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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天空.2

灼熱的天空.2

走到集市的盡頭了,我覺得尹成抓著我的那隻大手突然鬆開了。尹成回過頭看著一個打花陽傘的女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加牛鈴,兩道濃眉在前額中央打了個死結,我覺得他的模樣就像是撞見了一個鬼魂。
尹成說,我把軍號當刺刀了,軍號上全是血,我得把軍號洗乾淨
鎮長說,那好吧,我們不磨嘴皮子,我給你一個命令,你聽著,現在你向後轉,正步走,一直走到門口去!
你當然會犯糊塗,他是老百姓,他再壞你也不該殺他嘛。
粉麗拗不過我,就一邊朝我翻白眼一邊敲起廂房的窗子來,她說。尹同志呀,你餓壞了吧?我給你送饅頭來啦。
這麼熱的天,我的腦袋都給熱暈了。尹成說,要不是天熱得你沒辦法,興許我就不會砸他那麼多下,興許就砸一下教訓他。
粉麗又用傘尖捅了捅我,她的目光仍然追著尹成的去影,你別管我門的事,粉麗說,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我們的事!
就這麼鬼使神差的,我與尹成又鬧翻了,我剛才還準備跟著尹成去當兵呢,沒一會兒就又和他鬧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這樣的人,被邱財偷去褲衩也是活該!
誰也不讓進。小禿仍然用長矛擋住粉麗,他說,鎮長說了,尹同志犯了大錯誤,尹同志在關禁閉,誰也不讓進!
我不明白尹成為什麼突然提到血,哪來什麼血?我這麼說著就跳下水缸。我想去拿地上的那把軍號,但尹成衝過來搶先一步抓住了軍號。尹成說,別碰軍號!別碰我的軍號!然後我看見尹成把軍號放在水缸里用力地漂洗著,水缸里的水隨之嗚嗚地吟唱起來。尹成說,我的軍號上都是血,我得好好把軍號洗一洗。
你管不著,粉麗噘起嘴吹了吹那隻慢頭,放回籃子里,她對小禿扭了扭腰說,我跟尹成是同志關係,你們再說三道四的,看我不撕爛你們的嘴!別把你那桿爛棍橫在我面前,讓我進去!
坦率地說我去鎮政府見尹成就是為了那隻蛐蛐,民兵小禿站在廂房門外看管尹成,他不讓我靠近廂房的窗子。我就遠遠地喊了一聲,尹成,我的蛐蛐呢?我看見尹成從黑暗處一蹦一跳地來到窗前,就像我祖父所說的那樣,尹成被捆起來了,只是他嘴裏的汗中已經沒有了。我看著他這種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地想笑,但尹成投射過來的目光是那麼奇怪,我說不出那是悲傷還是倔強。我第一次發現尹成有著一雙女孩似的水汪汪的眼睛。我以為尹成會罵我,但他卻只是朝我擠了擠眼睛,他說,蛐蛐在我襯衣口袋裡呢,你來摸一下,看看它是不是還活著。
你別叫我同志,誰是你的同志?你們一家人死纏著我,沒安什麼好心!
賠就賠,你個小氣鬼。尹成說,等我出去了就給你抓一盆蛐蛐來,抓個蛐蛐還不容易?
粉麗手中的陽傘掉倒了地上,這下她終於站往了,她捂著胸口喘氣,喘了一會兒她拾起那把傘,用傘尖捅著我說,好狗不擋道,你別擋著我呀!
是我把粉麗帶到廂房的窗邊的,粉麗這種女人也實在沒意思,我好心給她帶路,她還死死捂著籃子里的饅頭,生怕我搶了她的饅頭,她還嫌我在旁邊礙事,想攆我走,可我就是不走,我倒想聽聽粉麗和尹成有什麼悄悄話說。
不怨你怨誰,這蛐蛐我是借給你養的,弄死了你就得賠我一隻,賠我一隻大黑牙!
我就是不愛聽粉麗說尹成的事,主要是覺得她不配對尹成好,所以粉麗一說尹成的名字我就不耐煩,我說,我早知道這事了,還用得著你說?你自己想去就去唄,我們的事不用你來管。
他是邱財,是粉麗她爹,你別忘了你還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讓你喝你偏要喝!
有關烈士李小牛--不,應該說有關烈士尹成的文字材料非常簡短。材料中說尹成死於著名的白頭山戰役,尹成為了掩護戰友用身子堵住了一座碉堡的槍眼。唯一讓我悵然若失的就是這段文字這不僅過於簡短,而且許多地方都錯了:譬如尹成的籍貫寫成了我的老家夾鎮,尹成明明是山東人,我老家夾鎮又怎麼能承受這樣的榮譽?譬如尹成的年齡在材料中是十九歲,我記得尹成在夾鎮那年就是十九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怎麼還是十九歲呢?當然我後來很快就想通了,這種錯誤不能歸咎於整理材料的人,那個文書或者宣傳幹事又怎麼知道烈士李小牛就是尹成呢?他也許根本就不認識尹成,又怎麼知道尹成在夾鎮的那段故事呢?
鎮長說,隔了幾千里路,你怎麼去?插上翅膀飛著去?尹成,我知道你的毛病,個人英雄主義害死了你,群眾對你很有意見吶,說你動不動就撩開衣服,給人展覽你的光榮疤。
打著花布陽傘的女人不是一個鬼魂,不是別人,正是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我看見粉麗的臉抹著一層厚厚的粉霜,,嘴唇搽得又紅又亮,因此粉麗看上去還真的有點像戲台上的女鬼,粉麗站在離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她在朝我們這裏看,準確地說她是在看尹成,我覺得她看尹成的目光也有點像戲台上的女鬼,眼睛不像眼睛,像嘴巴那樣張大了要把尹成吃到肚子里去。然後我聽見粉麗喊了一聲,尹,同,志,呀,聽上去就像女鬼的台詞了,凄凄慘慘的似哭非哭的,我覺得粉麗的樣子實在可笑,我忍不住的咯咯大笑起來。
去前線,我回尖刀營打仗去。尹成說。
正午時分我就要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把門反鎖上了。我去祖父的床邊搜尋掛鎖鑰匙時,被他一把揪到了床上,他按著我的手說,躺這兒睡覺,這麼熱的天跑出去人會烤焦的!我只好躺著等祖父的鼾聲再響起來,他睡覺時總是鼾聲如雷,但討厭的是只要我一動彈他就醒了,而且他睡得這麼糊塗還知道我的心思,他說,今天不準去找尹成,以後也不準找他,那孩子腦筋缺根弦,放不下那桿槍,哪天他起了殺性,一槍把你崩了!我申辯道,他沒有槍,鎮長早把他的槍收啦!祖父說,沒有槍還有手呢,他掐死個人更容易。祖父說完又呼嚕嚕地睡著了,人睡著了兩隻手卻醒著,像鐵鉗夾住我的手,因此整個午後時分我只好躺在祖父的床上。我本來不想睡覺,但祖父的呼嚕聲震得我昏昏欲睡,後來我就做了那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尹成對著太陽搖晃那把軍號,尹成站在玉米地里斜舉著那把軍號,一個勁地搖晃著軍號,軍號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嗚咽聲,那聲音真的酷似人的嗚咽,而且嗚咽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細碎,我對尹成喊,別讓它哭,你別搖軍號,你吹呀,尹成你吹呀,但夢中的尹成與我形同陌路,他只是回頭漠然一瞥,他把軍號舉得更高,對著太陽搖晃著,然後我突然看見那隻軍號從尹成手中落下來了,它像一個金黃色的精靈錚錚有聲地滾過玉米地,朝我這裏滾過來,我想去接住軍號,但我的手卻怎麼也伸不出去,你知道我是在做夢,而我的手是一直被祖父緊緊壓住的。
你開什麼玩笑?幹革命又不是買小豬,還能挑肥揀瘦的?還能由著你性子胡來?老曹說。
鎮長說,我猜到你是來要槍的,本來槍是該還你了,可是你的思想問題越來越嚴重,錯誤越犯越嚴重,把槍還給你會害了你,你死了這條心吧,槍不能還你。
那當然是我一廂情願的抗議,尹成肯定比我更懂洗軍號的危害,但他沒有聽見我的抗議,他只是用力地漂那把軍號,水缸里的水紛紛濺了出來,我聽見尹成說,軍號上沾著血,我得把血洗掉,你離我遠一點,我得把軍號洗乾淨了。我聽見尹成老在說血呀血的,可我就是沒聽read•99csw.com進去,我還譏笑他道,你關了幾天禁閉有點傻了,哪來的血呀?軍號又不是刺刀,軍號上哪來的血呢?
我被小禿推出政府的門洞時差點撞到一個人,是粉麗提著一隻籃子,像一個賊似地左顧右盼的,貓著腰往裡面走。我的手碰到了她的籃子,一隻雪白的饅頭就從籃子里飛到了地上,粉麗哎喲叫了聲,手上忙著拾饅頭,嘴一張就罵開了,你們兩個要上法場呀,眼睛長在後腦勺上啦,饅頭都掉在地上還讓人怎麼吃?
我這麼自豪地宣布著,突然發現尹成其實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異常勇敢地走到玉米地里,繞著邱財的屍體走了幾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財的手,那隻手像一個枯玉米棒子攤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夾鎮人傳人的一件事。說制鐵廠廠主姚守山殺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里,我想尹成怎麼這麼苯,他為什麼不把邱財埋在玉米地里呢?於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麼這麼笨?把他埋到玉米地里,把他埋起來,誰也不知道你殺人呀。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們綁在一起,你幹嘛要殺他呢?
尹成留下的所有遺物是一隻軍用帆布包,我打開帆布包時一隻軍號訇然落地,一隻像黃金一樣煙煙閃亮的軍號落在我腳下,還散發著戰場特有的焦硝味。我拾起軍號走到了紀念館外,我舉起軍號對準太陽,看見整個天空整個世界都是金黃色的,我聽見陽光震動了空氣,空氣吹響了軍號,然後我所熟悉的尹成的軍號聲響徹了城市的上空。我模仿我的朋友尹成,舉起軍號對準太陽,我看見的就是太陽,還有太陽周圍金黃色的灼|熱的天空。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壞了,我在夾鎮的街道與稅務所小樓之間來回奔跑,總想解決個什麼問題。我再次跑到稅務所去,恰好看見尹成提著背包從台階上下來,那隻軍號被他拴在褲腰上,人一跑軍號就搖擺起來,噹噹地撞擊著木欄杆,尹成明明看見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揮撩開了辦公室的門帘,然後我就聽見了稅務員老曹和小張七嘴八舌的嚷嚷
尹成說,我不管那麼多,只要去前線就行,只要能打仗就行,大西南不是還沒解放嗎?我就去大西南!
我往窗邊跑,被小禿捉住了。小禿說,他在關禁閉,不準跟他說話!我正在猶豫呢,尹成在窗里喊起來,別怕他,你這麼膽小,怎麼去前線打仗?我被尹成這麼一喊憑空多了一個膽子,硬是從小禿的腋下擠到窗前。我的手迫不及待地在尹成的口袋上按了一下,尹成又叫起來,你他媽的輕點呀,小心把它壓死,口袋用別針縫著呢。我解開尹成口袋上的別針,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蛐蛐冰冷的屍體,於是我失聲尖叫起來,死啦,死啦,你把它弄死了!
我不知道夾鎮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安靜,細細聽才發現是鎮上的十幾家鐵匠鋪停止了工作,不懼炎熱的鐵匠們放下了長錘,夾鎮便徹底地安靜了。這種安靜令人陌生,因此我覺得夾鎮變成了一座灼人的墳墓。
我說過那一天里我已經多次來往于通向稅務所的小摟,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樣,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後走,因為我決定要去當兵了,想當兵就得像尹成那樣,昂首挺胸地走。因為我要去當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條惡狗蹲在路邊朝我汪汪地叫,我飛起一腳。那畜生就嚇跑了。李麻子正在地里採藥草,他彎起腰咒罵我,我對他也不客氣,拾起一塊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還真給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風呢,忽然就聽見尹成在前面說,別跟著我,跟著我也沒用,我送你到你爺爺那兒去?走了幾步,尹成又說,夾鎮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貪生怕死,貪上怕死的人怎麼能當兵?你也一樣,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大熊包。
老曹你這個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號人,上了戰場就尿褲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們這號人,我操你們八輩子祖宗,一個敵人也沒撂倒,就會暗裡給自己同志使絆子。尹成的聲音因為暴怒而氣沖屋頂,有一剎那我覺得那幢木樓的屋頂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戶前看見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領,一下一下地搡著老曹,老曹你這個四眼狗!你算什麼同志?你也是一個敵人!小張你這條小油蟲,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夾鎮沒有同志!尹成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他仰起臉吐出一口氣,一邊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見了尹成眼睛里的一點濕潤的淚光,雖然只是一滴淚光,又被他擦去了,我還是擔心尹成會像上次那樣哭出來,要是在老曹小張面前哭出來,那尹成的臉就丟盡了,所幸尹成畢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嚨,滿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牆角,他說,誰要你們這種人做我的同志?你們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們,我回尖刀營找我的同志去!
我祖父那天正在鎮政府門口與人下棋,他看見尹成背著行李闖進了鎮政府,滿頭大汗的,好像渾身冒著火,尹成進去了沒多久,我祖父就聽見尹成和鎮長吵起來了。
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我不想殺老百姓,可我壓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閨女塞給我呢,他把我當什麼人了?夾鎮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閨女。
我從來沒見過尹成這種傻乎乎的樣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關禁閉關傻了,這種想法使我壯著膽子上前搶那把軍號,我說,你個傻子,快給我住手,我們還是來吹軍號,快來吹吧!我記得就是這時候我的顴骨處挨了冰涼濕潤的一擊,我記得尹成突然用軍號掄向我的面頰,我所熟悉的那種吼叫聲也重返耳朵。離我遠一點!他晃動著軍號對我吼道,我告訴你啦,離我遠一點,今天我殺人啦!那會兒我還不知道疼痛,我捂住右臉顴骨驚恐地望著尹成,我說,尹成你說什麼呀?你真的傻了嗎?
鎮長說,這會兒你還要去打仗?好像中國革命離不開你似的,告訴你吧,解放軍早就打過了長江,南京早解放了,前一陣上海也解放了,馬上都要解放大西南了,還用得著你尹成去打仗?
尹成在裏面一聲不吭,我看見他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好像是坐在他的黃背包上。
你給我閉嘴,老曹你算個什麼東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幾塊光榮疤?你就敢來教訓我?尹成又雷吼起來,別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來接著鑰匙,給我好好守住錢箱,少一個銅板我回來拿你腦袋。
那會兒我還設想殺他,他要光站在那兒說,說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說,可他以為我不說話就是答應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褲子口袋裡啦,他涎著臉在我口袋裡摸錢箱的鑰匙呢。
後來就出現了夾鎮人津津樂道的那個場面:在集市通往夾鎮的大路上,我在追趕尹成,而粉麗在後面追趕我們--主要是粉麗追我們顯得不成體統,她穿著旗袍打著花布陽傘在路上跑,她緊咬著嘴唇,一手提著旗袍的角邊在路上跑,跑得還挺快的,我沒追上尹成,她卻快把我追上了,我又氣又惱,乾脆就站住了。
尹成還站在水缸邊,尹成在黑暗中穿好了褲子,他說,我不笨、我知道你在動什麼鬼點子,可我不能埋他,我不能做這種事。
看守尹成的小禿這時候咳嗽了一聲,他走過來不容分說地把我拉開,他不敢對尹成怎麼樣就拿我撒氣。他說,你再賴這兒我就把你也捆起來,讓你們哥倆一起關禁閉!
我壯著膽子朝水缸那裡跑過去,看見一個人光著身子站在那兒,https://read.99csw.com用一隻水瓢往身上潑水,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尹成,是尹成摸黑在水缸邊洗澡,而那把軍號在水缸一側閃的著一圈幽光。
我聽見尹成在裏面清了一下喉嚨,我知道他遇到了難堪的事總要這樣清喉嚨的,過了一會兒我果然聽見了尹成瓮聲瓮氣的說話聲,尹成說,這是我們同志之間的矛盾,不要你管。你趕快帶上饅頭回去吧,我不想吃,我不吃你的饅頭。
我以為尹成是在開玩笑,但我一轉眼就看見一隻白草帽掛在旁邊的玉米稈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財的草帽。我還看見王米地陷下去一塊,裏面好像躺著個人。我半信半疑地跑進玉米地,跑進玉米地我一腳踩到了邱財的一隻手,一隻軟綿綿的像棉花一樣的手。我尖叫著跳了起來,然後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嚇糊塗了,我繞著水缸跑了幾圈,最後還是撞到了尹成的懷裡。尹成抱住我說,你看你這孬樣,見了個死人就嚇成這樣,還想去當兵呢。
他要交政府就讓交唄,你就說是他把你的褲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尹成說,你離我遠一點,我濺了一身的血,我得好好洗一個澡,我的襯衣上全都是血,你離我遠一點。尹成又轉了個身,他不讓我看他的私處,說,才幾個月沒打仗呀,見了血就噁心,我得好好洗個澡。
我沒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說什麼?尹成漲紅了臉,兇狠地逼視著我,誰讓你去邱財家偷褲衩了?我的褲衩穿庄身上呢,你再胡說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哎喲,你倒神氣起來了?粉麗在窗外格格一笑,她說,你們倆有個屁事?你以為你就是他的同志啦?告訴你吧,尹同志實在是太孤單了才找你玩的,你能頂什麼事?你還什麼都不懂呢。
我不知道邱財那天為什麼對我們撒謊,假如他告訴我們是去尹成那裡,我正好藉機跟著他去,假如他做事不是那麼鬼鬼祟祟的,假如他肯帶我一起離開菜園,那麼後來的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麼滿,邱財討厭我,我還討厭他呢,就算他預見到後來的事,就算他要帶我去稅務所,我還不一定跟他去呢。
也就在這時候小禿帶著鎮長和幾個幹部來了,粉麗看見他們哭聲便戛然而止,她從旗袍襟上抽出一塊絲帕捂著臉,貓著腰從那群人身邊逃過去了。鎮長沉著臉問邱財,你女兒怎麼回事,跑到政府撒潑來了?她跟尹成是怎麼回事?她跟尹成到底什麼關係?邱財對鎮長笑臉相迎,邱財說,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吧?人家尹同志是革命幹部,我家粉麗看得上他,他可看不上粉麗呀!要不粉麗給他送饅頭,他也不會把她罵出來,門不當戶不對的,能有什麼?鎮長你可別聽外面的謠言呀。鎮長走近邱財,搶過他手裡的籃子檢查那堆饅頭,他還掰開一隻饅頭看裏面有沒有藏了什麼,饅頭裡什麼也沒有,饅頭只是饅頭而已,鎮長就撕了一片放進嘴裏,小心地品嘗著。邱財在一邊叫起來說,鎮長你這是在幹什麼呢,你還怕粉麗在饅頭裡下毒?這真冤枉死人了,她就是毒死了自己也不會給尹同志下毒呀。鎮長對邱財冷笑了一聲,說,你們腐蝕毒害革命幹部的陰謀詭計多著呢,不一定要靠下毒嘛。
尹成說,你得把槍還給我,那是我的槍,你給我槍我就走,你別讓我磨嘴皮子了,我不會磨嘴皮子!
你不該把那鑰匙放口袋裡,你別讓他在口袋裡摸嘛。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東拉西扯他說我那條褲衩,他來訛我呢,說要把褲衩交給政府。
粉麗不搭理我了,她踞起腳尖朝遠處望,尹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制鐵廠的圍牆後面,她還踮著腳尖傻乎乎地朝那邊張望。我看見粉麗的嘴起初是噘著的,漸漸地就咧開了,然後她的喉嚨里滾出一種類似打嗝的聲音,我知道地快哭了。我正在納悶她為什麼又要哭呢,粉麗已經嗚嗚地哭開了,她一哭就會把身子扭來扭去的,還像死了親人似的跺腳,這些我都不管,我就是想弄清楚她為什麼要哭,但無論我怎麼追問,她就是不搭理我,她就會用傘尖捅我。我後來就丟下她去找尹成了,我想尹成肯定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出醜的。
我正想這事呢,尹成說,他們要是把我槍斃在夾鎮,那我就吃虧了,我可不願意跟邱財換這條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們要是願意讓我死在戰場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條命起碼得換回敵人十條命,他們要是讓我死到戰場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你別開錢箱,你不給他錢他敢怎麼樣,你不該殺他呀!
我說,你沒頭沒腦地嚷什麼?你讓我去哪兒?)
我正要去接軍號奇迹就發生了,關於那把軍號的奇迹你一輩子也不會相信,而我一輩子也沒有想明白,那把軍號滾燙滾燙的,比鐵匠鋪里的熱鐵還要燙上一百倍,告訴你你絕不會相信的,那把軍號燃燒起來了!我驚叫著,眼看著那把軍號在尹成手裡慢慢泛紅,軍號之光由古銅色轉為玻璃色,那把軍號慢慢燃燒,最後像一團血紅的篝火似的燃燒起來啦!
鎮長算什麼東西?他身上有幾塊光榮疤,他就敢把尹同志捆起來了?粉麗朝鎮長的辦公室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後就環顧著鎮政府的院子,捏細嗓子喊起來了,尹同志哎,你在哪裡呀?我給你送饅頭來啦!
你們捆著他?你們不給他吃飯?粉麗的又黑又細的眉毛擰成個八字,粉麗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手指戳到了小禿的鼻樑上。你們吃了豹子膽啦?粉麗說,他是革命幹部,他是戰鬥英雄呀,你們怎麼敢這樣對他?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長手,心情不會殺人,是你用軍號砸死人了。
尹成突然又發作了,他總是把人嚇得一驚一咋的,我看見他從角落裡站起來了,剛站起來又訇然坐下,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我正在琢磨尹成是怎麼回事呢,粉麗已經嗚嗚地哭開了。粉麗倚著窗捂著臉哭,一邊哭一邊還跺腳。她一哭我就覺得很滑稽,我趁機從籃子里抓了一隻饅頭扔進窗子,我說,尹成,饅頭還熱著呢,你不吃就是傻瓜。
我來不及拾起那半隻桃子,就被尹成推到了趕集的人群中,我被尹成推著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走,有人以為我是尹成抓到的什麼俘虜,他們擠過來,嘴裏嘖嘖有聲地打量我的臉,他們說,尹所長,這孩子犯什麼事了?這真讓我惱火,我就扯著嗓子叫起來,不是我,是邱財,是邱財偷了--我還沒說完嘴巴又被尹成堵住了,那隻手冰涼冰涼的,手心上浸著咸澀的汗,尹成已經惱羞成怒,他湊到我耳邊惡狠狠地說,你再敢亂喊亂叫的,我宰了你!
我從尹成臉上看到了相似的如喪考妣的表情,不是我弄死的!尹成愣了一下,隨後朝裏面蹦了一步,他用一種負疚的目光看著我說,肯定是剛才打架的時候讓他們擠死的,不能怨我,你他媽的怎麼怨我呢?
我偏要擋你的道,誰讓你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呢?我張開雙臂站在路上擋著粉麗,我說,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追尹成,我才放你過去。
尹成走出稅務所時舉起軍號對著陽光照了一下,我看見一道燦爛的金光在空中掠過,我喊起來,快吹呀,吹一段衝鋒號,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嗎?但尹成只是把軍號對著他說,我不吹,讓太陽吹。我說,太陽怎麼吹軍號,太陽又沒有嘴!尹成說,太陽會吹軍號,你聽著吧。我看見尹成向著太陽旋轉他的軍號,漸漸地軍號發出一種神奇的嚶嗚聲,這個瞬間我目睹耳間了一個傳奇,太陽吹響了軍號!尹成讓太陽吹響了軍號!你想想還有什麼事能比read•99csw•com這種奇迹令我折服呢,就在這個瞬間我決定要追隨尹成,跟他去當兵。
我從來不滴尿滴子!
你不是說幹部抓蛐蛐會讓人笑話嗎?
粉麗一哭邱財就應聲而來了。邱財滿臉殺氣地衝過來,手臂一揮就給了粉麗一記耳光,你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你就在這裏給我哭喪?邱財一手操起裝饅頭的籃子,一手推著粉麗,邱財說,還不給我回家?丟人丟到政府來了,拿了這麼多饅頭,這麼多饅頭給誰吃?我們家開麵廠啦?我們家糧食吃不光啦?要你到這裏來充好人。
我是尹成在夾鎮唯一的朋友,尹成殺人的事我才不會亂說呢。讓我頭疼的是隔壁的粉麗,自從她爹死了以後她老是像個鬼魂一樣跟著我。我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她的眼睛腫得像只核桃,蓬頭垢面地跟在我身後。我對她說,你別像個鬼魂似的跟著我,又不是我殺了你爹,粉麗的喉嚨里就發出一聲打嗝似的嗚咽,她嗚嗚咽咽地說,告訴我尹成在哪兒,我要跟他說一句話,我只要跟他說一句話。
你們會有什麼事?你們到底有什麼事?我說,你告訴我我就放你過去。
看見軍號淹在水裡我就覺得心疼,我嚷了起來,軍號不能洗的,一洗就吹不出聲來了!。"
我不想殺人。主要是心情太壞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尹成說,要不是心情太壞,興許我下手不會那麼狠,興許他就不會死。
粉麗尖牙利齒的時候我就更討厭她,我跑到窗邊,像趕蒼蠅一樣把她趕走了。我祖父在裡屋的鼾聲忽起忽落,他說,你跟誰說話呢?快讀你的書。我捧起課本又大聲讀了幾句,但課本上的字卻視而不見了,耳朵里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軍號的迴響,不知為什麼,我想起尹成就會聽見軍號的迴響,聽見軍號的迴響我便會往尹成身邊跑。
誰給你吃?粉麗說,你這號人就配吃牛糞。
尹成那句話對我還是起了點作用的,後來我一直站在水缸後面,小心地與尹成保持著距離,正因為我沒有逃跑,我聽到了尹成本人對尹成事件的解釋--你知道尹成事件後來轟動了整個解放區,而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情時都會提到一個男孩,說只有那個男孩知道尹成為什麼用軍號砸死棉布商人邱財,那個男孩不是別人,那個男孩當然就是我。
稅務所的鑰匙又不是你家倉房鑰匙,想給誰就給誰啦?你給我我還不接呢。老曹在裏面嘭嘭地敲著桌子。他說,尹成同志我勸你一句,你這樣自由主義--很危險呢。
尹成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淺。我這麼一說他就站定會路上了,他的手在褲腰上徒勞地摸索了一圈,當然只摸到那把軍號。只有軍號沒有槍了,這件事尹成應該習慣了,但他還是把手伸到那兒摸了一圈。我說,你怎麼不敢去向鎮長要還你的槍?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呀?尹成的手按著右胯部,緊緊地按著不放,我看見他的臉上又泛出了生鐵的顏色,我懷著怨氣繼續諷刺尹成,我說,腰上拴把軍號算什麼?軍號又不能當槍使,你怎麼不去要還你的槍?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槍,誰讓你老犯錯誤?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這麼淺,我這麼一說他就解了軍號把它塞進了被包里,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他咯咯咬牙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我還沒來得及躲閃,人已經被尹成一腳踢進了路邊的玉米地。
今天夾鎮熱得快要燒起來了,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彩,沒有雲彩也就沒有了風,只有滾燙的陽光大片大片地落下來,落在制鐵廠的煙囪和煤山上,落在夾鎮空寂的街道上,落在我們房屋屋頂的青瓦上,只要你仔細傾聽,便可以聽見太陽烤的屋頂青瓦的聲音,所有被烤的的青瓦都在噼剝噼剝地呻|吟或喘息。
尹成還是一聲不吭,我以為他睡著了,我也朝他喊了一聲,他不說話,但我聽見什麼東西撞在牆上,發出慌亂而清脆的撞擊聲。是那把軍號,我看見那把軍號在幽暗中閃著唯一的明亮的光芒。
我被尹成的蔑視激怒了,我猜他還在為偷褲衩的事耿耿於懷,為了證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來,你別小瞧人,我現在就去邱財家把你的褲衩偷出來,偷出來你就帶我走,不準反悔,誰反悔誰就是小狗。
就是這時候我祖父聽見了尹成的一聲怒吼,尹成像一頭豹子一樣撲到鎮長的身上,他的嘴裏吐出一串髒話,而他的手瘋狂地搶奪著鎮長腰下的那把槍。我祖父親眼目睹了尹成和鎮長的搏鬥,他看見尹成用一隻手卡住鎮長的脖子,把鎮長死死地頂在牆上,而鎮長的雙手只是全力以赴地捂住他的槍,尹成就用另一隻手掰開鎮長的手,祖父說要不是秘書小紅領著一群民兵趕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祖父說那一刻他覺得尹成是瘋了,只有瘋了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
要是我想這麼跑早就跑了,可我就是不能這麼跑,我是個革命幹部,我是黨的人,殺了人就逃,那我還怎麼繼續革命呢,革命只能向前沖,革命不能往後逃的。
我的姑奶奶呀,你別衝著我來了,小禿左右躲閃著粉麗的手指,他說,不關我的事,是鎮長下的命令,鎮長說尹成犯了大錯誤啦。
我不知道粉麗要跟尹成說一句什麼話,問題是我自己還想跟尹成再說句話呢,我想問他那天是我看花眼了,還是軍號真的燃燒起來了。但我知道尹成不會回來了,不管是死是活,尹成終於離開了他討厭的夾鎮。尹成,我的朋友尹成,我所知道的最年輕的革命幹部尹成,他再也不會到討厭的夾鎮來了。
我像個傻子一樣驚叫著,對著那把燃燒的軍號束手無策,我記得尹成一次次把他心愛的軍號往我懷裡放,可我最後還是沒有接住它,因為那時候我祖父打看一盞燈籠來找我了,我祖父在路上一聲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覺得我真的像個傻子一樣,我後來沒有去接尹成的軍號,卻撒腿朝我祖父那兒跑過去了。
尹成說,放他們的狗屁,是他們要看我才撩衣服給他們看的。我可不管那麼多,你把我的槍還給我,我要找部隊去。
尹成轉過身去用水瓢澆他的肩膀,他好像不願讓我看見他光著身子,他說,我要洗個澡,我身上又臟又臭,你離我遠一點。
大概是六年以後,我在省城參加了工作。我所在的區委負責籌備抗美援朝烈士紀念館,每天都有志願軍烈士的遺物運到紀念館來。有一天我正在布置櫥窗,一個同事突然揮著一張照片朝我衝過來,他說,小李,這個烈士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樣!我好奇地看了眼照片後面的名字:李小牛,果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樣。我把照片翻過來,想看一眼這位與我同名同姓的烈士的模樣,我把照片翻過來,看見的是一張年輕而沉鬱的臉,儘管照片已經被朝鮮半島的炮火燒掉了半個角,但是烈士充滿野性的眼睛逼視著我,烈士的嘴角堅毅地抿緊著,不露半絲笑容,而他的一道濃眉高高地挑起來,向我劃出一個問號。我失聲大叫起來--你這會兒大概已經猜到了,烈士李小牛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尹成。
稅務所小樓不見燈光,黑漆漆地聳立在路邊,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攔路的怪獸,我無端地有點害怕起來,我想稅務員小張今天怎麼不在燈下打算盤呢,我又想尹成說不定還在鎮政府蹲禁閉,說不定尹成一出來就離開夾鎮去找部隊了呢,我站在通往稅務所的小路上進退兩難,但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軍號聲又低沉地若有若無地響起來了,我還看見一大片飛蛾從稅務所那裡飛過來,於是我試探地朝稅九_九_藏_書務所那裡喊了一嗓子,尹成,尹成,你放出來了嗎?我這麼一喊軍號聲又倏然消失了,這真讓我納悶,更讓我納悶的是軍號聲消失后,另一種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是誰在潑水,好像有人在水缸邊洗澡。
那個奇怪的夢使我若有所失,我醒來的時候祖父正用布擦洗涼席上的汗漬,祖父說,你睡覺也不安穩,又打又踢的,看你出了多少汗?我坐在床上回想夢中的軍號,我問祖父,軍號怎麼會哭?軍號也會哭嗎?我祖父想了想說,什麼東西都會哭的,莊稼受旱受澇了會哭,牲口被主人打了會哭,軍號怎麼就不會哭?不打仗了,沒人吹它了,它就哭了嘛。
我用軍號砸死他了,尹成說,看見他咽了氣我就犯糊塗了,以前我不知殺過多少敵人,他們的腸子粘在我身上我摔兩下就繼續往前沖,我從來沒犯過糊塗,這回我卻站在他身邊犯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像個傻子似的,怎麼會站在那兒犯糊塗?
我說,你沒吹軍號軍號怎麼會響?你會讓太陽吹軍號,你不會讓月亮也吹軍號吧?
我看見邱財的臉被鎮長說得紅一陣白一陣的,他一邊搖頭嗤笑著一邊往人群外面鑽,有幾個看熱鬧的鐵匠伸手去抓藍子里的饅頭,邱財就啪啪地打那些手,邱財指桑罵槐地說,這是毒饅頭,這是毒饅頭!誰敢吃就讓他七竅流血,誰敢吃就讓他進棺材!
一個謎在六年以後終於解開了。不知為什麼我後來在紀念館一角閱讀烈士的材料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坦率地說我並沒有為尹成之死感到悲哀,只是感到慶幸,我不知道尹成是怎麼跑到朝鮮去打美國鬼子的,讓我感到慶幸的是尹成終於完成了他的夙願,尹成終於死在了戰場炮火之中,對於我的朋友來說,他是死得其所了。坦率地說我真是為尹成感到驕傲,我剛知道他隱姓埋名參加了志願軍,尹成總能創造奇迹,我一時無法查考這奇迹是如何出現的,但他去朝鮮打仗用了我的名字,這簡直讓我受寵若驚,我想沒有一件事比它更能說明我們的友誼了。
第二天尹成從夾鎮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尹成的去向,鎮上的幹部們肯定是知道的,但他們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鎮長有一次親自跑到我家來,向我問這問那的問了半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了。末了我問鎮長尹成的下落,問他尹成會不會被槍斃,他卻不肯告訴我。他不僅不告訴我,還不准我把尹成的事告訴別人。
後來鎮長就叫民兵們把尹成捆綁起來了。尹成被捆綁起來后還在辱罵鎮長,鎮長就在他嘴裏塞了一塊汗中,即使這樣尹成還在用腦袋撞人,鎮長就說,把他關起來!關他幾天禁閉,什麼時候認識錯誤什麼時候放他出來!後來我祖父看見四個民兵像抬鐵砧一樣把尹成抬迸了鎮政府的廂房。
粉麗說,這可怎麼辦呢?藍子塞不進來,饅頭是進嘴的,總不能一個個扔進來呀,這幫人,他們怎麼就這樣狠心呢?
是你殺了他,你不能怪天熱,我爺爺說他早就看出來了,他知道你會殺人。
你胡說,夾鎮每年都這麼熱,我怎麼沒殺人?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剛才也用軍號砸我臉了,我怎麼沒死?
什麼時候接到的命令?小張說。
我的肺給他氣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頭頂上躥。尹成說,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能白摸粉麗我就不能摸你,我說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還是涎著個臉,他一點也不怕我了,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連槍都給鎮長沒收了,他說你連槍都沒了還能把我怎麼樣,他一說到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躥到頭頂上,操起軍號就給了他一下,我實在是忍不住啦!
粉麗愣了一下,遷怒於我地送給我一個白眼,粉麗敲了敲窗子又說,尹同志呀,人是鐵飯是鋼,天大的事在身上也得吃飯,人不能不吃飯呀!
我是天黑以後才溜出家的,我溜出去時我祖父沒察覺,隔壁的粉麗卻突然從門后探出腦袋,對我說,你去哪兒?又去找尹同志呀?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去哪兒關你屁事?我怕粉麗去向我祖父告密,因此我撒腿就跑,從西北方向傳來的軍號聲使我越跑越快,到了大柳樹下我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讓我納悶的是當我停下奔跑的腳步,一直在我耳朵里縈迴的軍號聲也悄然地消失了。當我停下腳步,我才發現那陣軍號聲是虛幻的,它僅僅來自我對那把軍號的渴念。
我不該殺他。尹成說,我抬頭看了眼天,天那麼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為什麼犯糊塗了,以前我打仗殺敵人時太陽當頭照著呢,以前我殺敵人時敵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這回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麼黑,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誰啦。
我看見尹成的暴怒像閃電掠過夜空,僅僅像閃電一掠而過,他很快就平靜了。我看見他把軍號舉高了對著天邊的月亮,太陽能吹響軍號,月亮吹不響的,尹成喃喃自語道。他好像在用軍號照月亮,又好像讓月光照他的軍號。我記得尹成曾經讓太陽吹響軍號,但那天夜裡他沒能讓月亮吹響軍號,也許他不想讓月亮吹響軍號,只是借月光察看軍號是否已經洗濯乾淨,因為他後來把軍號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說,你替我聞一聞,軍號上還有沒有血的氣味?我忍著傷口的疼痛聞了聞軍號,我說,有點腥味,軍號是銅做的,銅本來就是腥的。尹成這時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說,銅是腥的,可邱財的血是臭的,你沒聞到什麼臭味吧?我一時愣在那兒,然後我就聽見尹成說,我把軍號當武器了,我用軍號把邱財砸死啦!
你是幹部,幹部犯了罪會不會拉出去槍斃?
你是個女鬼呀,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也不嫌害臊。我對粉麗嚷道。
我後來一直討厭我的故鄉夾鎮。在別人看來這幾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我覺得我可以解釋這種厭惡的緣由,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也許與尹成有關。一個人總是對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滿懷赤子之情,我相信我討厭夾鎮是因為夾鎮斷送了我與尹成的友誼,夾鎮毀了尹成,也吹滅了我通往軍旅生涯道路上的一盞指路燈,你知道我本來是會跟著尹成去從軍的。
我把邱財給宰了。尹成說,現在我心裏明鏡似的,我不是犯錯誤,我是犯了罪啦,告訴你你也不懂,現在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一直沒落下來,我的心一直跟著徐大腦袋他們走呢,現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
我正在家裡大聲朗讀小學課本時,突然聽見有人在敲窗,是隔壁的粉麗站在外面,她大概是剛洗過澡,濕漉漉的頭髮一直垂到腰際,看上去活像一個女鬼,粉麗一邊梳她的頭髮,一邊用木梳敲我家的窗板,她說,你還不快去?尹同志放出來啦,你怎麼還不去呀?
我一笑尹成就跳了起來,尹成慌慌張張的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害怕粉麗,就好像粉麗真的成了一個女鬼。我完全沒有料到尹成看見粉麗會逃之夭夭,尹成撇下我就跑,起初他只是大步地走,但走了沒幾步他就跑起來了,就好像身後有個索命的女鬼。
粉麗說,去稅務所呀,尹成回稅務所了,我說鎮長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撤了所長又怎樣?他不還是個幹部?咦,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然後我聽見了尹成最後的軍號聲,我朝我祖父跑過去時尹成吹響了軍號,嗒嘀嘀嗒嗒嘀嘀嗒,軍號聲一響我跑得更快了,你知道https://read.99csw.com聽見軍號聲我總是跑得比馬還快,我跑得比馬還快,我覺得身邊的空氣呼呼地燃燒起來,整個夾鎮也呼呼地燃燒起來啦。
你怎麼這麼笨?埋了他你就逃,等別人發現你早到了前線啦!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塗了,難道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嗎?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尹成老是這樣說翻臉就翻臉,這種人你怎麼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後走,突然看見路邊那棵老柳樹,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駁殼槍,那支駁殼槍讓鎮長沒收了,到現在還沒有還給他呢,我想起這事便幸災樂禍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說,你還去前線打仗呢,槍都讓鎮長沒收了,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
粉麗一鬧小禿就軟了,小禿給粉麗讓出一條路,說,讓你進去也沒用,門鎖著呢,人也給捆著呢,你就是提一籃燕窩饅頭他也沒法吃,還不如給我吃了呢。
你這是要去哪兒?老曹說。
按說我一醒就該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偏偏要我跟他去菜園澆水,我覺得他是故意阻止我去見尹成,這方面祖父跟夾鎮人一樣勢利,好像尹成犯了錯誤,英雄就變成了狗屎,別人就不該搭理他了,我們為菜園澆水的時候太陽一步步地下了山,我看見棉布商邱財從路上走過。這麼熱的天,太陽下了山,他還穿著長衫長褲,戴著白草帽,在路上東張西望地走。我祖父問他去哪兒,邱財說,去西關跟人談點棉布生意。邱財一邊說話一邊對我們吡著牙笑,他喊著我的名字說,尹同志出來了,你怎麼不找他玩哪?話說到一半他自己給自己打了岔。這麼熱的天,你就別去找人家了,還是陪你爺爺澆菜好,他說著話話又拐了彎,壓低嗓門說,告訴你們呀,尹成犯了大錯誤,當不成稅務所長了。
尹成眼睛里閃爍的光點在黑暗中無比晶瑩剔透,我懷疑那是一滴淚壞,找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不是一滴淚,因此我突然跑過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勁地捏了捏,我以為他會對我發怒,但尹成在那個夜晚把我當成了他的親人,我沒想到尹成會如此坦誠地承認那滴眼淚,你別碰它,別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說,我就是這點沒出息,碰到個傷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來了,怎麼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勁地晃著,他說,你以後別學我,男子漢大丈夫,一輩子別滴那尿滴子!
我不管什麼命令不命令的,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還是去打仗,死在戰場上比現在痛快多啦。尹成說。
尹成,我喊你你怎麼不答應?我還以為這裏鬧鬼呢。看見尹成我就鬆了一口氣,我坐到缸沿上,腳踢到了什麼東西,當的一聲,我低下頭便看見了那把軍號,我說,尹成,你剛才在吹軍號吧?
我偏偏就要進!粉麗推操著小禿,一揮手把長矛打掉了,好你個小禿子,當了民兵自以為是個人了?那次趕集誰趁亂捏我屁股了?是哪個畜生捏我的?你再堵著我,我就告你個調戲婦女罪!
去他媽的幹部,誰稀罕?尹成惡狼狠地罵了一聲,他跳到廂房角落裡,挨著牆慢慢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尹成突然嗤地一笑說,我哪兒是當幹部的人?這回好了,這回我想當幹部也當不成了,鎮長說我的錯誤是反黨,他誣賴我反黨呢!
就在那個炎熱的七月之夜,就在稅務所長尹成殺死棉布商邱財的現場,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盤問了事件的真相,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說到革命我知道自己茫然無知,我不再說服尹成臧屍滅跡,但我總覺得有件事情該跟尹成談一談。後來我的目光一直盯著水缸邊的軍號,軍號在那個炎熱的夜晚發出一種奇妙的顫音,軍號在那個炎熱的夜晚好像快跳起來了,好像快奔跑起來了,好像快高聲吶喊起來了,那隻軍號在黑暗中凝望它的號手,號手卻凝望著夏夜的黑暗,無人吹奏的軍號便自己吹響了,我聽見了軍號自己吹響的聲音,你知道我想跟尹成談的就是軍號的事情,我想要那把軍號,可我張口結舌地就是開不了口,我想要是尹成自己把軍號送給我就好了,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我正這麼想著奇迹就發生了,我看見尹成拿著軍號走到我面前,他的手像老人似的顫索著,他說話的聲音也像老人一樣顫索著,但每一句話我都聽清楚了。尹成說,過一會天就亮了,天一亮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還是把軍號送給你,要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還是把軍號給你吧。
我不記得砸了幾下。我在河南前線也用軍號砸死過一個國民黨兵,誰記得砸了幾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來,我看見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著軍號,軍號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輪廓看上去那麼美麗而又那麼堅硬。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不說話水溝里的青蛙便聒噪起來,受驚的蚊群也趁機從玉米地里飛回來,我看見尹成在頭頂上揮舞著軍號驅趕蚊群,他說,這是什麼鬼天氣,熱死人了,這麼熱的天逼你殺人呢。
我祖父這時看見尹成以標準的軍人步伐向後轉,然後正步走,走到鎮政府門日他站住了,他等著鎮長的下一步命令,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就側轉臉張大了嘴瞪著鎮長。鎮長抽空到院子一角撒了泡尿,鎮長說,還是正步走,目標夾鎮稅務所,給我回去好好工作!
掉在地上怎麼就不能吃?小禿涎著臉嬉笑道,代吃呀。
那你把他攆走不就行了?你幹嘛要殺他?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就像一隻蒼蠅盯著我,他以為我免了職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為我不愛說話是讓他抓著了把柄,他以為我躲他是怕他呢。
你這是給誰送饅頭呀?小禿說,還沒拜堂成親呢,就學上王寶鍘探寒窯來啦?
粉麗又說,尹同志,你別生他們的氣,忍著點,過兩天他們就放你出來了,尹同志你是革命幹部戰鬥英雄,他們敢把你怎麼樣?嘁,他們才不敢把你怎麼樣呢。
那褲衩--不說它了,你還小呢,說這些髒了你的耳朵。尹成說,我早猜到他會拿這事訛我,光為這事我也不會殺他。我不理他他還得寸進尺了,他又東拉西扯跟我說做棉布生意的難處,說他要借一筆錢去進貨,我見他老用眼睛瞄那隻錢箱就問他,你想跟誰借錢?他一張嘴就把我氣炸了,他讓我打開錢箱借錢給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給氣炸了,他以為我犯了錯誤就會跟他勾結呢,他以為我是黨的叛徒呢!
我難以描述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心情,開始時我說,他活該,誰讓他這麼蠻?後來我就不吱聲了,因為祖父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似乎在尋找我與這件事情的瓜葛。我被祖父盯得有點心虛,就說,我沒讓他去跟鎮長要槍,是他自己要去的!祖父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你們昨天夜裡在邱財家于了什麼啦?我說,我什麼都沒幹,尹成也沒幹什麼,他光是喝酒,他說他的褲權被邱財偷走了。祖父想笑又沒笑出來,他嘆了口氣說,尹成還是個孩子,我說他也不會幹那醜事,可他要讓邱家纏上了,什麼都說不清楚,怪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要走呢。
我仍然不知道祖父所說的醜事指什麼,我只是覺得所有的夾鎮人都在自以為是地談論尹成,包括我祖父,你說的都是什麼呀?我這麼為尹成辯駁了一句就去給我的蛐蛐喂豆子去了。喂蛐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尹成的那隻蛐蛐,那隻蛐蛐黑牙粗腳勇猛善戰,那隻蛐蛐本來是我的,他要離開夾鎮怎麼不把它還給我呢?他總不能帶著它上前線打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