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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之家.2

罌粟之家.2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我沒笑,我想哭的時候就像笑。」
「沉草。周末了,我們去打網球。」
「你想逃到哪裡去?」「找姜龍。」「你想當土匪了?」「不知道。一點不知道。」
「我帶著一隻球。」「我已經忘了怎麼打網球。」
廬方看見沉草從大缸里站起來,他的目光渙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著房頂上的一架紡車,半晌打出一個噴嚏。廬方突然聽見沉草輕聲喊了他的名字,「廬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涼的汗津津的手掌。廬方回憶他們手臂相纏時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倉房的蛛網幽影中他們同時看見一塊淺綠色的大草坪,陽光在某個傍晚撒下無數金色斑點,他們揮拍擊球,那隻球在草坪上滾動著。廬方說,「沉草,打球去。」沉草渾身一顫,他的眼睛閃亮了一瞬復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著眼睛,他的身上散發出罌粟枯乾后的氣味。「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沉草嘆了口氣。廬方很快甩開了沉草軟綿綿的手臂,他也說,「掉下去不見了,不見了我也沒辦法。」我聽見嘹亮的嗩吶聲在黎明的鄉村吹響,那是1949年末風暴來臨的日子。嗩吶聲召喚著楓楊樹的土地和人,召喚所有幽閉的心靈在風中敞開。
陳茂是半夜潛進劉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凈,夜空中聽不見春天情慾的迴流聲,他的身體很平靜。他挎著槍站在劉素子的窗前,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長很長,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從前多少個深夜他這樣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陳茂的心情很古怪,既不興奮也不緊張,彷彿是依循某個宿願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見劉素子養的貓伏在窗台上,翡翠色的貓眼在月光下閃閃爍爍。你他媽的鬼貓。陳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槍上的刺刀對準貓眼刺進去,刺准了,貓眼噴出暗血貓嗚咽了一聲。陳茂用刺刀輕輕撬開了木窗,跳進了東廂房。他看見劉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著,陳茂知道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劉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劉素子真實的乳|房,碩大而飽滿,他想劉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這麼撩人的乳|房。陳茂從脖子上拉下汗巾輕輕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後他把她從被子里抱起來,那個綿軟的身體像竹葉一樣清涼清涼的。他奇怪她怎麼還不醒,也許在做夢。他抱著她走到院子里時聽見那隻貓又嗚咽了一聲。陳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貓又嗚咽了一聲。被劫的女人終於醒了,她在陳茂的懷裡掙扎,張不開的睡眼像貓一樣放出驚恐的綠光。「姜龍,姜龍的土匪來了!」
那就留著吧,路上要用槍。
「沉草,你過來。」爹在喊他。沉草走到爹的床邊,他凝視著爹伸向虛空的那隻手,那隻手如同地里挨雨淋過的罌粟有一種霉爛的氣味。爹病了。我知道。爹頭一回生病。我知道。爹過不下去才會生病,要靠你了。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麼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臉的大公狗。」劉素子終於把陳茂關在窗外了,陳茂被關在窗外發愣。他想女人脖頸上的梅花形貓印是怎麼回事?它像個小太陽一樣照得他熏熱難耐,撩動他的情慾。「小婊子,我幹了你。」他的額際上沁滿了汗,女人的太陽真是熏熱難耐。陳茂想這是怎麼回事?我跟這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嗩吶了。
「農會。工作隊。廬同志說只有鬥倒你們楓楊樹人才能翻身解放。」陳茂看見老地主手中的罌粟掉到地上。陳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麼不能斗人?風水輪迴還有什麼不可改變的呢?陳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陳茂一高興就把嗩吶吹起來了,他吹著嗩吶退出劉家大宅,他聽見自己的嗩吶像驚雷一樣炸響,把劉家幾百年的風光炸飛了。
當初不如讓姜龍帶你走,當土匪也比當狗強,現在輪到我們當狗了。沉草看見爹的手裡仍然緊抓著一把罌粟葉子。沉草說你把它放下吧,收罌粟的人再也不來了。爹點點頭,他的手從空中垂下來在沉草腰間摸索著。沉草說,爹,你在摸什麼?槍,我給你的槍呢。在這兒。你放一槍給我聽。只有兩顆子彈,放完了就沒了。
陳茂抱緊女人往門外跑,他看見翠花花屋裡的燈光亮了,翠花花走出來,蓬頭垢面地跟著他們。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頭,「你跟著我們幹什麼?騷|貨。」翠花花不吱聲地抓他的槍,他閃開了繼續跑,他聽見翠花花被什麼絆倒了,翠花花終於喊起來,「狗,快把她放下!」
「她說她去摘罌粟。」沉草漫無目的地繞著姐姐屍體轉,他聞見一股霉爛的罌粟氣味從她張開的嘴裏吐出來,她臉上表情輕鬆自如。沉草想要是我把那股氣味吐出來,我也會變得輕鬆自如的。「她說她去摘罌粟,我去把陳茂殺了。」沉草說。他看見爹猛然抬起頭,嘴角痛苦地咧開笑著。他想這回災難真的臨頭了。爹站起來抱緊他的脖子,爹的雙手搓著他的臉,「她去了,沉草你怎麼辦?」「怎麼辦?」沉草僵立著任憑爹的手在他臉上搓壓,他回憶起小時候陳茂也這樣搓壓他的臉,以前很疼現在卻沒有知覺了。你怎麼辦?沉草摸摸腰間的槍,槍還在,已經好久沒使用過它了。沉草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就去把陳茂殺了。」沉草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繩子,朝外面走。娘從後面撲上來抱住他,喊道,「沉草你不能去,千萬不能去。」爹也撲上來抱住了娘,爹說,「去吧,把陳茂殺了再回家。」娘說,「去了還能回家嗎?劉家就你一條根了。」爹說,「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聲,「沉草別去,你殺別人吧不能殺陳茂。」爹這時候一腳踢開了娘,爹吼著:「騷|貨你到現在還戀著那條狗!」沉草回頭看著三人相互纏拉的場面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們到底讓不讓我去?」他看見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臉烏黑髮青,爹推了他一把,說,「沉草,去吧。」那時楓楊樹人還不知道劉家大宅發生的事。地里的人們看見劉沉草從家裡出來,怕冷似地縮著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見熟識的人就問,「陳茂在哪裡?」人們都好奇地看著他恍恍惚惚的模樣,他們說你找陳茂幹什麼?沉草說他們讓我殺了陳茂。人們都一笑了之,以為沉草犯魔症了,誰也不相信他的話。有人頭一次當沉草的面開了惡毒的玩笑,「兒子不能殺老子。」沉草對此毫無反應。他經過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後聽見蓑草亭子那裡飄來一陣悠揚的嗩吶聲,他就朝蓑草亭子九九藏書那裡走。你要相信這一天命運在蓑草亭子布置了一次約會。陳茂這天早晨坐在那裡吹嗩吶,吹得響亮驚人,整個楓楊樹都聽到了那陣焦躁不安的嗩吶聲。陳茂看見沉草走過來了,怕冷似地縮著肩膀,他扔下嗩吶說少爺你怎麼大清早的出來逛了?他忽然覺得沉草的神情不對勁,沉草皺著眉頭把手伸向腰間摸索著,他看見一支纏著紅布的駁殼槍對準了自己。陳茂以為沉草在開玩笑,但他又知道沉草從來不跟任何人開玩笑。陳茂抓撓著臉問:「沉草你想幹什麼?」「他們讓我把你殺了。」
陳茂一邊吹嗩吶一邊坐在門檻上。暮色點點滴滴潛入凄冷宅院,槐樹葉子在層層青苔上凋零發爛,他聽見一隻驢子在磨房裡咴咴地叫,那是他長工生涯的老夥計,陳茂忽然想去摸摸那隻驢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見驢子皮包瘦骨半卧在食槽邊,食槽是空的。可憐的驢子跟著他們會餓死的。陳茂把牆角堆著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驢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手從上而下撫摸著驢子骯髒乾枯的皮毛,思緒紛亂緬懷他的大半輩子長工生涯。不知過了多久,陳茂覺得身後有動靜,他猛地回頭看見劉家三人站在院子里,他們臉上灰塵蒙蒙,每人手裡抓著一把罌粟葉子。陳茂端起槍拉上槍栓,眯縫著眼睛觀察地主一家,他覺得他們手持罌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們帶著罌粟幹什麼去了?」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沉草跟著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從縣城歸家的途中,看見姜龍的馬隊從火牛嶺一閃而過。有個聲音穿過年輪時光仍然在樹林間回蕩,「劉沉草,上山來吧。」沉草至今還奇怪,那聲呼喚來自何處來自誰的思想中?誰要我上山?也許是我自己?沉草這樣想著覺得他始終在某個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歸。
「別聽他們的。沉草你沒聽說過我是你親爹?」「聽說了,我不相信。」
「罌粟。」沉草說。「誰讓你逃的?」我又問。我看見沉草神情困頓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說,「我爹。」
被堵獲的沉草像一片風中樹葉一樣讓人可憐,但你看不到他的槍。廬方說我沒想到沉草的腰間藏了一支槍。知道內情的人談起劉家的歷史都著重強調沉草和長工陳茂的血親問題。他們說沉草的誕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潰消亡的一種自動契機,你要學會從一滴水中看見大海。他們說沉草的誕生預示著劉老俠的衰亡,這裡有多種因果辯證關係,我無法闡述清楚,我只能向你們如實描繪劉家歷史的發展曲線。我知道你們感興趣的還有舊日的長工後來的農會主席陳茂。陳茂其實是個不同凡響的形象。他的出現與消失必將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種參照系。廬方說過楓楊樹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陳茂才得以向前發展。他至今緬懷著那個腰掛嗩吶肩佩長槍的農會主席陳茂。我問陳茂後來怎麼樣了?廬方面露難色不願提這個話題,他說了一句諱莫如深的話:你能更換一個人的命運卻換不了他的血液。他還說,有的男人註定是死在女人褲帶上的,你無法把他解下來。
「草坪呢,草坪在哪裡?」
1950年冬天工作隊長廬方奉命鎮壓地主的兒子劉沉草,至此,楓楊樹劉家最後一個成員滅亡。
「別關窗,我不是來睡你的。」
楓楊樹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組長廬方的槍聲中滅亡,時為公元1950年12月26日。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嗎?」
廬方走過黑暗的倉房時聽見一陣咳嗽聲。透過窗縫他看見一個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就掏出手電筒照過去。手電筒照亮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那個人昏昏欲睡但嘴裏含著什麼東西。「誰在那兒?」那人說。廬方撞開木扉門。就這樣他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劉沉草,就這樣廬方見到了蝸居在家的所有劉氏家族的成員。他說中國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覽無餘的。你只要見到他們心裏就有數了,一般來說,我們的工作隊足夠制服他們。沉草坐在倉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義從前啃饃吃的地方。你如果有過吞面的經驗會發現沉草在幹什麼。沉草在吞面。你發現這個細節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記得沉草歸鄉時在罌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現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確確實實在吞面。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條路在茫茫雨霧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紅色樓房。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隻蝸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見紅色樓頂上有一隻網球在滾動,那隻球掉下來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見了。他聽見整個楓楊樹在下雨。蝸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窪里睡著了,而那條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們從後面狂奔而來,蝸牛聽見了瘋狂的腳步聲,它想躲一下卻無法挪動身子。他看見水窪被踩碎了,美麗的水花飛濺起來。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回蕩。
沉草走到床后,娘已經給他收拾好了行裝,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她總是坐在便桶上哭。沉草覺得餓,別過臉找那隻裝滿乾糧的黑陶瓮,陶瓮的木蓋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上面矇著一層灰。他把手伸進去,裏面空了,只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饃,饃被咬過一口了,月牙形的齒印已經發黑。沉草抓起饃往嘴邊送時聽見娘叫了起來,「別吃它,那是演義吃剩下的!」他對那隻隔年老饃端詳著,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的臉刻在饃上,但他放不下饃,「我餓。」他一邊乾嘔一邊啃咬,那隻饃像盅葯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邊嘔著一邊朝外面跑,聽見爹憤怒地拍著床板,「別吃了,快滾吧快給我滾吧!」沉草出逃的那天夜裡下著大雨,狗沒有叫,雨聲掩蔽了劉沉草倉皇迷惘的腳步。第二天清晨劉宅門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窩一樣雜亂的腳印。去稻田排水的楓楊樹人圍著那些腳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現在看起來逃了就逃了,你沒有必要再去追打喪家之犬,廬方說,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種亢奮心態中剎不住胯|下的紅鬃烈馬。我帶著陳茂和工作隊沿著沉草的腳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嶺上,我看見沉草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點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綁著五六個包裹,像披鎧甲執長矛的武士出征遠方。沉草聽見了馬蹄聲回過頭,他像個木偶一樣站著朝我看。陳茂要拍馬上去被我攔住了,我看見他正站在一塊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對他喊:「別逃啦,你逃到哪裡都是一樣,逃不read.99csw.com出我的掌心。」他們然像個木偶站著不動。後來他開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將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聽見了金屬撞擊山石的清脆的響聲,我猜他把劉家的金銀財寶都推到深澗里去了。
「分我的地怎麼還要我低頭呢?」
「你再喊我一槍崩了你。」陳茂把劉素子舉了舉說。他抱緊那個冰涼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風卻是潮|紅的掠耳而過,他覺得懷裡的女人越來越涼,他凍得受不了。他必須把那個冰涼的身體帶到他的體內去。陳茂飛跑著,他聽見自己跑出了一種飛翔的聲音,他知道這不是夢卻比夢境更具飛翔的感覺,他朝著蓑草亭子那裡飛跑,他看見蓑草亭子聳立在月光地里。它以聖殿的姿態呼喚他,他必須飛進去,飛進去!「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女人在他懷裡喊。「非碰不可。」陳茂咬著牙說,「我早晚都要把你幹了。」「你是誰?」女人睜大眼睛,女人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陳茂。」陳茂想了想回答,「我不是姜龍,我讓姜龍先走一步了。」陳茂把劉素子放到蓑草亭子下,他抬頭看見錐形草頂下飛走了一對夜鳥。這真是一個做|愛的好地方,陳茂無聲地笑著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個雪白清涼的胴體微微泛著寒光,他閉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後停留在高聳的乳|房上。他感覺到女人已經癱軟了,但他的身體也像打擺子一樣控制不住顫個不停,他嘴裏噝噝地換著氣,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虛弱,「我早晚要把你幹了。」他咬著女人的乳暈,聽見銅嗩吶從身邊滾出去,噹噹地響。廬方說他曾經感覺到陳茂和地主一家之間存在的神秘的場。但他理不清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問陳茂,陳茂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陳茂說,「要麼我是狗,要麼他們是狗,就這樣,我跟他們一家就這麼回事。」廬方不知道陳茂對劉素子實施過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從劉宅門洞里跳出來,拉住他告陳茂的狀,說劉素子懷孕了,懷的是陳茂的種。廬方說你別誣陷我們的幹部,翠花花指著天發誓,她說長官你可別相信陳茂,那是一條又賤又下流的狗,他干遍了楓楊樹女人最後把劉素子也幹了,你去看劉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廬方後來去找陳茂核證,陳茂坦然承認,他說我是把劉素子幹了,他問廬方幹革命是不是就不讓干劉素子,廬方答不出來。他考慮了好久,決定撤掉陳茂的農會主席,下掉他手裡的槍。他記得下槍的時候陳茂把步槍死抱住不放。他臉漲得通紅吼,「為什麼不讓我幹了?我恨他們,我能革命!」廬方說他心裏也悵然,但事情到這一步已經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隊能把陳茂從蓑草亭子樑上解下來,卻不能阻止他作為楓楊樹男人的生活。廬方想在楓楊樹找到更理想的農會主席。
他們跟著秘密嚮導尋找姜龍的蹤跡,在火牛嶺的縱深處他們聞到山靄中浮蕩著一股血的腥味,他們朝血腥味濃處走,看見山背上躺著三匹死馬和幾雙紅麻草鞋。岩石和乾草上淤著紫色的干血。秘密嚮導說他聽見過火牛嶺的槍聲,他猜姜龍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叢中發現一顆球狀晶體,他以為那是一隻小球,走過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鐵一樣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過來端詳著,突然尖厲地喊起來,「眼睛,誰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卻無論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拾起了一顆人眼珠子!沉草像在夢裡,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爹和娘來掰他的手時已經掰不開了,沉草緊握著那顆人眼珠子,就像緊握從前的網球。他看見爹絕望地蹲在一匹死馬身邊。山風吹過來山風現在把我們都捲起來拋到天邊,這就是你走入絕境的感覺。沉草聽見爹對著死馬說,「死了,再也沒指望了。」沉草覺得火牛嶺真像一個圈套,在荒涼無人的山頂上你會體會到跋涉后的空虛。你去找土匪姜龍,但土匪姜龍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對山南時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從來不笑,爹一笑災難就已經臨頭了。這一天像是夢遊火牛嶺,爹抓著一把罌粟葉子去上山找姜龍!沉草想爹真是糊塗了,在山上你聽見喊聲你找不到那個人,這就是圈套。沉草疲憊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後走。回想起來,他是一直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的,他想那隻網球可能一直滾到這裏,網球不見了人眼珠子出現了,他想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須抓著這顆人眼珠子。楓楊樹的祖父對孫子說,「傳宗接代跟種田打糧不一樣。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劉家,種花得果,種瓜得草,誰知道裏面的奧妙?人的血氣不會天長地久,就像地主老劉家,世代單傳的好血氣到沉草一代就雜了,雜了就敗了,這是遺傳的規律。」
沉草往後退。他看見陳茂的生殖器露出來在人們的頭頂上晃蕩著,陳茂的黑褲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飛來飛去。他覺得噁心,渾身奇癢,那種突如其來的奇癢使他抱緊身體,恨不能死。這是怎麼啦?他彎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見無數雙光腳丫踩碎了聖火,香炷折成了兩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燙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撓著臉和脖子,他喊,「別鬧了,你們都快滾蛋!」但他的聲音也被快樂的潮聲淹沒了。佃戶們喊,「老爺,把陳二毛捆在哪裡?」爹說,「吊起來,吊到樑上。」沉草看見陳茂從人們頭頂上升起來,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橫樑上。陳茂的嘴張開著,像一隻死鳥被掛在橫樑上搖搖晃晃。誰把銅嗩吶掛到了他的脖子上,銅嗩吶也跟隨主人在風中搖搖晃晃。沉草覺得陳茂的模樣很滑稽,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奇癢加劇。他想這個人與他之間存在某種生物效應,他看見這個人就奇癢難忍,心中充滿災難的陰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槍,他把槍舉起來瞄準,準星線上陳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發強壯碩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條狗讓我噁心。沉草想不知道這是第幾回了他舉槍瞄準陳茂。你想殺了他嗎?為什麼你面對他總是虛弱不堪?沉草想也許這是害怕的緣故。你害怕一個人經常就是這樣。沉草持槍的手垂下來,他發現佃戶們瞪大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用槍管摩挲著臉部,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映在槍身上那麼小那麼蒼白,疲憊和厭惡是從心裏映現在槍身烤藍上的。除了白痴演義,我誰也殺不了了。我只能將子彈留到最後一天。「讓他吊在那兒read•99csw•com,誰也別去管他。」爹指著陳茂對眾人說。沉草扶住爹離開蓑草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滿了溫熱的蟲子。他猛然回頭髮現陳茂的目光是猩紅的罌粟追逐著他們父子。對視間陳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緊接著他朝父子倆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見那泡尿也是猩紅的一條弧線,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人還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虛中發現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縛的長工陳茂在野地里搖蕩著,度過了難忘的晝夜。夜裡他把掛在脖子上的銅嗩吶用嘴銜起來,我們聽見從蓑草亭子那邊傳來的嗩吶聲在楓楊樹鄉村回蕩,響亮而悲壯。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聽到的其實就是歷史冊頁迅速翻動的聲響。第二天廬方的工作隊從馬橋鎮開到楓楊樹。他們首先聽見的就是那陣嗩吶聲。他們在河邊就看見一個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亭子里吹嗩吶,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隊長廬方告訴我,把陳茂從樑上解下來時他們差點流出眼淚。陳茂的嘴唇腫脹著,光裸的身上爬滿了黑色的飛蚤。廬方從挎包里找出一條褲子讓他穿,他沒接,卻先搶過了別人手裡的乾糧。他一邊嚼咽一邊說,「先吃饃饃再穿褲子。」廬方還說從陳茂的臉部輪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學劉沉草的影子,沉草確實長得像陳茂。這一點誰都認為奇怪。他說楓楊樹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初到那裡你就陷入了迷宮般的氣氛中。廬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隊生活就像在海底撈沉船,你看見一隻船沉在海底卻無法打撈,它生長在那裡。而每一個楓楊樹人像魚像海藻像暗礁阻攔你下沉,你處在複雜多變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樣把沉船打撈上來。廬方回憶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門檻上眺望南方的時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罌粟的人到來,等待販鹽船從河下游駛來,泊靠在他的岸邊。
「你說什麼?」「他們讓我把你殺了。」
「老實點,把頭低下來!」
陳茂一手捂臉一手把窗往裡推,他說:
陳二毛,變了樣一把嗩吶一桿槍走到東啊奔到西地主老財遭大殃
「女人嘴凶,可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對我說,你是讓姜龍給弄傻了。」「你來幹什麼?翠花花不在家,天還沒黑,你來幹什麼?」「我不找那騷|貨。我找你爹你弟弟幹革命。」「我不管,我就是不願看見公狗,噁心。」「你會明白我是人是狗的,告訴我他們上哪兒了?」「山上大廟,燒香。」「燒香?」陳茂笑起來,他用槍托打著木窗,「你家劫數到了,誰也救不了你們,現在我是你們的菩薩,明白嗎?」「你要是菩薩,該上茅房去找供品。」
沉草好像睡著了。廬方把頭探到缸里,看見沉草閉著眼睛嘴裏嚼咽著什麼東西。「你在嚼什麼?」沉草夢囈般地說,「罌粟。」廬方不知道沉草被綁著怎麼找到了罌粟,他把沉草從缸里拉起來時才發現那是一隻罌粟缸,裏面盛滿了陳年的粉狀罌粟花面。廬方把沉草抱起來,沉草逃亡後身體像嬰兒一樣輕盈。沉草勾住廬方的肩膀輕輕說,「請把我放回缸里。」廬方遲疑著把他又扔進大缸。沉草閉著眼睛等待著。廬方拔槍的時候聽見沉草最後說,「我要重新出世了。」廬方就在罌粟缸里擊斃了劉沉草。他說槍響時他感覺到罌粟在缸里爆炸了,那真是世界上最強勁的植物氣味,它像猛獸瘋狂地向你撲來,那氣味附在你頭上身上手上,你無處躲避,直到如今,廬方還會在自己身上聞見罌粟的氣味,怎麼洗也洗不掉。作家在劉氏家譜中記了最後一筆。
那天凌晨下著雨,也許不是雨,只是風吹樹葉聲。沉草記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聲中蜷縮著,他看見自己幻變成一隻黃蜂躲在罌粟的花苞里吸吮著,嘴裏一股熏香,他的睡眠總是似醒非醒。雞啼叫了第一遍以後,雨中傳來了腳步聲。他聽見窗戶被什麼硬物敲擊了一下,一個影子雪白冰涼地映在窗紙上。你是誰?影子不說話。沉草想披衣下床的時候聽見姐姐說,「沉草,你如果是劉家的男人就去殺了陳茂。」「你說什麼?」「我去摘罌粟,你去殺了陳茂。」
陳茂走到劉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著腰間的嗩吶吹了悠悠一聲。他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道理。也許是提醒地主一家:我來了是我來了。他踢開門喊我來了,院子里一片死寂,幾隻雞在地上的青苔間找穀子吃,廂房的門都關著,陳茂抓起嗩吶又吹了一聲,他踢飛一隻雞又大喊一聲,「人都死光了嗎?」東廂房的窗打開了。陳茂看見劉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現在窗口,她的眼圈發黑,臉卻蒼白如紙,又一隻貓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陳茂看見劉素子的淡綠色瞳仁里映著他的長槍,凝眸不動。她又被槍嚇壞了。陳茂朝她眨眨眼睛,他總是從那張冰清玉潔的臉上發現受驚的神色。「別怕。」陳茂的手摳著槍帶走過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龍,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劉素子默然,那隻貓叫了一聲。陳茂歪著身子倚在窗前,端詳著那個閉門不出的女人,他看見她雪白的長頸露在旗袍領子外面,一個梅花形的貓爪印清晰可見。那隻貓又叫了一聲。劉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關窗,陳茂的臉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滾,別這樣看我。」
「不知道,楓楊樹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財產嗎?」
在最後的時刻陳茂想找槍,但馬上意識到他的槍已經被下掉了。「我操你姥姥的!」陳茂罵了一聲,然後他把銅嗩吶朝沉草頭上砸過去。沉草沒有躲,他僵立著扣響扳機。槍聲就這樣響了。沉草打了兩槍,一槍朝陳茂的褲襠打,一槍打在陳茂的眼睛上。他低頭看見駁殼槍在冒煙,他把槍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後扔在地上。地上滾動著一隻晶瑩的小小的球體,他拾起來發現那是陳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兩個指縫間。血已經在蓑草亭子蔓開了,沉草又找陳茂的生殖器,卻找不到。他摸摸陳茂的褲襠,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來。」沉草咕噥著,他覺得這很奇怪。在這個過程中沉草的嗅覺始終警醒,他聞見原野上永恆飄浮的罌粟氣味倏而濃郁倏而消失殆盡了。沉草吐出一口濁氣,心裏有一種藍天般透明的感覺。他看見陳茂的身體也像一棵老罌粟一樣傾倒在地。他想我現在終於把那股霉爛的氣味吐出來了,現在我也像姐姐一樣輕鬆自如了。廬方說事發后你看不見兇手沉草,誰也沒看見他往哪裡跑。人們趕到劉家大宅,在院子里見到了劉素子的屍體,劉素子死後躺在大竹榻上,容顏不變彷彿午夜的安睡。劉素子的黑髮里插著一朵鮮紅九九藏書的罌粟。罌粟盛開的季節早已過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樣把那朵罌粟保存下來的。「劉沉草呢?」廬方問。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土改了,要把你們家的土地和財產分給窮人。」「我無所謂,我爹他不會同意的。」
「不知道。」「別裝傻,你拿著你家的白金鑰匙。」
院子里打翻了一隻竹匾。沉草走出倉房,嘴裏還留有罌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階上抱住頭,他覺得從那場雨中活過來很累。爹咒罵著誰,把地上的花面拾進竹匾。那些罌粟如今像冬日太陽一樣對他發光。沉草站著回憶他感官上的神秘變化。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來很久以前他是厭惡那些花的,那麼什麼時候變的呢?沉草想不起來,他覺得睏倦極了腦袋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他仍然半睜著眼睛,看見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動著罌粟花面。「別曬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沉草說。「罌粟會爛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斷舔著下嘴唇,他說,「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嘗嘗就知道了。」沉草聽見自己在說話,他看見爹扔下花面驚惶地看著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來抓住他搖晃著。沉草覺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樣輕盈,靈魂疲憊而鬆弛。他說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開他緊團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裏殘存的罌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頭髮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著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臨。他把頭靠在爹的肩膀上說,「爹,我看見那隻球,那隻球掉下去不見了。」廬方記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後已不再清俊不再憂鬱,他膚色蠟黃,背脊像蝦米一弓樣起來,遠看和他的地主父親一樣蒼老。沉草想方設法逃避著廬方。但廬方總能在倉房的黑暗裡找到沉草。沉草繞著大缸走一圈,跳進缸里,他像條蛇一樣盤在缸里,一動不動,只是不時打著噴嚏,廬方懷疑沉草已經喪失記憶,沉草不認識他,他猜想沉草是裝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後來精心設計了談話的內容,因為他不想把第一場談話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沒有球,球掉下去不見了。」
「我行,我早就會殺人了。」
廬方當時朝陳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讓陳茂把他的頭摁下去,但陳茂理解錯了,他衝上去舉起槍托朝劉老俠頭上砸去。一記沉悶的響聲,劉老俠踉蹌了一下又站住了。老地主的眼睛依然放光,他輕輕說了一句,「狗。」廬方說這下會場真正亂了,那些楓楊樹人全站了起來,他看見翠花花戴滿了金手鐲從人群里奔過來,她一路哭嚎直奔老地主身邊,她從一個男人手中搶過一片罌粟葉子給老地主糊傷口,老地主推開她說,「沒你的事,給我滾回家。」翠花花就直奔陳茂去奪他的槍。翠花花一邊跟陳茂撕扯一邊哭罵不迭,「你怎麼敢打東家你這條掏不空的狗雞|巴夾不斷的狗雞|巴。」楓楊樹人嘩地笑開了。廬方對陳茂喊,「把她拽下去!」但陳茂在翠花花的撕扯下只是躲閃。廬立聽見台下有人喊:「陳二毛,翠花花,×××!」下面的話他聽不清,他忍無可忍地吼,「別跟她拉扯,把她拽下去。」陳茂的臉又紅又白,他罵了一聲臭婊子,然後抬腳踢在翠花花的乳|房上,然後陳茂也對女人說,「沒你的事,給我滾回家。」廬方說劉老俠的鬥爭會就開得那樣烏煙瘴氣讓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氣也怪,早晨日頭很好,沒有野風,但正午時分天突然暗下來,好多人在看天。在準備當眾焚燒劉家的大堆地契帳本的時候風突然來了,風突然從火牛嶺吹來,吹熄了廬方手裡的汽油打火機。風突然把那些枯黃的地契帳單卷到半空中,卷到人的頭頂上。3000名楓楊樹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帳單像蝴蝶一樣低飛著發出一種溫柔的嗡鳴,從人群深處猛地爆出一聲吼,「搶啊!」人群一下子騷亂了,3000名楓楊樹人互相碰撞著推搡著,黑壓壓的手臂全向空中張開。廬方的工作隊員扯著嗓子喊,「鄉親們別搶,地契帳單沒用了。」但沒有人聽。廬方說他沒辦法了只能再次鳴槍三聲。他說楓楊樹人什麼都不怕,就怕你的槍聲。三聲槍響過後楓楊樹人再次平靜,所有的地契帳本都被他們掖在懷裡了。他們掖著那些紙片就像掖著土地一樣心滿意足,你能對他們再說什麼?廬方說他最後就讓他們全帶回家了。
風暴來臨,所有的人將被卷離古老的居所,集結在新的歷史高地上。「跟我來,鄉親們!跟我來吧,鬥倒財主劉老俠!」我看見長工陳茂在楓楊樹鄉村奔走呼號。他的腰間掛著一把古老的銅嗩吶(後來嗩吶在楓楊樹成了革命的象徵,農會的男人腰間都掛上了嗩吶)。廬方回憶說陳茂是他開展農村工作以後遇見的最為自覺的農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識尤其強烈就像乾柴烈火,你一點他就整個燃燒了。那是個難得的農村幹部,可惜後來犯了錯誤。廬方說南方的農民們的生存狀態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並不構成翻身意識,你剝奪他的勞動力他心甘情願,那是一種物化的惰性。在楓楊樹佃戶和長工們都把自己看成一種農具,而農具的主人是劉老俠。當廬方的工作隊訪貧問苦的時候從他們嘴裏聽到的是劉老俠創業的豐功偉績。他們說,「楓楊樹千年出了個劉老俠,他的手指縫裡能斂進金元寶。」廬方說只有一種農民才能革地主老財的命,他自己一無所有,他的勞動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剝奪,臂如長工陳茂,他是以一個完整的革命者出現的,你必須信任他。那一年陳茂自然地成為楓楊樹的農會主任。陳茂從工作隊領到一桿三八式步槍。陳茂腰掛嗩吶肩佩步槍風風火火來往于楓楊樹鄉村,一時成為真正的風雲人物。鄉村的孩子看見陳茂就躲在草垛后唱起另一首民謠:
「死了,該死的都會死的。」老地主說。「你們上火牛嶺吧,沉草去投奔姜龍了。」翠花花說。廬方帶著人馬上火牛嶺搜尋兇手沉草。在一個山洞里他們看見了沉草的黑制服和陳茂的銅嗩吶,那兩件東西靠在一起讓你不可思議,但找不到人影沉草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廬方的人馬回到楓楊樹已是天黑時分,遠遠的就聽見整個鄉村處在前所未有的騷亂聲中。男人女人拉著孩子在村巷裡狂奔。他們看見了火,火在蓑草亭子里燃燒成一個巨大的火炬。廬方拍馬過去,他目睹了楓楊樹鄉村生活中驚心動魄的一幕。他首先發現死者陳茂被人從村公所搬遷了,死者陳茂被重新吊到了蓑草亭子的木樑上,被捆綁的死者陳茂在半空里燃燒九九藏書,身體呈現焦黑的顏色彎曲著,而蓑草亭子燃燒著嗶剝有聲,你覺得它應該傾頹了但它仍然豎立在那裡。走近了你發現地上還躺著三具交纏的屍體,劉老俠、翠花花還有劉素子,他們還沒燒著,驚異於那四人最後還是聚到一起來了。「劉老俠--劉老俠--劉老俠--」
沉草點亮燈,窗外的姐姐已經消失了。他覺得她很異樣,他想也許是夢遊,姐姐經常夢遊。那陣腳步聲消失在雨中,她去哪裡摘罌粟?沉草彷彿又睡去,他蜷縮著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東廂房那兒鬧起來,有人呼號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東廂房跑,看見爹蹲在姐姐身邊,姐姐躺在地上,白絲絨旗袍閃爍著寒光,他看見姐姐的脖頸上有幾顆暗紅的齒痕,還有一道項圈般的繩跡。樑上那根繩子還在微微晃動。她把自己縊死了,她為什麼要把自己縊死?沉草看見爹在掩面哭泣,爹說,「好閨女,男人都不如你。」
沒有人知道劉家三人上火牛嶺去幹什麼。沉草知道這將成為一個秘密,永遠不能啟齒。爹帶著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龍。沉草想爹是糊塗了,劉家人怎麼能上山找土匪姜龍?他問爹到底要幹什麼。爹說花錢請他們下山。沉草說姜龍坑害了姐姐呀,他們無惡不作你不能在他們面前折腰。爹說我記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龍再壞也沒要我的地,我不能讓誰把我的地搶去。沉草跺著腳說你讓姜龍下山幹什麼呀?他看見爹的眼睛里爆出幽藍火花,爹咬著牙,嗓音哽在喉嚨里像在哭泣。殺了他們。殺了廬方。殺了陳茂那條狗。誰也不能把我的地搶去。
1950年也是陳茂性史上複雜動蕩的一年。那年陳茂與翠花花割斷了多年的蛛網情絲,被他的嗩吶迷過的人們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軌。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褻的臉上起了一種變化,這種變化使他重返青春,渾身散發出新穎的男人的魅力。女人們給陳茂提親絡繹不絕,陳茂總是笑而不語。女人們說「陳二毛你讓地主婆掏空了嗎?」陳茂就端起槍對她們吼,「滾,別管我的雞|巴事,我要誰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陳茂要的是誰。
廬方走進關押沉草的劉家倉房,他看見被抓獲的逃亡者坐在一隻大缸里。廬方想起他到楓楊樹與劉沉草重逢也就是在這隻大缸邊。幽暗的空空的倉房裡再次響起一種折裂的聲音,你聽出來一部歷史已經翻完掉到地上了。廬方走過去敲了敲缸說,「劉沉草,給我爬出來。」
「這是什麼?」我問沉草。
解放了。收罌粟的人不會來了。廬方說。老地主默然不語。廬方跨過劉家門檻,看見大院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著白色與棕色的罌粟粉,他第一次看見那種神奇的植物花朵,罌粟的氣味使他神經緊張,他抓住槍套朝大宅深處走,覺得陽光在這裡有了深刻的變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裡修理農具或者納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廬方知道那是楓楊樹亘古不變的神情。廬方走到中院的時候看見了劉家的兩個女人。翠花花豐腴的手臂上點灑著唯一的陽光,她的佩戴六個金銀手鐲的手臂環抱在胸前,她的乳|房豐|滿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廬方點頭微笑,「來啦,長官。」而劉素子當時在給一隻貓餵食,劉素子不知為什麼女扮男裝,但廬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實質。廬方後來對我說他忍不住對劉素子笑了,他說他的綁腿布鬆了,他蹲下去系的時候看見劉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進了東廂房。在門邊她回頭張望,她的貓一樣的眼睛突然變得恐慌而憤怒,事隔好多年廬方仍然忘不了劉素子的一雙眼睛,「她真的像貓!」
只留下一個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著它坐在石崖上等我們上去。我踢踢那隻包是軟的,我看見一些灰白色的粉狀物從破縫間流出來,發出奇異醉人的香味。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東西,我沒打開過。」「沉草,你明白我們來幹什麼嗎?」
「上山求神保佑罌粟。山神說收罌粟的人快來了。」老地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槍的陳茂顯得空靈悲傷。陳茂看著地主一家在他的槍下魚貫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後面,她的金手鐲響著伸手把槍往上一挑,無所顧忌地在陳茂褲襠里擰了一把。陳茂往後跳了一下,但沒來得及躲開人的手,那裡碎裂般地疼。他罵了一聲臭婊子貨忽然想起工作隊交給的任務,便又跑過去橫槍堵住了他們,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開會!」地主一家疑惑地瞪著陳茂,然後是面面相覷。「你說什麼?」老地主搖著頭,「我聽不懂你的話。」「聽不懂?明天開會!」陳茂說,「開會你懂嗎?」「開什麼會?」「批鬥會,斗你們地主一家。」「幹嘛斗?怎麼斗?」「到蓑草亭子去!用繩子把你們捆起來斗,跟你們那回捆我一樣。」「這是誰定的王法,狗斗人嗎?」
什麼?你老是聽不懂爹的話。當初我應該把你溺在糞桶里。
「要想殺我讓劉老俠來,你不行。」
廬方聽見圍觀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著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無法體會劉老俠臨死前奇怪的慾望。廬方說你怎麼想得到他連死人也不放過,他把陳茂的屍體吊到蓑草亭子上,臨死前還把陳茂做了殉葬品。廬方說他從此原宥了死者陳茂的種種錯誤,從此他真正痛恨了自焚的地主劉老俠,痛恨那一代業已滅亡的地主階級。
老地主不肯低頭,他仰著臉目光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驁不馴,他的鷹眼發出一種驚人的亮度,仍然威懾著楓楊樹人。人們發現劉老俠的臉上與其說是哭泣不如說是微笑。「劉老俠,不準笑!」廬方說。
我明白楓楊樹鄉親的觀點趨向原始的人本思維。你不能要求楓楊樹人對劉家變遷作出更高明的詮釋。工作隊長廬方對我說,揪斗地主劉老俠時曾經問他有什麼交代的,他的回答讓工作隊的同志們竊笑不已,劉老俠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沒操出個好兒子來。」劉老俠又說,「怪我心慈手軟,我早就該把那條狗幹掉了。」那時候廬方已經知道劉老俠說的狗是農會主席陳茂。1950年春天3000名楓楊樹人參加了地主劉老俠的鬥爭會。那個場面至今讓人記憶憂新。劉老俠站在蓑草亭子里,從前的佃戶和長工們坐在四周荒棄的罌粟地里。廬方說當時的氣氛就像馬橋鎮趕會一樣,孩子哭大人鬧,好多男子在偷吃罌粟葉子,會場湮沒在干罌粟的氣味中,讓工作隊難以忍耐。廬方說楓楊樹人就是這種散漫的脾氣無法改變,他讓農會主席朝空中鳴槍三聲,蓑草亭子四周才靜下來。「劉老俠,把頭低下來!」廬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