家鐵鋪門口我回頭望了望,粉麗已經變成了一個淺綠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兒與誰說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把那捲棉布罩在額前,用以遮擋街上的陽光。我看見粉麗的身上閃爍著一種綠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一抬眼恰好看見尹成手執軍號站在天台上,他對我的回答露出了讚許的微笑,我知道這次我立功贖罪了。然後我就聽見尹成對著天空吹了一串衝鋒號,收起軍號對我喊道,今天逢集,我們趕集去!
邱財的笑臉漸漸地撐不住了,他的筷子也被尹成碰到了地上,我俯下身去看邱財撿筷子,看見的是一張陰沉的幾近猙獰的臉。桌子底下的那張臉使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突然想到什麼,於是湊到尹成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我說,你要小心,他們想把你灌醉了暗害你。但是尹成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尹成豪邁地笑著說,誰敢暗害我?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今天夾鎮制鐵廠的煙囪又開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獸的舌頭,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見一朵雲從花庄方向浮遊過來,笨頭笨腦地撞在煙囪上,很快就溶化了。煙囪附近已經堆滿了雲的碎絮,看上去像黃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夾鎮的那些鐵器作坊的火堆。天氣無比炎熱,我九*九*藏*書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簾,隔窗喊著我的名字。他說你這孩子還不如狗聰明,這麼熱的天連狗都知道躲在樹蔭里,你卻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陽下面,你站在那兒看什麼呢?
我把紅棗曬這兒了,你可不準偷吃。粉麗說,偷吃別人家的紅棗會拉不出屎的。
不行,踩死了你賠!我又跳了起來。
尹成鬆開了我的耳朵,但他還是伸出一隻手抓著我,瞪著我說,別跟我耍貧嘴。這盒煙你到底送不送去?
我看見尹成的濃眉跳動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掃視著兩個稅務員,尹成沒說什麼,但我分明看見一團怒火在他的眸子里燃燒。然後尹成像餓虎下山一樣衝下台階,一把揪住了稅務員小張,樓下的人群都愣在那裡,看著尹成抓住小張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瘦小如猴的小張在半空中尖叫起來,不是我說的,是老曹說的!尹成放下小張又去抓老曹,老曹臉色煞白,撿了塊瓦片跳來跳去的,你敢打我?當著群眾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還是所長呢,什麼狗屁所長!老曹這樣罵著人已經被尹成撞倒在地,兩個人就在稅務所門口扭打起來,我聽見尹成一邊喘氣一邊怒吼著,我讓你小瞧我,讓你不服氣,我立過三個二等功,三個三等功,我身上留著一顆子彈十五塊彈片,你他媽的立過什麼功,你身上有幾塊彈片?
今天會出事,我指著遠處的制鐵廠說,工廠的吊機又掉下來了,壓死了兩個人!
我沒想到尹成那天傍晚會來敲我家的窗子,我以為他不會再理睬我了,因為我祖父覺得尹成的麻煩一半是我惹出來的,我的嘴太快,我唯恐天下不亂,祖父為此還用刷子刷過我的嘴。尹成在外面敲窗子,我祖父就很緊張,他以為尹成是來找我算賬的,他對著窗外說,我孫子給尹同志惹了麻煩,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他以後再也不敢啦,但尹成還在外面敲窗子,他說,他還是個孩子嘛,能給我惹什麼麻煩?我要去喝酒,想讓他陪陪我。
尹成說,操他娘的,小栓才立過一個三等功呀。
不行!我余怒未消地把手伸進杯子,但杯子里已經空了,我猜尹成已經把蛐蛐握在手裡,他空握著拳頭舉到空中,身子晃來晃去地躲避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尹成很像鎮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紀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遇到這種情況識趣的人通常不會硬來,後來我就識趣地坐下來了,但嘴裏當然還會嘀嘀咕咕,我說,玉米地里蛐蛐多的是,你自己為什麼下去逮呢?
我總覺得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我才頂著大太陽站在石磨上等待著。正午時分鎮上的女人們紛紛提著飯盒朝制鐵廠涌去,她們去給上工的男人送飯,她們走路的樣子像一群被人驅趕的鴨子,只要有人朝我掃上一眼,我就對她說,不好啦,今天工廠又壓死人啦!她們的腳步嘠然停住,她們的眼睛先是驚恐地睜大,很快發現我是在說謊,於是她們朝我翻了個白眼,繼續風風火火地往制鐵廠奔去。沒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看著尹成,尹成看著邱財,邱財正撅著屁服從香案下取酒,邱財說,粉麗,你愣在那兒幹什麼?趕緊招呼客人呀。
你看看,好心總成驢肝肺。邱財噴著嘴轉向尹成說,尹同志年輕肝火旺,又是初來乍到,水上不服人的脾氣就暴,這也不奇怪,尹同志明天到我家來,我請你喝酒,給你接風,給你消消氣。
他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在我腦袋上篤地敲了一下,讓你帶路你就帶路,你再問這問那的我就把你當姦細捆起來,他走過來一奪回了那隻網袋,朝我瞪了一眼說,我看你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一輩子也別想上部隊當兵,連個網袋也拿不穩!
我知道他所說的就是他嗚嗚大哭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還給我時另一隻手蓋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拚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里是否還留著蛐蛐,而尹成的手卻像一個蓋子緊緊地扣著杯子不放,這麼僵持了好久,我靈機一動朝天台下喊起來,強盜搶東西羅!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捂住我的嘴,不準瞎喊!他一邊朝四周張望著一邊朝我擠出笑容,他說,你這小孩真沒出息,我也沒想搶你的蛐蛐,我拿東西跟你換還不行嗎,怎麼樣,就拿這杯子跟你換?
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端著一匾紅棗出來了,粉麗端著紅棗在門口走來走去的,陽光灑滿了空地,可她就是拿不定主意把匾放在哪裡,我看見她乜斜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粉麗比她爹邱財還要小氣摳門,她就是害怕誰來偷吃她家的紅棗。
徐大腦袋,你別忘了,我在十二連吹號時你還在給地主當幫工呢,打沙城的時候你還笨得像只鵝,你伸長了脖子爬城牆,要不是我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嗎?操他娘,你忘了我脖子上這塊疤是怎麼落下的?是為你落下的呀!
我祖父說,他本來就是個孩子,他還不知道到夾鎮工作有多難呢,十八九歲的孩子,怎麼斗得過夾鎮的這些人渣?
尹成說,誰都對我不服氣,都在暗裡給我使絆子呢,用不著你來挑唆,我全知道,邱財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請我喝酒安的什麼心?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拉攏腐蝕我呢,可我就是不怕,我在前線打仗死了兩次都活過來了,我還怕你們這些不法商人?我怕個球!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賠!
徐連長說完就走了,他疾步朝夾鎮走去,甚至不回頭朝尹成看一眼,我覺得徐連長的言行都有藐視尹成的意思,一個幹部藐視另一個幹部,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透過茂密的玉米葉子,我看見尹成慢慢地蹲在路上,他在目送徐連長離去,尹成的臉上充滿了我無法描述的悲傷,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蔫了下來,更加讓我驚愕的是他蹲在路上,一直捏|弄著一塊土疙瘩,我看見他的臉一會兒向左邊歪,一會兒向右邊歪,脖子上的喉結上下聳動著,我覺得他像要哭出來了。
你還是老毛病,什麼痛快不痛快的?徐連長說,幹革命不是圖痛快,革命事業讓你在戰場上你就在戰場上,讓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干也得於,都是黨的需要。
邱財說,尹所長你不知道呀,好多人在背後說你壞話,就連你們稅務所的老曹也在反對你,他說你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說你連算盤都不會打還來當稅務所長,還有小張,他也在背後譏笑你,他們對你就是不服氣呀。
尹成到底有多大?還不滿二十吧,怪不得會跟你玩呢,粉麗說,不過也難說,有的人天生長得孩子氣,沒準他還比我大一兩歲呢,你該知道的,尹成有二十了吧?
誰要看你?我慌忙轉九*九*藏*書過臉,嘴裏忍不住念出了幾句順口溜,小寡婦,面兒黃,回到娘家淚汪汪。
整個正午時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東張西望,夾鎮單調的風景慵懶地橫卧在視線里,冒著一股熱氣,我頂著大太陽站在那兒不是為了看什麼風景,我在眺望制鐵廠前面的那條大路。從早晨開始大路上一直人來車往的非常熱鬧,有一支解放軍的隊伍從夾鎮中學出來,登上了一輛綠色的大卡車,還有一群民工推著架子車從花庄方向過來,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還看見有人爬到制鐵廠的門樓上,懸空掛起了一條紅格標語。
我站在台階上猶豫了一會兒,隨手指了指一棵柳樹上的鳥窩,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脆亮的槍響,而柳樹上的鳥窩應聲落地,兩隻朝天翁向玉米地俯衝了一程,又驚惶地朝高空飛去。
出來開門的是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粉麗把門開了一半,那張白臉在門縫裡閃著一條狹長的光,我聽見她哎呀叫了一聲,然後就不見了,只聽見木履的一串雜沓的聲音。然後邱財舉著油燈把我們迎了進去,邱財的臉在油燈下笑成了一朵花,他抓著尹成的手說,尹所長呀,盼星星盼月亮,我總算把你盼來啦。
我祖父常常說粉麗可憐,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可憐的,雖說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財很有錢,雖說她經常在家裡扯著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門,臉上抹得又紅又白的,走到哪兒都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懶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卻喜歡來惹你,歸根結底這就是我討厭粉麗的原因。
我看得出來尹成喜歡蛐蛐,從他抖竹筒的動作和眼神里就能看出來,但這個發現並不讓我高興,我覺得他對我的蛐蛐有所企圖,我又不是傻瓜,憑什麼讓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奪那節竹筒,可氣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夾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鐵器一樣堅硬有力,我的手被夾疼了,然後我就對著他罵出了一串髒話。
尹成發怒的模樣非常嚇人,難怪邱財他們也說他凶。我突然被嚇住了,撿起竹筒就往樓下跑,但我還沒跑下樓就被他喊住了,給我站住,尹成扶著天台的護欄對我說,我可從來不欠別人的情,告訴我你想打什麼,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麼都行。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里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隻只放進去,我看見他在屋檐上拔了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開牙,你都逮的什麼鬼蛐蛐呀?都跟資產階級嬌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沒有精神!尹成嘴裏不停地奚落著我的蛐蛐。他說,這隻還算有牙,不過也難說,咬起來多半是逃兵,我看乾脆把它們都踩死算了,怎麼樣,讓我來踩吧?
我拿著那條咬了一半的黃瓜走到尹成面前,我把黃瓜向他晃著,說,要不要吃黃瓜?
笨蛋,我說你是笨蛋嘛,他臉上露出一種得勝的開朗的表情,他說,我是個革命幹部,又不是小孩子,撅著屁股逮蛐蛐?成何體統,讓群眾看見了什麼影響?
起初只有邱財沒話找話,尹成對他愛理不理的,我看著尹成一口口地喝酒,一碗酒很快見底了,粉麗就很巴結地又倒上一碗。粉麗的眼神像笤帚一樣在尹成身上掃來歸去的,但尹成就是不看她,尹成不看她她還干坐在那裡,我覺得粉麗有點兒賤,也有點可憐巴巴的。
我也不知道那天夜裡邱財家遼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大概是整個夏季最涼爽的一夜了,我一覺睡到天亮。天亮時隔壁棉布商家裡又響起了粉麗嗚嗚的啼哭聲,我祖父把我弄醒了。他問我昨天夜裡我們在邱財家幹了些什麼,我睡眼惺忪地說,沒幹什麼,他們喝酒呢,祖父諦聽著隔壁的動靜說,沒幹什麼會鬧成這樣?隔壁大概出了什麼事了。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差點驚出一身冷汗,邱財把尹成暗害了!我這麼喊了一句就往門外跑,我先去撞邱財家的門,但邱財硬是把我推了出來。我就又朝稅務所那邊飛奔而去。隔著很遠我聽見從木樓中傳出一陣嘹亮的軍號聲,是軍營中常常聽見的早號,我一下就放心了。我覺得尹成在那天早晨的吹號聲驚天動地,似乎在訴說一件什麼事情,但我確實不知道那是一件什麼事情。
我走到外面,耳朵又被尹成拉了一下,他說,你敢躲著我?躲著我也不行,你就得當我的勤務兵。我注意到他的皮帶上空蕩蕩的,我說,鎮長真的收了你的槍?尹成拍了拍他的髓部原先掛槍的位置,他敢收我的槍?是我自己交出去的,他們怕我在夾鎮殺人嘛。尹成做了個掏槍瞄準的姿勢,他用手指瞄準著制鐵廠的煙囪,然後我聽見尹成罵了句髒話,他說,操他娘的,沒了槍人還是不對勁,走起路來飄飄悠悠的,睡覺睡得也不踏實。尹成說到這兒噎了一下,突然把手在空中那麼一劈,說,去喝酒喝酒,喝醉了酒心裏才舒但!
事情過後的那天早晨我去了稅務所小樓。
我不是故意氣他的。尹成說,我見到他心裏別提有多高興。怎麼說著話就鬥起嘴來?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怎麼能這樣散了?
我不知道尹成為什麼非要讓我陪著他,他還抓了一把花主米硬往我嘴裏塞,他說,不準睡,不準當逃兵,等我喝夠了心裏就舒但了。等我心裏舒坦了我們就走,尹成說著還跟我勾了勾手指。勾了手指我就不能走了。我本來是想遵守諾言陪他到底的。但我突然想撒尿了,尹成這次放開了我。他說,撒完尿就回來。回來扶我走,我也喝得差不多啦。
尹成說,你們都是兩面派,明裡一套,暗地一套,我又不是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不法商人的心思?我什麼都知道。
稅務員老曹不領邱財的情,他對邱財瞪著眼睛說,邱財,你這個不法奸商,你想渾水摸魚吧,我們打架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們,我會向領導彙報的。
就這樣我遇見了尹成,是我把他帶到鎮政府院子里的。我不知道他到夾鎮來幹什麼,只知道他是剛從部隊下來的幹部。夜裡邱財到我家讓祖父替他查賬本,說起稅務所新來了個所長,年紀很輕卻凶神惡煞的,我還不知道邱財說的人就是尹成呢。
操他娘的,尹成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嘿地一笑,說,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老三跟我一個脾氣,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個什麼夾雞|巴鎮,去個什麼稅務所悶著閑著,還不如死在戰場上痛快。
我們夾鎮不打仗,你帶著軍號怎麼吹呢?
這時候稅務所木樓里有人出來了,好像是稅務員老曹站在台階上朝我們這裏張望,我捅了捅尹成說,老曹在看你呢!尹成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突然想起什麼,惡狠狠地看著我說,今天這事不準告訴任何人,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一槍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