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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之家.1

罌粟之家.1

祖父們都對劉老俠37歲的城市之行津津樂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孫子們猜想劉家的罌粟從黑道上來到黑道上去。收罌粟的人一年一度來到楓楊樹鄉村,販鹽船把收穫的罌粟和稻米一起從河上運走,久而久之楓楊樹人將兩種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著左岸的稻地和右岸的罌粟對孫子說,「兩岸都是糧食,我們就靠這些糧食活下去。」
大概是午夜時分姜龍的土匪從劉家風捲殘雲而過。長工女傭們沿牆根站著觀望劉家父子。沉草坐在一隻籮筐上,玩味著血洇全身的感覺,起初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倏地跳出了演義血肉模糊的臉。曾幾何時,血也是這樣洇透演義的全身。沉草感覺到冷,他撥開呆若木雞的下人去穿衣服,他聽見爹在一片黑暗中終於哭出聲,爹舉起雙拳捶打自己的腦袋。「去頭槍,去買100條槍。」
陳茂把嵌五角星的黃帽子戴在頭上,然後闖進劉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會兒,看見翠花花正吆喝著一群雞吃食,劉素子抱著一隻貓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兩個女人的眼神木然。翠花花罵,「蠢貨,你滿嘴嚷什麼?快回來幹活吧。」陳茂摸著頭上的帽子咧嘴一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跟共產黨了!」陳茂又跑出大宅朝村裡跑,他聽見翠花花追到門口罵,「蠢貨,回來幹活吧。」陳茂掉頭朝她做了個鬼臉。騷|貨色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風吹響連綿的黑土地,陳茂跑著從褲腰帶上摘下銅嗩吶,嗩吶聲也響起來直衝雲霄,他聽見了大地氣動岩漿奔突的聲音。他狂奔著覺得自己像一隻金蠅子一樣飛了起來。路邊的佃戶們有的跟著他瞎跑,他們問,「陳二毛怎麼啦?」「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陳茂邊吹邊跑,跟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一隊鴕鳥飢餓地奔跑。他們沿著河岸跑過光禿禿的水稻地罌粟地,最後看見了蓑草亭子,飢餓隊伍就是這時戛然而止的。蓑草亭子狀如祭台渾然聳立,青煙繚繞在你的頭頂。他們看見煙靄中兩個白衣人守護著紅香爐。有人說重陽九九,祭祀土地了,那是劉氏家族延續百年的聖事。可是誰知道為什麼在聖火前他們相遇了呢?
「你們一家沒個好東西,遲早我要放火,大家都別過。」「放火能把家燒光嗎?」
「演義,看那球。」
「她毒死了我的貓。」「你怎麼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
「米夠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給兒子給閨女也行。」「什麼?」「你閨女,劉素子。我要跟你閨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沉草記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彎下了腰卻抱不動。他的疲軟的手臂被爹緊緊抓住了。爹輕輕說,「孩子你別動,這是爹的事。」他看見爹已經老淚縱橫,他跌跌撞撞朝後院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三天三夜,說話算數嗎?」九匹馬又撞開了一道門沖向後院,狂躁的馬蹄聲粉碎了大宅的這個夜晚。九匹馬回頭時馱著一個酣睡乍醒的女人。沉草記得姐姐散發披垂滿目藍光的樣子,她真的像貓被姜龍挾在臂彎里,白色綢袍在掙扎中撕得絲絲縷縷。姐姐絞著她的長辮,臉色蒼白如紙。沉草聽見她在喊,「爹救我。」可是爹枯立著緊閉眼睛,像睡著了似的。沉草看見姐姐的長辮突然從馬上散落,像樹枝擦地而過。她把手伸向沉草喊,「沉草救我。」沉草去抓姐姐的手時看見姜龍的槍口冒出一團紅火,那隻右手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隨即無力地垂落下來。斷了,沉草想我的右手斷了,這一切彷彿半個惡夢。
「燒了這大宅,殺你全家。」
蓑草亭子在白霧中顯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輪廓。男人們把蓑草亭子看成一種男性象徵。祖父對孫子說,那是劉老俠年輕時搭建的,風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見它就想起世間滄桑事。祖父回憶起劉老俠年輕時的多少次風流,地點幾乎都在蓑草亭子里。劉老俠狗日的干壞了多少楓楊樹女人!他們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交媾,從不忌諱你的目光。有人在罌粟地埋伏著諦聽聲音,事後說,你知道劉老俠為什麼留不下一顆好種嗎?都是那個蓑草亭子。蓑草亭子是自然的虎口,它把什麼都吞咽掉了,你走進去走出來渾身就空空蕩蕩了。好多年以後楓楊樹的老人仍然對蓑草亭子念念不忘,他們告訴我劉家祖祖輩輩的男人都長了一條騷雞|巴。「那麼沉草呢?」我說。
「你們要幹什麼?」「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了!」陳茂在人群里踮起腳尖。「狗。他說什麼?」劉老俠問沉草。
沉草歸家後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龍的劫難。半夜裡響起馬蹄聲。馬蹄聲雜沓地在劉家宅院四周響著。女傭在下房那邊驚喊,「姜龍來啦。」
人們記得陳茂頭一個從馬橋鎮帶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趕出劉家的長工陳茂揮舞著一隻黃色帽子,遠遠地你就看見帽子上一顆五角星紅光閃閃。那是1949年歷史的一個物證在向你逼近。陳茂向1949年歷史深處跑來,他的光腳丫子經過村巷逼近劉家大宅,他喊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
「饃,給我饃。」「那不是饃,不能吃。」
「你爹害死了我爹,搶了翠花花做你娘。」「我從娘的胳肢窩裡掉下來的。」
白痴演義記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沉草,向祖先起誓。
罌粟花的氣味突然消失了,陽光就強烈起來,沉草看見演義從台階上蹦起來,像一個骯髒的球體。沉草看見演義手持雜木樹棍朝他撲過來,他想躲閃卻力不從心,那根樹棍頂在他的小腹上。「演義你幹什麼?」「你在笑話我。」「沒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販鹽船沒有來,而河邊的人還在守望。
演義睡了棺材。楓楊樹老人告訴我,演義的棺材里堆滿了雪白雪白的饃,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殉葬,他們說白痴演義應該瞑目了,他的饃再也吃不光了。
那天夜裡劉素子把死貓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貓卻被從土中掘起來重歸劉素子的竹榻。
在楓楊樹的家裡你打不成網球,永遠打不成。沉草蒙住自己的臉蹲下去,他看見穀場被陽光照成了一塊白布,白布上沾著一些乾草和罌粟葉子。沒有風吹,但他又聞見了田野里鋪天蓋地的罌粟奇香。沉草的拍子幾下就折斷了,另一隻拍子在演義腳下,他走過去抓那隻拍子,看見演義穿膠鞋的腳踩在上面,他拍拍演義的腳說,「挪一挪,讓我折了它。」演義不動。沉草聽見他嘰咕了一聲,「我殺了你。」他覺得什麼沉重的東西在朝他頭頂上落,他看見演義手中的柴刀在朝他頭頂上落。「白痴!」沉草第一次這樣對演義叫,他拚命抓住演義的手腕,但他覺得自己虛弱無力,他抬起腿朝演義的襠下踹了一腳,他覺得那一腳也虛弱無力,但演義卻怪叫一聲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義在地上滾著口齒不清地叫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沉草記得那是漫長的一瞬間,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發獃,後來他抓起那把柴刀朝演義臉上連砍五刀。他聽見自己數數了,連砍五刀。演義的黑血在陽光下噴濺出來時他砍完了五刀。時隔好久沉草還在想那是歸家第幾天發生的事,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群長工和女傭先擁進後院,隨後爹娘和姐姐也趕來了。他們看見倉房前躺著演義的屍體。不是演義殺我,是我殺了演義。沉草緊握另一隻球拍一動不動。他茫然地瞪著演義開花的頭顱乾嘔著。他嘔不出來。腳下流滿一汪黑紅的血。後來沉草嗚咽起來,「我想跟他打球我怎麼把他殺了?」沉草記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對他說沉草別怕演義要殺你你才把他殺了,這是命。沉草說不是我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把他殺了?沉草記得他被爹緊緊抱著透不過氣來,大宅內外一片混亂,他聞見田野里罌粟的熏香無風而來,他看見那種氣味集結著穿透他虛弱的身體。
我曾經依據這段歷史畫了一張人物圖表,我驚異於圖表與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處。
「能。只要狠,一把火把你們都燒光。」「把我也燒光嗎?」「對,雜種。我不燒死你他們也遲早會殺了你。」「殺了我我就不餓了。」
爹出來的時候腰帶還沒纏好。爹好像並不慌張,他一邊纏腰帶一邊說,「你們怎麼進來了?把米扔過牆不行嗎?」「有人給我們開門,當然進來看看劉家。」「你們到底想要多少米?」
「可我也給你吃饃了。」「饃早化成糞了,可是心裏的恨化不掉。」姜龍的馬鞭在空中掄了一響,「劉沉草,你不明白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演義尖聲大叫。演義蹲下去湊著門縫朝外望。大宅里站著一群長工和女傭。他們似乎有一件好事高興得跟狗一樣東嗅西竄的。演義想他們高興什麼呢,演義用拳頭砸著門,門瘋狂地響著。他看見天read•99csw.com空里暮色像鐵塊一樣落下來,落下來。演義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飢腸轆轆,那種飢餓感使演義變成暴躁的幼獸,你聽見他的喊聲震撼著1930年的劉家大宅。演義搖撼著門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饃。」
人們記得劉素子18歲被一頂紅轎抬出楓楊樹,三天後回門,沒有再去她的夫家。我們看見她終年蝸居在二院的廂房裡,懷抱一隻黃貓在打盹,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她是愛貓如命的女人。許多個早晨和傍晚,窺視者可以看見劉素子睡在一張陳年竹榻上,而黃貓伏在她髖部的峰線上守衛。窺視者還會發現劉素子奇異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鋪,只睡竹榻。劉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紅轎去,初三紅轎回。年復一年劉素子的年齡成為一個謎,她的眼睛漸漸地像貓一樣發藍,而皮膚上的雪光越來越寒冷,一顰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親的翻版。有一個傳聞無法證實,說劉素子婚後這麼多年還恪守貞潔,依然黃花,說縣城布店的駝背老闆是個假男人。到底怎麼樣?要去問劉老俠,但劉老俠不會告訴你。劉素子一直不剪那條棕黑色長辮,劉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進來,她就把黃貓在手裡袂著,說:「別管我,300畝地。」只有父女倆互相知道300畝地的含義。劉老俠把女兒嫁給駝背老闆得了300畝地。劉老俠說閨女你要是不願出門就住家裡,可300畝地不是恥辱是咱們的光榮,爹沒白養你一場。劉素子就笑起來把長辮一圈一圈盤到脖子上,她說,爹,那300畝地會讓水淹沒讓雷打散300畝地會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著吧那也是命。幾十年後我偶然在楓楊樹鄉間看到劉素子的一幀照片。照片的邊角是被燒焦的。我看見舊日的楓楊樹美人身著黑白格子旗袍懷抱黃貓坐在一張竹榻上,她的眉宇間有一種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氣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鄉間攝影師的遺作,樸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劉素子的真實形象。劉素子的黃貓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劉素子熟睡中聽見貓叫得很急,她以為壓著它了,她把貓推到一邊,貓就安靜了。劉素子醒來發現貓死了,貓是被毒死的。
劉素子悲極而泣,她披頭散髮把死貓抱到她爹屋裡,劉素子邊哭邊在屋裡環視著,「翠花花呢?」
沉草,你跟我來。爹的聲音一直在前面呼喚,每一顆空氣也都這樣呼喚,爹幽靈般撲進祠堂大門,白衫的後背閃著熒光。神龕上點著八支紅燭,香煙繚繞。他看見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身體繃緊像一塊石碑。這是我們的祠堂,這就是我們祖先藏身的地方,他們給予土地和生命,在冥冥中統治著我們的思想。沉草抱緊自己的身體跪在爹的身邊,聽見某種災難的聲音吱吱叫著往他頭頂上墜落。在悸冷中沉草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涼,他又摸到了爹的手,爹的手也冰涼。他看見白金鑰匙在神龕上有一圈月暈似的光澤,白金鑰匙發出了田野植物的各種氣息。它馬上要落到你的手裡了。
「滾回來!」劉老俠說。
「一袋米?不騙人?」「不騙你們,餓死鬼!」「一袋米,我來捆!」飢餓隊伍都跳了起來,他們動了起來,陳茂返身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佃戶們一擁而上抱住了陳茂。「一袋米!」他們大叫著把陳茂抬起來。有人喊沒東西捆接著又有人喊把他的褲腰帶抽下來,陳茂被高高地抬起來他的褲腰帶被抽掉了。陳茂用手去護住羞處但雙手很快地被縛緊。「放開我劉老俠!」陳茂怒吼著但沒有人聽見。「把陳二毛的褲子扒下來!」愉快的佃戶們一邊瘋笑一邊把他抬到蓑草亭子里,抬到劉氏父子身邊。
沉草記得那天夜裡的小小風波。到夜裡陳茂跪在爹的腿下。七隻梨子已經發黑了像七個小骷髏橫陳在地上。陳茂石板般鋒利的脊背在閃閃發亮。那麼多汗珠,那是長工們特有的碩大晶瑩的汗珠。爹說沉草你過來騎到狗的背上。沉草說狗呢狗在哪裡?爹指著陳茂那就是狗你騎到他背上去。沉草看著地上的梨子發獃。爹說騎呀兒子!沉草騎到陳茂背上他胯|下的肉體顫動了一下。他喊起來,爹,我渾身發癢。爹說沉草你讓他叫讓他爬。沉草拍拍陳茂說你叫呀你爬呀。陳茂馱著我往門邊爬但是他沒有叫。爹大吼陳二毛你這狗你怎麼不叫?陳茂跪在門邊不動了,他背上的汗珠燙得沉草渾身發癢。沉草喊,爹啊我渾身發癢。爹喊陳二毛你不叫不準吃飯,陳茂的光頭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聽見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緊接著沉草被掀到地上。陳茂直起腰站在門檻上,他用雙掌遮著眼睛。陳茂的嗓子被什麼割破了發出碎裂聲。他說,「去你娘的,我不幹了,不再當你家的狗了。」陳茂仰起臉,沉草看見那張臉在憤怒的時候依然英俊而痴獃。他搖搖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轉過臉對沉草說,「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草奇怪的是陳茂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他有力氣有女人總能混飽肚子,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多少次沉草聽見陳茂的銅嗩吶聲消失了復又出現,看見陳茂滿面塵土肩橫破席倚在大宅門邊,他不知廉恥地抓著肚皮,說,「東家,我回來了。」在早晨的轉磨聲中沉草忽然被某個奇怪的畫面驚醒了,隔著窗紙他看見拉驢的陳茂呈現出一條黑狗的虛影,沉草的手指敲打著窗欞,他想也許就是那狗的虛影使我奇癢難忍。沉草再次拉開窗子重新發現陳茂,太陽升起來了,石磨微微發紅,他發現陳茂困頓的表情也彷彿太陽地里的狗。在楓楊樹鄉村,沒有一個男人的性史會比陳茂更加紛繁複雜,更加讓人迷惑。陳茂走在村子里人們都注意他的兩樣東西,一是他家祖傳的銅嗩吶,二是他那隱物。舊日的楓楊樹男人都相信陳茂金槍不倒,女人們則在屋檐下議論一個永恆的話題: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進入黑夜深處像船一樣顛簸。在鏡子的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撐在翠花花的床上,它們像兩隻被拔了羽毛的雞翅膀一樣耷拉著,他覺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奮,又一次次萎縮。陳茂蹲在冰涼的踏板上,嘴裏充塞著又甜又腥的氣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樣盤曲著吐出淡紅的蛇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兩隻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來了。「我要上來。」「狗。」陳茂推開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著唾沫,腹中空空什麼也吐不出來。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來,翠花花抬腳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說,「滾吧,大公狗。」
沉草在劉氏家族中確實與眾不同,這也是必然的。沉草歸家后的頭幾天在昏睡中度過,當風偶爾停息的時候罌粟的氣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覺得清醒了許多。他從前院走到後院,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人坐在倉房門口,啃咬一塊發黑的硬饃。沉草站住看著演義啃饃。沉草從來不相信演義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義是家中另一個孤獨的人。沉草害怕看見他,他從那張粗蠻貪婪的臉上發現某種低賤的痛苦,它為整整一代楓楊樹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親人。但沉草知道那種痛苦與他格格不入,一脈相承的血氣到我們這一代就迸裂了。沉草想,他是哥哥,這太奇怪了。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你一眼能識破兩個女人間的仇恨。那種仇恨淺陋單薄但又無法泯滅。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們一見面就互相吐唾沫。劉老俠用皮帶抽打翠花花裸背時跺著腳說,「讓你再吐唾沫讓你再吐!」翠花花尖聲大喊,「你讓我怎麼辦,她一見我就罵騷|貨!」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裡就是掛到男人脖子上。楓楊樹人對我說,翠花花是個騷|貨,又說翠花花實際上更可憐,她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幾乎是這段歷史的經脈,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螞蚱一樣串聯起來在翠花花的經脈上搭起一座座橋,橋總有一側落在翠花花那頭。
「你想去看看嗎?」「不知道。」長工陳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兩步又往後退一步,他突然意識到問題:老地主是笑著的。老地主的笑對他來說吉凶難卜。陳茂轉過臉探詢地望著劉老俠。他說,「去不去?」你聽不出來他是問劉老俠還是問自己。「狗!」劉老俠果然大喝一聲。他手裡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向陳茂。陳茂看見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塊圓形酒漬,彷彿一隻油蟲在爬。他覺得胸口又熱又疼。
第二年劉老信死於火堆中,上下竟無人知曉。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燒的時候只https://read.99csw.com有演義是目擊者。演義滿臉黑煙拖著一個麻袋從倉房那裡出來,演義把麻袋放在台階上對著麻袋嗚嗚大哭。佃戶和女傭們頭一次聽見演義哭。他們把麻袋上的繩結打開,看見劉老信已經被火燒得焦糊了,僵硬的身體發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隻饃塞住,面目很古怪。演義一邊哭一邊說,「他餓,我給他吃半隻饃,他怎麼不咽進去呢?」他們跑到後院看見木栩子山已經燃燒掉了一半,誰也不知道火是什麼時候燒起來的。沒有人看見火就燒起來了。家譜記載,劉老信死於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們釘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個長工把劉老信抬到右岸大墳場埋葬。聽見風吹動白幡,聽見喪號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種簡陋的喪葬,也是發生在劉家大宅的曠世奇事。所有楓楊樹人都知道劉老信縱火未成反被燒死的故事。祖父對孫子說起劉老信的奇死時最後總是說:「別去惹劉老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燒了。」誕生於故事開首的嬰兒一旦長大將成為核心人物,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許多年以後沉草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從縣立中學的台階上向我們走來。陽光呈絲網狀在他英俊白皙的臉上跳躍,那是40年前的春天,劉沉草風華正茂告別他的學生生涯,心中卻憂鬱如鐵。他走過一片綠草坪,穿過兩個打網球的女學生中間,看見一輛舊式馬車停在草坪盡頭。家裡來人了。沉草的腳步滯重起來,他的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掏著,掏出一隻網球。網球是灰色的,它在草地上滾動著,很快在草叢中消失不見了。有一種揮手自茲去的蒼茫感情壓在沉草瘦削的雙肩上,他縮起肩膀朝那輛馬車走。他覺得什麼東西在這個下午遁走了,就像那隻灰色的網球。沉草一步三回頭。他聽見爹在喊,「沉草你看什麼?回家啦。」沉草說,「那隻球不見了。」爹來接他回家。趕車人是長工陳茂。沉草看見馬車上殘存著許多乾草條子,他知道爹進城時一定捎賣了一車乾草。沉草坐在乾草上抱住膝蓋,他聽見爹喊,「陳茂,上路了。」縣中的紅房子咯咚咯咚地往後退。後來沉草回憶起那天的歸途充滿了命運的暗示。馬車趕上了一條岔路,歸家的路途變得多麼漫長,爹讓他飽覽了500畝田地繁忙的春耕景色。一路上猩紅的罌粟花盛開著,黑衣佃戶們和稻草人一起朝馬車呆望。沉草心煩意亂,聽見膠木輪子轆轆地滾過黃土大道。長工陳茂的大草帽把橢圓形陰影投射在車板上。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貼著膠木輪子發出神秘的回聲。
罌粟地里的佃戶們親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暈厥的場面。後來他們對我描述二少爺的身體是多麼單薄,二少爺的行為是多麼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暈厥是一個悲劇萌芽,它奠定劉家歷史的走向。他們告訴我劉老俠把兒子馱在背上,經過河邊的罌粟地。他的口袋裡響著一種仙樂般琅琅動聽的聲音,傳說那是一串白金鑰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鑰匙,你就可以打開一座米倉的門,你一輩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你沒有見過楓楊樹的蓑草亭子。
沉草披衣衝到院子里,他看見牆內牆外燈影幢幢一片動亂,惟獨爹的屋子黑漆漆沒有動靜。沉草跑步過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龍的土匪來啦。」爹在屋裡咳嗽了一聲,說,「別慌,他進不了門,你讓長工打兩袋米從牆上扔出去他們就走了。」沉草就站在門廊上喊陳茂的名字,又喊別的長工,沒有人答應。下房那裡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竄,什麼東西被踩翻了,轟隆隆地響。沉草往前院跑的時候聽見兩扇柏木大門吱嘎嘎地打開了。「誰開門?」沉草喊時已經晚了,馬蹄聲在前院炸響,九匹馬魚貫衝進來,馬燈的火苗撲閃一下又亮了。沉草頭一次看見姜龍的土匪。他們手持長槍騎在馬上,頭蒙黑布罩,腳蹬紅麻鞋。他們英氣逼人使沉草很驚訝,沉草的手插到褲袋裡捻著,他對中間騎白馬的人說,「你是姜龍嗎?」他聽見騎白馬的人笑了一聲,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張瘦削年輕的臉,英氣逼人。「姜天洪!」沉草叫起來,姜龍就是私塾同學姜天洪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沉草低下頭,面對那匹白馬那個騎馬的人,他想起從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學,每背一次沉草賞給他半隻饃。
圖示:
「給我半隻饃。」陳茂說。
「沉草不。」他們想了想說。
「十袋就行。」「今年糧荒,沒收成,八袋行嗎?」
地上更涼。陳茂看見翠花花已經裹上了被子,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隻饃吃起來。每次都是這樣,陳茂看著翠花花吃饃,他聽見自己的肚子里發出響亮的鳴叫。
家譜上記載著演義是劉老俠第五個孩子了。前面四個棄于河中順水漂去了,他們像魚似的沒有腿與手臂,卻有劍形擺尾,他們只能從水上順流漂去了。演義是荒亂年月中唯一生存下來的孩子。鄉間對劉老俠的生殖能力有一種說法,說血氣旺極而亂,血亂沒有好子孫。這裏還含有另一層隱秘的意義。演義是他爹他娘野地媾合的收穫,那時候劉家老太爺尚未暴斃,翠花花是他的姨太太,那時候劉老俠的前妻貓眼女人還沒有溺死在洗澡的大鐵鍋里,演義卻出世了。家譜記載演義是個白痴。你看見他像一隻刺猥滾來滾去,他用雜木樹棍攻擊對他永遠陌生的人群。他習慣於一邊吞食一邊說:我餓我殺了你。你可以發現演義身上因襲著劉家三代前的血液因子。歷史上的劉家祖父因為常常處於飢餓狀態而練就一副驚人的胃口,一人能吃一頭豬。演義的返祖現象讓劉家人警醒,他們幾乎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去奪下演義手裡的饃。很長一段時間里演義迷戀著一隻黑陶瓮,陶瓮有半人高,放在他娘翠花花的床后,床后還有一隻紅漆便桶,那兩種容器放在一起,強烈地刺|激他的食慾,演義看見瓮蓋上灑著一層細細的爐灶灰,他揭開瓮蓋把裏面的饃藏在胸口跑出去,一直跑到倉房外的木栩子山上。有人站在那裡劈栩子。劈栩子的人是演義的叔叔劉老信。你看見劉家叔侄倆坐在木栩子山上狼吞虎咽的模樣總是百思不得其解。演義總是把指印留在瓮蓋上。演義看見爹拎著鞋追過來,爹抓住他的頭髮問,「今天偷了幾塊?」演義使勁咽著饃說,「沒偷,我餓。」演義聽見爹的鞋掌響亮地敲擊他的頭頂。頭頂很疼。「今天偷了幾塊?」「不知道。我餓。」「你還給誰吃了?」「給叔,他也餓。」演義抱住他的頭頂,他看見爹從木栩子山上走下去,木栩子散了倒下去一地。爹拎著鞋說,「餓鬼,全是餓鬼。劉家遲早敗在你們的嘴上。」
沉草聽見爹仰天長嘯一聲,爹撲過來抱住白馬的腿。他的膝蓋慢慢下沉,終於跪在地上。沉草蒙住眼睛聽見爹說,「把米倉都給你,要多少給多少。」
這一年演義八歲。演義把雜木樹棍插在泥地上,然後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體隨著樹棍搖晃。暮色沉沉壓在一頂小葫蘆帽上。頭頂很疼,飢餓從頭頂上纏下來纏滿他的身體。演義的耳朵突然顫了一下,他聽見娘的屋裡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演義以為是一隻貓在娘的屋裡叫。坐在紅木方桌前喝酒的兩個男人,一個已經老了,一個還很年輕。老的穿白綢子衣褲,臉越喝越紅,嘴角掛滿腌毛豆的青汁。年輕的坐立不安,腰間掛著的銅嗩吶不時撞到桌上。那是長工陳茂,你可以從那把銅嗩吶上把他從長工堆里分辨出來。他的一隻手抓著酒盅,另一隻手始終撫摸在襠部,那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動作,內涵豐富卻常被人忽略。「是個男孩,叫沉草。」劉老俠說。
飢餓隊伍散開了,他們站在地里凝望劉氏父子。父子倆面目蒼茫,在一片寂靜中走出蓑草亭子。劉老俠已經很老了,目光卻依然像巨獸俯視他們弱小的靈魂。這是1949年他們頭一次看見劉老俠。他們聽見劉老俠咳嗽著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個熟悉的音節:
沉草拉下窗子。隔著窗紙他感覺到他還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謠唱道:陳二毛,翻窗王,昨夜會了三姑娘,今兒又跳大嫂牆。沉草知道他是個鄉間採花盜。他不厭惡翻窗跳牆的勾當,他厭惡陳茂注視自己的渾濁痴迷的目光。沉草想起陳茂的目光已經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時候走向後院的時候總是看見陳茂坐在梨樹下。小時候後院長著五棵梨樹。爹對兒女們說嘴別饞梨子不是我們吃的,秋後讓長工挑到集市上能換五包穀米。沉草記得看守梨樹的就是陳茂。陳茂和一條狗一起躺在梨樹下,他喜歡用雙掌托著我的臉上下摩擦,像鐵一樣磨擦,「狼崽子,小雜種。」他的嘴裏噴出一股糞臭味。沉草奇癢難忍。陳茂說你想吃梨子嗎?想read•99csw•com,你喊我一聲我就上樹摘給你吃。喊什麼?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長工。沉草看見陳茂的眼睛迸發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糞臭味的雙手差點把我的臉夾碎了。你不懂什麼是爹,我就是爹。陳茂輕捷如猿爬上梨樹,朝他頭頂上扔下七隻梨子。沉草記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澀的,他把七隻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裡跑。他其實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麼就跑到了爹屋裡,他把梨子全部交給了爹就跑了,一邊跑步一邊說:「爹,陳茂給我七隻梨。」
沉草穿了棉襖也沒暖和過來,他咬著牙再次走到院子里,人已散盡,爹一個人在月光下枯立,爹把手掌攤開,好像要接住什麼東西。他對沉草說,「災禍臨頭了嗎?」沉草挽住爹僵直的手,他看見爹的手裡只有一片罌粟葉子。沉草搖搖頭,沉草說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道姜天洪會來。第三天劉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劉素子回來。你看見沉草的手中抓著一支駁殼槍。圍觀的人都說劉老俠用十擔米換了那支駁殼槍,槍很貴但你有了槍就不怕土匪了。第三天一匹白馬從山上下來,看不見騎手,劉素子像一隻昏睡的貓伏在馬背上。看不見她的臉,只見那條著名的長辮散成枯柳紛紛飄揚。圍觀的人發現小姐的白袍換成了一條男人的大褲子。有人說那是姜龍的褲子。劫后的劉素子回家后泡在大鐵鍋里洗澡,她一邊洗一邊哭,洗了三天三夜。兩個女傭守著鍋下的火,發現小姐在水中與她故世的母親如出一轍,眼睛綠得讓你生出寒意。沉草你過來,跟我走。
「你罵我我就殺了你。」
沉草看見演義扔掉了雜木樹棍,又從腰間掏出一把柴刀。演義揮舞著柴刀。你從他的怒獅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草一邊後退一邊凝視著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義怎麼找到的柴刀。劉家人都知道演義從小就想殺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險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義手裡為什麼總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義的手裡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草一邊後退一邊猛喝一聲:「誰給你的柴刀?」他看見演義愣了愣,演義回頭朝倉房那裡指,「他們!」倉房那裡有一群長工在舂米。沉草朝那邊望,但陽光刺花了眼睛。沉草不想看清他們的臉,一切都使我厭惡。木杵搗米的聲音在大宅里響著,你只要細心傾聽就可以分辨出那種仇恨的音色。沉草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裡離開後院,他相信種種陰謀正在發生或者將要發生。他們恨這個家裡的人,因為你統治了他們。你統治了別人別人就恨你,要消除這種仇恨就要把你的給他,每個人都一樣了恨才可能消除。沉草從前在縣中的朋友廬方就是這樣說的。廬方說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就是基於這個觀點產生的。沉草想那不可能你到楓楊樹去看看就知道了。沉草縮著肩膀往前院走,他聽見長工在無始無終地舂米,聽見演義在後院喊「娘,給我吃饃」。所有的思想和主義離楓楊樹都很遙遠,沉草迷惘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怎麼回事?沉草走過爹的堂屋,隔著門帘,看見爹正站在凳子上打開一疊紅木箱子,白金鑰匙的碰撞聲在沉草的耳膜上摩擦。沉草的手指伸進耳孔掏著,他記起來那天是月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獨自清理錢財。沉草想起日後他也會扮演爹的角色,爹將莊嚴地把那串白金鑰匙交給他,那會怎樣?他也會像爹一樣統治這個家統治所有的楓楊樹人嗎?他能把爹肩上那座山搬起來嗎?沉草歸家后被一種虛弱的感覺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幾天,他開始用麻線和竹爿編網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後又開始做球,他在女傭的布笸籮里抓了一把布條,讓她們縫成球形。女傭問二少爺你玩布娃娃?他說別多嘴我讓你們縫一個網球。球縫好了,像梨子一樣大。沉草苦笑著接過那隻布球,心裏寬慰自己只要能彈起來就行。沉草帶著自製的球拍和球走到後院。那裡有一塊穀場,他看見四月的陽光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隻迷途之鳥。後院無人,只有白痴演義坐在倉房門口的台階上。沉草朝演義走過去,他把一隻拍子伸到演義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義面前,「演義,我們打球。」他看見演義扔掉手裡的饃,一把抓住了那隻拍子,他高興的是演義對網球感興趣。演義專註地看著他手中的布球。沉草往後跑了幾步,搖動手臂在空中掄了幾個圓,他聽見布球打在麻線上咚地一聲飛出去了。
爹牽著沉草的手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走出大宅的時候有一隻鍾在離楓楊樹很遠的地方敲響。沉草記得這一天爹70壽辰,他20歲。他們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往劉家祠堂走。祖先的白金鑰匙在前面衰弱地鳴叫,聽起來就像爹的脈息。那真是一種衰弱的聲音,它預示結局將要出現。歇晌的楓楊樹人從路邊陰暗的草屋裡跳出來,他們像一群雞一樣跳出來觀望劉家父子。沉草直視著不去看兩邊的佃戶,他厭惡那些灰黃獃滯的面孔,他想那些人為什麼終年像一群扒食的雞觀望你的手?為什麼像一群牛蠅麇集在你的周圍趕也趕不走?沉草低下頭走過長長的村巷。楓楊樹這麼狹小,它就像一塊黑色瘡疤長在世界的表面上,走著走著就到頭了。沉草感覺到走了很長的路,陽光突然變灰,祠堂老瓦飛檐的陰影蟄伏在頭頂上,劉家祠堂虎踞龍盤,一股潮濕古老的氣味蔓延在他身邊,沉草看著自己的腳尖駐足了。
貓眼女人已經不復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鐵鍋中洗澡的時候溺水而死,懷裡抱著女嬰劉素子,劉素子不怕水,她從水上復活了--那個貓眼女人的後代,她有著春雪般潔白冰冷的皮膚,驚世駭俗,被鄉間廣為稱頌。
「不要你發慈悲,你讓她再來吧,別毒貓,毒死我,我知道你們還想毒死我。」劉素子把死貓抱著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卻躲著不敢出來。翠花花坐在床后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長工們後來透露翠花花把罌粟芯子拌在魚湯里喂貓,他們親眼看見的。長工們說劉老俠鎮翻了多少楓楊樹人,就是管不了家裡的兩個女人。劉素子和翠花花。
倉房裡堆放著犁粑鋤頭一類的農具,齊齊整整倚在土牆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狀。那股鐵鏽味就是從它們身上散出來的。這是我家的倉房,一個幽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老奶奶的紡車依舊吊在半空中,軲轆與葉片四周結起了細細的蛛網。演義把那架紡車看成一隻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恆地俯瞰著人的頭頂。隨著窗戶紙上的陽光漸漸淡薄,一切雜物農具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輪廓,你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狀。天快黑了。演義的飢餓感再次襲來,他朝門邊跑去,拚命把木扉門推推推,他聽見兩把大鎖撞擊了一下,門被爹鎖得死死的,推不開。「放我出去。我不偷饃饃吃了!」
「我們再也不給你賣命了。」陳茂說。
坐在木栩子山上的兩個人,一個是白痴演義,另一個是他叔叔劉老信。在劉家大宅中叔侄倆的親密關係顯得奇特而孤獨。人們記得劉老信從不與人說話,他只跟木栩子和白痴演義說話,而演義惟有坐在他叔身旁,才表現出正常的智力和語言習慣,那是一種異秉誘發的結果。那時候劉老信已不年輕,臉上長滿紫色瘢疤,他坐在木栩子山上顯得悲涼而寧靜,他對白痴演義敘說著,許多叔侄對話有助你進入劉家歷史的多層空間。「你爹是個強盜。他從小就搶別人的東西。」「強盜搶人的東西。爹也搶我的饃。」
「給你。」翠花花掰下半隻饃拋給他,「滾吧。」陳茂嚼著饃,他把褲子挽在腰上跳出窗子,心中充滿悲涼和憤怒。他光著腳摸向下房,聽見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經過,竹梆聲近了又遠了。夜露中飼料堆發出如泣如訴的氣味。陳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疊起來就是飼料堆,一些丟在女人們身上,一些丟在劉家的大田裡了,這也是生活,他必須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的罌粟連花帶葉搬進劉家大院,楓楊樹的白面作坊就開始生產。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見不到這樣獨特的鄉村作坊,從晾曬到磨粉我們的身邊充滿緊張而忙碌的收穫氣息。楓楊樹罌粟將被佃戶們曬18次太陽,被花工焙18次溫火,然後篩成灰白的粉面裝上販鹽船,你知道販鹽船將把楓楊樹罌粟帶到許多遙遠陌生的地方。
長工陳茂穿過堂屋往外走,經過翠花花的屋子,他聞見翠花花的屋裡散發出一種血的腥香混雜女人下體的氣味。那些氣味使他頭暈。陳茂站在大宅的門檻上朝外面的長工女傭們做了個鬼臉。他用三根手指配合做了一個猥褻動作。那些人在牆角邊嘻嘻地笑。陳茂自己也笑,他脫下酒漬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氣消失了。他看見自己的銅嗩吶在腰上熠熠閃光。他抓起來https://read.99csw.com猛地一吹,他聽見自己的銅嗩吶發出一種茫然的聲音,嗚嗚嗚地響。
「他說革命。」沉草說。
「別鬧,爹再給你抱一隻回來。」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麼?」
給演義出殯的那天沉草躺在屋裡,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門反鎖上了。月亮漸漸升高,他聽見窗外起風了。風拍打楓楊樹鄉村的聲音充滿憂鬱和恐懼。沉草把頭蒙在被子里仍然隔不斷那夜的風聲。他在等待著什麼在風聲中出現,他真的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站在倉房台階上,演義一邊啃著饃一邊對他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粉啊。少爺你不懂。吃你家飯就得給你家幹活。」「別磨粉留著吃米吧。」
院子里有人拉著驢子轉磨。天沒亮的時候轉磨聲就吱嗄嗄響起來了。拉驢子的人突然吼一聲,「走,操你個懶驢!」沉草已經熟悉了宅院里雜亂的聲音,但拉驢子的人非同尋常,他又渾身發癢了。這是一個奇怪的毛病。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就渾身發癢。沉草起床拉開窗子,看見一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晨靄里冒熱氣。那是陳茂,那是我們家地位特殊的長工,爹說陳茂是壞種,可爹總是留他在家裡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陳茂,把驢牽走。」「不行,這是條懶驢,趕不動它。」
「我餓。給我饃。」「你不是餓,你是賤。」
楓楊樹人告訴我翠花花早先是城裡的小妓|女,那一年劉老信牽著她的手從楓楊樹村子經過時翠花花還是個濃妝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兒。那一年劉老太爺在大宅里大慶六十誕辰,劉老信掏遍口袋湊不夠一份禮錢,就把翠花花送給老子做了份厚禮。他們說翠花花其實是在楓楊樹成人的,她一成人劉家的貓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鍋里了。
「劉三旺劉喜子你們把陳茂捆起來。」劉老俠說。人們都站著觀察,那些獃滯木然的臉組成的是飢餓隊伍。「捆啊,捆了他給你們每人一袋米!」
陳茂吹著嗩吶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樣,陳茂在劉家的罌粟地里鋤草,鋤完草又睡了一覺。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夢見一個男嬰壓在頭頂上,石頭似地撞碎了他的天靈蓋。楓楊樹鄉村綿延50里,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跡。幾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墾植著從貧瘠走向豐厚。你祖先餓殍仙游的景象到30年代不再出現,30年代初楓楊樹的一半土地種上了奇怪的植物罌粟,於是水稻與罌粟在不同的季節里成為鄉村的標誌。外鄉人從各方遷徙而來,楓楊樹成了你的鄉土。你總會看見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你總會聽說黑色大宅里的衰榮歷史,那是鄉村的靈魂使你無法迴避,這麼多年了人們還在一遍遍地訴說那段歷史。
爹愣住不動,沉草看見爹在馬燈的照射下臉色青紫,嘴唇直顫,身體卻像樹樁一樣沉穩地站著。沉草想起歸家時路過火牛嶺聽見的那聲呼喚,他覺得這事很奇怪,走到那匹白馬跟前,拉拉馬韁說,「姜天洪,你還記著以前的事嗎?」「記一輩子。要不然不會來你家。」
演義雙目圓睜盯著那隻布球。演義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來去抓那隻布球。球彈在倉房的牆上又彈到地上,演義嗷嗷叫著去撲球。沉草不明白他想幹什麼。「演義,用拍子打別用手抓。」
第二天起了霧,丘陵地帶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濕潤,植物莊稼的莖葉散發著溫熏的氣息。這是楓楊樹鄉村特有的濕潤的早晨,50里鄉土美麗而悲傷。沿河居住的祖孫三代在雞啼聲中同時醒來,他們從村莊出來朝河兩岸的罌粟地里走。霧氣久久不散,他們憑藉耳朵聽見地主劉老俠的白綢衣衫在風中颯颯地響,劉老俠和他兒子沉草站在蓑草亭子里。佃戶們說,「老爺老了,二少爺回來了。」沉草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縮著肩膀,一隻手插在學生裝口袋裡。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遊離于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彷彿在惡夢中浮遊。田野四處翻騰著罌粟強烈的熏香,沉草發現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罌粟之浪嘩然作響著把你推到一塊孤島上,一切都遠離你了,惟有那種致人死地的熏香鑽入肺腑深處,就這樣沉草看見自己瘦弱的身體從孤島上浮起來了。沉草臉色蒼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說,爹,我浮起來了。
「男孩。恭喜老爺了。」
陳茂回到桌前時被劉老俠了一巴掌。陳茂沒躲,只是感覺到那隻油蟲爬到他臉上來了。陳茂站著渾身發粘。他看見劉老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陣響。劉老俠扼住了陳茂的喉嚨,他說,「陳茂,一條狗。你說你是我的一條狗。」陳茂的光腳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嚨被卡住含糊地重複,「我說你是我的一條狗。」「笨蛋,重說。」喉嚨被扼得更緊了。陳茂英俊的臉憋得紅里發紫。他拚命掙脫開那雙虯枝般蒼勁的手,他喘著粗氣說,「我說,陳茂是你的一條狗。」
「你找她幹嘛?你們又吵架了?」
「要人?要誰?」「你兒子劉沉草。」「別開玩笑,我給你十袋米了。」
「我殺了你。」演義說。
收割后的罌粟地里枯枝橫陳,溝壕涸轍彷彿斑馬紋路刻在那裡了。原野在風中無比枯寂,風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我的楓楊樹鄉村。你走出黑泥房子來到河邊,看見兩岸秋色依舊,但是風真的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你,風要把你捲起來拋入河心,你像一片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這一年的秋風多麼浩蕩,只要走到河邊,你將看見這段歷史在這陣風中掉下的冊頁,那更是一堆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南方解放好久了,楓楊樹鄉村不知道。
「米太多了,你家米倉堆不下了。」
「米要人也要。我想拉一個財主的兒子上山,我想讓他去殺人!去搶劫!去放火!」
收罌粟的人快要來了。沉草在日記里寫道,販鹽船年年來到這裏,而我將頭一次看見那隻船。誰知道楓楊樹種植罌粟的歷史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爹說這條財路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鬼叔叔。那時候河東的地是他的。爹說有一天我看見老信的地里長出了猩紅奪目的花。我說老信你不好好種莊稼擺弄什麼花草。老信說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莊稼,吃了它不想吃別的莊稼。到底是什麼?鴉片。鴉片就是從這花上取出來的。我說你種鴉片幹什麼?老信說自己抽呀,城裡人不吃莊稼就吃這個。「沉草你聽著,」爹當時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罌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聽見那些鬼花花對著我唱歌,真的,我聽見它們唱歌就迷竅了。」聰明和呆傻的區別就在罌粟地邊,你能否聽見罌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記里寫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雞|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黃泉。爹的聰明就在於他能聽見罌粟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麼東西是金子什麼東西是土地的命脈,要不然祖上的80畝地不會擴展到整個楓楊樹鄉村,這是爹半輩子的功績。你說不清一個人對某種植物與生俱來的恐懼。在收穫罌粟的季節里沉草把門窗關嚴,一個人坐著在日記上胡塗亂抹。爹每天都來敲他的窗子:沉草,給我出來!爹敲著窗子說,別躲著罌粟,別以為你怕罌粟。沉草對著爹的影子說我怕暈。爹更猛烈地敲著窗子,出來你就不暈了,你明白你已經習慣罌粟了。沉草打開門靠在門框上,他聞見罌粟的熏香瀰漫在大宅里,後院傳來鍘刀切割花莖花葉的聲音。沉草摸摸額角微笑了一下。我沒暈,真的不暈了。他不知道這種深刻的變化始於哪一瞬間。他想,我不暈了也許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罌粟作坊,他把花粉舉高迎著陽光辨別成色,其嚴峻坦蕩的面容一如手捧聖火的天父。沉草想也許爹手裡的花粉真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天火。它養育了百年飢餓的楓楊樹鄉村,養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罌粟的人快來了。楓楊樹人對另一個楓楊樹人說。地主劉老俠站在40年前罌粟作坊的門口,背景一片幽暗。40年前劉老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罌粟種植主。作為土地的主人他熱衷於有效耕種和收成,他不知道手裡的罌粟在楓楊樹以外的世界里瘋狂地燃燒,幾乎熏黑了半壁江山。這是身外的事情。幾十年後楓楊樹的後代們知道故鄉原來是聲名遐邇的鴉片王國,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無邊無際的罌粟地已經像夢幻般地消失了,你沿著河兩岸的田陌尋找不到任何痕迹,有人說這隻是土地的歷史與人沒有太大的關係。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37歲種了第一畝罌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痴演義的誕辰)。劉老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路上的人看見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劉老俠一路走一路喝斥圍觀者,他敲著竹筒說,「滾開滾開,別讓竹筒炸了你們的狗眼!」https://read•99csw.com劉老俠是一個人去城裡碰運氣的,連夥計也沒帶上。他背著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車又坐船往北面去,人們問他你背著什麼怎麼那麼香?他說是糧食,糧食都很香。後來他真的感覺到肩上背的是糧食了。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走進都市的時候鞋已經爛光,他像我們一樣光著腳丫子遭人白眼。城裡的男人像女人,城裡的女人像妖精,女人們皮膚都象翠花花一樣白裡透紅滿身藥水味從他身邊經過,可沒人朝狗日的劉老俠多看一眼。劉老俠摸著他的腳想是我養活了你們這群狗男女,你們卻不認識我。他就擠在百貨公司的人堆里亂拱,他一出楓楊樹就不想吃飯,腸胃餓得岔氣,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著孫子的臉哈哈大笑,劉老俠也放屁的!劉老俠後來在人家門廳里睡了一覺,睡得正香,突然覺得頭下的竹筒在滾動,他睜眼一看是個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寶貝竹筒,老叫花子說給我幾個竹筒裝剩飯。劉老俠就跳起來他一個巴掌。後來劉老俠就走僻靜的巷子,有人告訴他妓院都收購白面。他走到一條曲里拐彎的巷子里,看見一間大房子門口掛著一紅一綠兩盞燈籠。他就走進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廳燈光昏暗照著許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劉老俠拍拍手說,「我是送白面的。」他看見狗男女們都挺起來,青青白白的臉一窩蜂湊過來看著他。劉老俠說我操你們這些懶蟲,我給你們送好東西可你們這樣痴痴獃呆地看我幹什麼?他先劈開一隻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讓花面從指縫間漏瀉下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尖叫著鴉片鴉片,所有的人都撲向地上的竹筒,劉老俠被擠到了一邊。他跺著腳喊,「別搶,給我錢。」誰也不理他,城裡的狗男女像一群豬搶食扒空了竹筒子。劉老俠跺著腳喊,「給我錢,給我錢!」他喊破了嗓子,人卻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劉老俠後來說他沒再追那些錢。他說他們真的像一群豬,我往食槽里填飼料它們就來了,食槽一空他們就全跑走撒歡去了。
在這段歷史中劉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間聞名楓楊樹鄉村的浪蕩子,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發財之路,結果一事無成只染上滿身的梅毒大瘡。歸鄉時劉老信一貧如洗,搭乘的是一隻販鹽船。據說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十年內像鴿子回窠般地匯入劉老俠的手心,最後劉老俠花十塊大洋買下了他弟弟的墳地,那是一塊向陽的坡地,劉老俠手持單杴將它夷平,於是所有的地都在河兩岸連成一片了。劉家弟兄間的土地買賣讓後人瞠目結舌,後人無法判斷功過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間滄桑的歧異之處。劉家兄弟最後一筆買賣是在城裡妓院辦完的。販鹽船路過楓楊樹給劉老俠捎話,「劉老信快爛光了,劉老信還有一畝墳塋地可以典賣。」劉老俠趕到城裡妓院的時候他弟弟渾身腐爛,躺在一堆垃圾旁。弟弟說,「把我的墳地給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過地契說,「畫個押我們就走。」劉老俠把弟弟潰爛的手指抓過來摁到地契上,沒用紅泥用的是膿血。劉老俠背著他弟弟找到那隻販鹽船后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結束了,劉家的血系脈絡由兩支併攏成一支,楓楊樹人這樣說。他們還說劉老信其實是毀在自己的雞|巴上了,那是劉家人的通病,但是什麼東西也毀不了劉老俠,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檐上的一片瓦、地里的一棵草都賣給劉老俠。
祖父把農舍蓋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戶朝向河水,煙囪聳出屋頂,象徵著男人和女人組合的家庭,父親晨出晚歸在水稻與罌粟地里勞作,母親把雞鴨豬羊養在屋后的欄廄里,而兒子們吃著稀粥和鹹菜,站在河邊凝望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楓楊樹人體格瘦小而靈巧,晚上有一種相似的滿足慵懶的神情。1949年前大約有1000名楓楊樹人給地主劉老俠種植水稻與罌粟,佃農租地繳糧,劉老俠賃地而沽,成為一種生活定式,在我看來那是一個典型的南方鄉村。祖父告訴孫子,楓楊樹富庶是因為那裡的人有勤儉持家節衣縮食的鄉風。你看見米囤在屋裡堆得滿滿的,米就是發霉長蛆了也是糧食,不要隨便吃掉它。我們都就著鹹菜喝稀粥,每個楓楊樹人都這樣。地主劉老俠家也這樣。祖父強調說,劉老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見他的崽子演義了嗎?他餓得面黃肌瘦,整天哇哇亂叫,跟你一樣。
劉老信劉老太爺翠花花陳茂劉沉草劉老俠
馬車趕上岔路必須經過火牛嶺。沉草記得他就是這樣頭一次見到了姜龍的土匪。在火牛嶺半山腰的櫸樹林子里,有一隊騎馬的人從樹影中馳過。沉草聽見那些人粗啞的嗓音像父親一樣呼喚他的名字:「劉沉草,上山來吧。」
沉草喊著看見演義已經把布球塞到嘴裏,演義把他的網球當成饃了。他想演義怎麼把網球當成饃了?演義嚼不動布球,又把它從嘴裏掏出來端詳著。演義憤怒地罵了一聲,一揚手把布球扔出了院牆。沉草看見那隻球在半空中劃出一條熾熱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見了。
「不行。一袋不能少,還要一個人?」
有人朝倉房這邊看。演義想他們聽見了為什麼不來開鎖?演義從他們的嘴形上判斷他們在罵餓鬼。餓鬼餓鬼早晚要把你們殺了。演義用腦袋撞著門。有個女傭腰上掛了一串鑰匙走過來了。兩把鐵鎖落下來了,絳紫色的晚光迎面撲來,演義捂著眼睛搖晃了一下,那是因為光的逆差,你看見演義抓起一根雜木樹棍頂在女傭的肚子上。這是他對付他們的習慣(這個動作以後將重複出現)。
「你有饃嗎?」「我沒有饃。饃在爹那兒你問他要。」
我起誓。你接過劉家的土地和財產,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土地的大門。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金倉銀庫,你起誓劉家產業在你這一代更加興旺發達。我起誓。白金鑰匙天外隕星般落到沉草手心。他奇怪那把鑰匙這麼沉重,你簡直掂不動它。沉草啊你的祖先在哪裡?到底是誰給了我這把白金鑰匙?黑暗中歷史與人混沌一片,沉草依稀看見一些面呈菜色啃咬黑饃的人,看見鬼叔叔在火中噼噗燃燒,而最清晰的是演義血肉模糊的頭顱,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盤裡,放在神龕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時候沉草又縮起了肩膀。風快吹來了。他聽見爹說,「挺起肩來。」但是我冷。爹變得空空蕩蕩跟在後面走,他離開了白金鑰匙才真正的蒼老不堪。沉草記得那個正午漫長而陰暗,楓楊樹鄉村從寂寥中驚醒了一點,狗狺狺地吠叫,豬羊在溝邊亂跑。那些佃戶站在地裡屋邊觀望,他不知道他們觀望什麼,聽見路邊一個放羊的女人沖他喊,「老爺。」「老爺。」沉草自言自語,他猛地怒視放羊的女人,「喊誰?」那個正午祖父與孫子站在河邊,祖父對孫子說,「別指望他們重換門庭,人跟莊稼一樣,誰種的誰收,種什麼收什麼。你不知道沉草,別指望好日子從天上掉下來。」祖父說下地去吧,太陽那麼高了。就這樣你看見1948年像流星一樣閃過去了,你看地主家庭的歷史起了某種變化。
我發現楓楊樹劉家的歷史發展到1948年起了諸多變化,家國興亡世事風雲有時發生在人生一瞬間。你說劉沉草在這段歷史中是斑駁的一點,你還可以說劉沉草是40年代最後的地主。你聽見古老的金鑰匙在他的牛皮褲帶下響著,漸漸往地上掉,那是一種神秘的難以分辨的聲音。金鑰匙快要掉下來啦。楓楊樹鄉村在千年沉寂中蹦跳了一下,死湖般的歷史隨之有了新的起伏。那是1948年,短暫的劉沉草時代,祖父們對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劉沉草讓我們都種上了地。他把長工和女傭趕出家門,把水稻地都租給外來的遷徙戶,許多人從北面南面涉河而來,在沉草手上租到了十畝地,他們說河右岸的外鄉人就是這樣聚居起來的。人們記得劉沉草鐵青著臉把他的土地交給別人,他說我不要這麼多地,可你們卻想要,想要就拿去吧,秋後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聽明白嗎?有人跪在劉沉草面前說少爺這是真的嗎?劉沉草喊起來別跪別給我下跪,他說我恨死你們這些人了,就像恨我自己一樣。楓楊樹人始終沒有懂得劉沉草時代。祖父們對他的評價往往很模糊,譬如小善人,譬如怪物,譬如黑面白心。而孫子對祖父說,「劉沉草給了你什麼?給你的不是土地而是魔咒,你被它套住再也無法掙脫,直到血汗耗盡老死在地里。你應該恨他,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1948年?」這一年收罌粟的人沒有來。
「別鬧,大少爺。」女傭邊退邊說,「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麼?」「生孩子。往後你更沒用了。」女傭搖著鑰匙丁丁當當地逃去,回頭對演義笑,「那是陳茂的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