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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如水.2

平靜如水.2

女孩深夜回家時看見弟弟坐在門檻上,手裡捏著一把什麼東西,女孩覺得弟弟的臉色很可怕,但她沒有產生恐懼感,弟弟只有十四歲。她摸摸弟弟的腦門,但溫柔的手卻被他的肘部拱開了。"怎麼啦?""我的魚死了。""怎麼啦?""你把梳子放進缸里了。"
那天雷鳥就坐在我現在坐的位置上寫的帳單。這份帳單到八八年夏天依然夾在玻璃板下面,紙角已經微微發黃。帳單的正面是他借我錢的借條,反面是他回憶那一萬元錢支出的清單,寫得亂七八糟。帳單正面寫道:
還有錢上哪裡去了?天知道,帳單寫得通俗易懂。唯一需要解釋的是第三筆支出。雷鳥告訴過我他幾乎同時讓兩個女孩懷了孕,不言而喻了,那兩筆營養費實際上是墮胎費。我想小亞的心地要善良一些,她只要了五百元。
這才是故事,可怕的才叫故事。雷鳥說。後來呢?聽故事的人又問。
對了。雷鳥說,無此汽車不要發財。
"不,是你把梳子放進缸里的。"
"梳子?"姐姐想了想有點不安,然後她糾正說,"不是放進去的,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後來喬就跟著鷹去登山了。山是萬仞雪山,很高很陡,盤山公路到一千米處就消失了。喬想下山,但鷹卻藉著慣性往前賓士。喬無法把握鷹,他想跳車但打不開車門,喬說,鷹,你停停,讓我下車。可是喬能讓鷹自動點火卻不能讓鷹停止賓士,就這樣鷹載著喬一直衝上山頂懸崖,掉進峽谷。我當時正在訓練高山滑雪,親眼看見他們從懸崖上掉下去,慢慢地掉下去,好像樹冠上的一片葉子慢慢地掉下去,那情景無比優美。喬和鷹都死了?死了。故事一般來說都以死作為結束。雷鳥最後說。
"孤獨是什麼玩意?我看世界上只有兩個問題。""兩個問題?""一個是錢,一個是上床。"
我們辦公室的電話經常串線,你拿起話筒經常聽見對方問喂喂你是婦產醫院嗎你是搬運公司嗎甚至問你是火葬場嗎?有一個男人明知打錯了還對你喋喋不休,試圖跟你討論天氣和物價等等社會問題。我從不厭煩這種電話,興緻好的時候我以假亂真跟陌生人聊天,我認為這是城市文明的具體表現。我們不應該拒絕文明。有一回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女人先用沙啞的嗓音問,你是誰?我說我是我。她說你就是小李吧,我說我當然算小李。女人立刻憤怒起來,李禿子,我們馬上去法院打離婚。我說馬上就去太著急了吧?她說,馬上,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我抓著話筒一時不知怎麼談下去,然後我聽見女人在電線里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明天去也行,我們先找個地方談談條件。我說去哪裡談呢?她果斷地說江濱咖啡館吧,十點鐘不見不散。
"你這人還有點意思,下次我願意和你約會。"她的紅唇嘟起來做了一個接吻的姿勢,"不過現在你還是走吧,我要在這裏跟李禿子談條件,離婚條件。"
"沒有。"她咯咯笑了一聲,突然朝我瞪了一眼,"行了,別纏我,我快累死了。""所以你要離婚?""你怎麼知道?"她驚叫。
不對不對。一九八七年是倒賣中國年。雷鳥早晨醒來的頭一句話就給一九八七年做了定論。陽光曬在雷鳥的屁股上,他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藍色塑料卡說,我拿到了。什麼?翅膀。他做了個飛翔的動作,我拿到了護照。可以去美國了嗎?還差一隻翅膀,現在就等簽證了。
這時候我忍不住笑起來,我忍不住只能跑到廁所里笑,笑得發狂。這本沒什麼好笑的但我忍不住,有時候笑僅僅是一種需要,雷鳥跑來推門,推不開,他說,"你瘋了,關在廁所里傻笑?"我喘著氣說,"二鍋頭。"我想告訴他那只是一瓶劣質二鍋頭,想想又沒必要澄清事實。我又糾正過來,"肚子疼,你別管。"我把抽水馬桶抽了一下兩下三下,聽見雷鳥隔著門說,"瘋子,肚子疼好笑,這世界徹底垮掉了!"雷鳥盤腿坐在草席上,像一名修鍊千年的禪師給女孩布施禪機。而女孩明顯地崇拜著雷鳥。女孩說她夢見過一群螢火蟲環繞著房子飛,夢醒后她發現房門被風吹開了,她read.99csw.com說她在門前真的看見了螢火蟲,但都死了,它們死在一堆,翅膀的光亮刺得她睜不開眼睛。你說這是預兆嗎?女孩回雷鳥,你說這是什麼預兆?你要從螢火蟲的身體上走過去,你需要那些光亮。雷鳥伸出他的熏黃的手按著女孩的頭頂,你聽見神的聲音了嗎?神讓你跨過去。聽見了。女孩端坐著微閉雙眼。我覺得她那個樣子真是傻得可愛。過了一會兒她清醒過來,馬上噘起嘴唇把雷鳥的手掌撩開,"你壞,你真壞。"然後她轉過臉問我,"你說那是預兆嗎?那是什麼預兆?"
5.大陸酒吧一股八百元什麼時候能收到一萬股息呢?6.還有錢上哪裡去了?
我掛斷這個電話,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九點半了。我想我既然扮演了李禿子就應該看看誰要跟李禿子離婚。我跟領導請了假,他說你又要幹什麼。我說去離婚。他瞪著我摸不著頭腦。我蹬上自行車就往江邊跑,我覺得我的頭髮正一根一根地脫落,我正在變成那個女人的李禿子。這種感覺又新奇又有趣。江濱咖啡館很冷清,咖啡館總是到晚上才熱鬧起來。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兩杯咖啡。咖啡像咳嗽糖漿的味道讓你淺嘗輒止,我看見一個穿紫紅色風衣的女人走進來,她披頭散髮,神色憔悴,只掃了我一眼就匆匆走過坐到我後面的位置上去。這真是戲劇意義上的擦肩而過,我沒法喊住她,她註定要白等一場。我想這不是我的責任而是電話的罪過,誰讓接線員亂接線頭呢?窗子對著江水,江水渾黃向下游流去。許多駁船、油輪和小遊艇集結在碼頭邊整裝待發。在你的視線里總能看到某隻孤單的江鷗飛得亂七八糟毫無目的。你坐著的地方被稱做江濱,江對面卻是一排連綿的土褐色山峰。我沒去過那裡,我想如果坐在山上眺望江這面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一個人喝一杯咳嗽糖漿足夠了,我把另一杯遞給隔坐的女人。她當時正埋頭撫弄手腕上的手鐲,手鐲一共有四隻,一雙金的一雙銀的。她用金手鐲撞銀手鐲,發出清脆的一聲響,然後她抬起頭眯著眼睛看我,她好像剛睡醒的樣子,眼泡有點浮腫,但她的嘴唇紅得像火馬上要燃燒起來。我為她的嘴唇感到吃驚。"我不喝,我等人。"她把杯子推推,用雙手托住下巴。"等誰?""你別管,你是誰?""丈夫。""你說什麼?""沒什麼,我說我是別人的丈夫。""你真他媽無聊。""我看你比我更無聊。我從你眼睛看出來了。""小夥子別白費勁了,你怎麼纏我也不會跟你上床。""不是這個問題,主要是孤獨的問題。"
"那是絨球,世界上只有十一條了。""這是人家騙你的話。你別相信。"
男孩攤開了緊握的手掌,他凝視著手上兩條死魚,然後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你把它們救活,要是救不活就吃到肚子里去。"男孩的姐姐聞到了死魚發出的腥臭味,她乾嘔了一聲就跑到自己的房間里去,沒有再理睬她弟弟。她想睡覺,她那個年齡的女孩總是想睡覺。
1.汽車生意,老朱好處費八百元,旅費一千元。2.自費出版詩集《世紀末》交出版社四千元。3.給妮妮營養費一千元,給小亞營養費五百元。4.去青島避暑共計花掉一千元。
"好酒味道都怪。""真正的美國味道,獨具一格。"雷鳥又說,"習慣了就好了,就像真理從謬誤中脫胎一樣。"
之一
"你滾,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雷鳥推我走,我看了眼那隻紅藍雙色的氣墊床,它正噝噝地往外漏氣,痛苦的詩人雷鳥坐著屁股一點一點地下陷。我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明白他們的是非。"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對小說物證的解釋
雷鳥今日窮困潦倒,借李多人民幣兩千元,八八年內定以四千美元還清。
一九八七年
是真的?我問。真的。他們說。是故事吧?我又問。
故事和傳聞
之二
故事。他們又點點頭。
國際住房年。不對。再想想。殘疾人年。要不就是旅遊年。
"你真有意思。"姐姐摸摸弟弟的頭,"那好吧,就算read.99csw.com我放進去的,明天我賠你一缸金魚怎麼樣?"
女孩是在半夜裡被驚醒的,在睡夢中她聞見一股腥臭味貼著她久久不散,她睜開眼睛看見弟弟跪在她床上,正朝她的嘴裏塞那兩條死魚。姐姐尖叫了一聲,打了弟弟一個耳光而後她突然發現弟弟已經長大了,他的勁很大,兩隻手頑強地掰著她的嘴,要把死魚塞進去。姐姐一邊掙扎一邊喊父母,但她的嘴被死魚壓迫著喊不出聲來。男孩說你再喊我就殺了你。姐姐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想說弟弟你真沒良心我那麼喜歡你,可是話沒說出來她覺得腹部被尖利的銳器刺穿了,姐姐不相信這是事實,她抬起身子看了看,確確實實有一把水果刀插在她的腹部。然後她終於張開嘴,她把兩條死魚咽了進去。姐姐死了嗎?不知道。那男孩呢?我看見他的父母哭哭啼啼把他送上警車。他上警車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一桿紗兜,像要去郊外池塘撈魚蟲。
平靜如水
再講一個輕鬆的,雷鳥說。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我們城市。有一個人姓張,張想發財,於是就學習做汽車生意,張不知道外面有將近五千萬的中國人也在參与汽車生意。張的朋友王手上有一輛尼桑,想以十八萬賣給張,張就說車呢?帶我去看看車。王說用不著看車,你只要找到買主就行,你可以把價錢加到十九萬。王告訴張那輛車的登記號是54778184。張於是到處去找買主,但他發現市場上都是賣主。又有一個朋友李來找張,說有一輛尼桑想以二十萬出手給張,問張要不要。張說我自己手上也有輛尼桑只要十九萬出手,問李要不要。李說要了,李問張登記號,張說是54778184。李就大叫起來,出鬼了,怎麼是一輛車?我們兜售的是同一輛車啊!張和李同時去找他們的賣主王和趙。王和趙也不清楚,王和趙又去找孫和錢,最後發現問題出在頭一個賣主吳身上。吳當時已經蹲了號子,吳是個詐騙犯。傳訊吳時吳坦白說他手上沒有尼桑車,他不過是跟那些想發財的人開個玩笑。他說車號碼是他現編的,用他家鄉的方言念出來就是無此汽車不要發財的意思。結果審訊員認為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勸世方法欠妥,後來提前釋放了吳。吳出獄后以尼桑大王美稱譽滿全城。他還是經常向你兜售汽車,但車牌號都是一樣的,54778184。54778184。聽故事的人笑著重複一遍。
我還想問他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我把我爺爺給我的所有錢都給了他。雷鳥把它們裝在黑色公文包里,然後他把那張借條給我,"我知道你不會拒絕一個落魄的詩人,剛才我就把借條寫好了。"我接過借條,看見的就是雷鳥最後的傑作。當時我不知道,現在想想,那張反面寫滿錢的小格紙真的是雷鳥最後的傑作了。從太陽大樓的窗口望出去,雷鳥披著雨衣在雨里走,朦朧的街燈在夜雨里產生了幻光,我看見雷鳥朝火車站方向走,雷鳥遍體發藍,形象古怪,彷彿一個夢遊者。後來那個人影漸漸模糊,我看見他變成一隻螢火蟲朝車站的燈光飛去。
關於雷鳥這個人物,到現在大約只寫了一半。用社會學的觀點看雷鳥是一個失業者。簡單地說雷鳥曾經是深圳某皮包公司的皮包客,但是他不知怎麼把唯一的皮包也給弄掉了,有人告訴我說雷鳥跟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在經理的辦公桌上胡搞了一夜,早晨該醒的時候醒不來,結果光溜溜地讓人拿住了。這如果是真的也許就是雷鳥失業的原因,但不一定是全部,我想問題關鍵在於他不想好好地活著,他不要過尋常生活,他喜歡躺著走路站著睡覺你有什麼辦法?雷鳥告訴我他沒有錢了。我說你從來就沒有有錢的時候。他說不不我從深圳回來的時候帶了一萬元還有一台松下錄像機。我問他錢呢錄像機呢?他說錄像機讓公安局沒收了。"那麼錢呢?"他抓著頭皮嘶嘶地吐出一口涼氣,"記不得怎麼花的,反正兩個月內稀里糊塗就光了。"我只能笑笑說你他媽是個貧窮的貴族。他想了想說,"我還有兩千美元,美元我不會亂花的,反正我遲早要去美國。我要準備一張北京到舊金山的飛機票,還要準備在美國頭一個月的生活費。你說兩千美元夠嗎?"我說我不知道。然後雷鳥漫不經心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你來給我收屍,收屍費是兩千美元,你會從我上衣暗袋裡找到的。"
我記得那天夜裡下起了雨,雷鳥坐在氣墊床上側著臉看窗玻璃。窗玻璃上的雨水https://read.99csw.com像蚯蚓一樣慢慢滑落,我看見一張憔悴蒼白的臉映在上面漂浮不定,那是雷鳥,他端坐著傾聽雨聲。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不知道以前我是個多麼好的孩子。"我看著他緩緩地站起來,像大病初愈的樣子,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說,"你能不能借我兩件東西?"我說,"什麼?""一件雨衣。"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要去車站。"我把雨衣給了他,"還要什麼?"他抓著雨衣揉著卻不說話,過了半晌他轉過身子背對著我,"李多,我等五秒鐘,我們誰也別看誰。你要是不願意借就別說話,我馬上走。"我說你他媽痛快點到底要什麼。我聽見他呻|吟了一聲,然後含混地吐出幾個字,"錢,兩千元錢。"他的肩頭這時候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我大概是到了第五秒鐘時說的。我拿不定主意。"你去哪裡?""上海,去美國領事館辦簽證。"
男孩住在城西幹道右側的新公寓中。
開頭我覺得這事好笑,但細細想過後又覺得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你允許精神病人發瘋也應該允許精神病人指揮交通,況且他指揮得很好。況且他跟我一樣有一把形狀逼真的塑料手槍。
"沒有點地梅開放?""我沒有準備,我以為她天生是屬於我的。""聽說這年頭處|女比黃金還少。"
有一天雷鳥帶了一個女孩來,他們手牽著手純情得像瓊瑤小說里的人物。女孩穿黑衣黑裙,長脖上佩著一串貝殼項鏈,她進來以後始終微蹙細眉,好像腸胃不適的樣子。雷鳥向我介紹說,"這就是悲傷少女,你一定聽說過她。"我說,"聽說過沒見過,我是麥克白斯。"女孩終於一笑,"一樣的,聽說過沒見過。"雷鳥說,"為這次歷史性的會見,你總得準備點喝的吧?"我到廚房裡找出了一瓶白酒倒在玻璃杯里,然後兌上醋和自來水。我只能這樣招待他們。
"現在就去?""現在就去,不能再等了。"
到了一九八七年,我們城市的大街小巷出現了無數撞球攤子。它們一般擺在廣場角落或者人行道或者某棵倖存的老樹下。少年們和結了婚的男人都玩撞球,他們穿著背心短褲和拖鞋,每人手裡抓著一根擀麵杖,他們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把撞球撞來撞去,這是八七年最為風靡的遊戲。我這麼描述街頭撞球明顯帶有惡意,因為我在電視里見過美國人打撞球,他們在高級俱樂部里打,他們西裝革履文質彬彬地擊球,他們輕輕地帶有淡型香味地擊球,可不像我們這樣大聲吵嚷,作風粗暴。我這麼比較時心裏很難過,我不願去任何撞球攤子玩,我情願做出無家可歸的樣子在街上亂走。我希望有一次艷遇或者別的什麼奇遇,但說不清是什麼性質什麼內容。所以有一天我就走到工商銀行門口,聽見大樓深處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好多人夾著皮包逃出來喊爆炸啦爆炸啦。我扯住一個人的手問什麼爆炸啦,他說銀行爆炸啦快跑吧,他臉上有一種喜悅的慌亂讓我很疑惑。我又去抓另一位老人的包問什麼爆炸啦,他朝我的手瞪了一眼,警惕地把我的手撥開,然後說什麼爆炸啦鈔票爆炸啦。我笑起來我說鈔票爆炸我怎麼辦我在裏面存了五萬元呢。第三個人對第四個人說咱們先別動等樓塌了咱們衝進去一人搶它十萬元再走。第四個人說這年頭就指望銀行爆炸啦我才不走呢。我看見他們都站在人行道上等待著,神情既緊張又興奮。我們一起豎著耳朵聽,結果什麼也沒發生。一個銀行女職員跑到台階上喊,"顧客們別走。剛才是電子分理儀出故障了,不是爆炸,你們都回來,該存錢的存錢,該取錢的取錢。"
"沒名字,就叫悲傷少女。"雷鳥搖搖頭,"不,不是,她叫淫|盪少女。""你認識她多久了?""三天。""在哪裡認識的?""江濱公園詩人角。""這就行了,明天再去詩人角領一個回來,最好物色一個十五歲的女學生。""胡說八道九-九-藏-書。"雷鳥絕望地看著我,他說,"人類的胡說八道使我們背離了真理。"事情到這裏還沒有交待完。幾天後我去工人俱樂部游泳時碰到了悲傷少女。游泳池也是悲傷少女縱橫馳騁的世界,我注意到她的新同伴,一個墨鏡青年,他有著發達的肌肉和橄欖色皮膚,很有點男子漢的樣子,至少比雷鳥強多了。他們似乎在比賽自由泳,像兩條戀愛中的魚類互相追逐。悲傷少女看見我就驚叫起來,她朝我游來,抓著水泥欄杆,兩隻腳仍然拍打著水。她晃著身體對我說,雷鳥為我發瘋了,我怕他干出什麼蠢事,你勸勸他吧。我說關我什麼事,我才不管別人瘋不瘋,我不瘋就算幸運了。她說你這人真冷漠。我說你如果要我勸他可以,不過你要告訴我一件事。什麼事?你告訴我誰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她驚叫起來,噁心,你們男人真噁心。然後她皺了皺可愛的小蒜鼻嘩啦一聲遊走了。游到池子中心她回過頭沖我喊,"去你媽的破詩人,我再也不想見他了!"在游泳池裡我得出一個結論,悲傷少女一點也不悲傷,就像豬肉罐頭實際是豬油罐頭一樣,這是光明正大的騙局。但是我想雷鳥迷上那個女孩自有道理,她確實讓你著迷,(後來我看見她爬上五米跳台跳了一個飛燕展翅。)再說做男人就應該為女人發一次瘋,至少一次,我對此沒有異議,但我準備過幾年再發這種瘋,因為一九八七年我心態失常,看見每一個人都來氣。
帳單反面的字跡很潦草,我只能辨個大概,複製如下:
我的街頭奇遇很有意思
男孩十四歲,是個聰明的中學生。他的功課很好,人們說如果他沒有養四缸金魚的話,他的功課會更好。但是誰都知道你無法阻止男孩的這個癖好,他對金魚的迷戀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們說男孩的四缸金魚確實很漂亮,其中有一缸是珍貴的"絨球"。現在你花多少錢也覓不到那樣好的"絨球"了。問題也就出在那缸金魚上。講故事的人認為最美麗的東西往往也是最危險的,它是一切災禍的起源。他說只要有那缸金魚,城西幹道的悲劇遲早會發生,即使一九八七年太平無事,到二○○○年也會發生。
我和誰去打離婚
你知道一九八七年是什麼年?
詩人雷鳥×月×日
"什麼叫預兆?我不懂。"我說,"我沒有看見過死螢火蟲,死人倒見了不少。""噁心。"女孩不再理我。我不知道她說誰噁心,是我還是死人噁心?我覺得她才噁心,拿螢火蟲當第八個五年計劃來討論。後來雷鳥提醒我去樓下取信和報紙。這是早已暗示過的,他說必須給他們留下一段自由活動時間。十分鐘左右就行。但是那天我取信時碰到一件倒霉事。我發現我的信箱遭到了一次火災,不知是誰朝裏面扔了火種,把信和報紙都燒成了焦葉。"誰燒我的信了?"我敲著鐵皮信箱喊。沒人理睬,太陽大樓里空寂無人。我發現其他的信箱好端端的,就認識到事情的蹊蹺性。誰這麼恨我要燒我的信箱?我一時找不到答案只能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我把火柴擦著了小心翼翼地丟進每一個信箱,要燒就一起燒吧,這樣合情合理一些。然後我往樓上走,我突然懷疑那是雷鳥乾的。你知道他會幹出各種驚世駭俗的事情引起女孩們的注意。我殺回我的房間推卧室的門,推不開。我聽見裏面發生了一場轉折,女孩正嚶嚶地哭夾雜著玻璃粉碎的聲音,好像我的酒杯又讓雷鳥砸碎了。我剛要射門門卻開了,女孩雙手掩面衝出來往門外跑,貝殼項鏈被扯斷了貝殼兒一個一個往下掉。"怎麼啦?"我說。"噁心!"女孩邊喊邊哭奪門而出。我走進去看見雷鳥臉色蒼白地坐在氣墊宋上,抓著他的褲頭悲痛欲絕的樣子。這樣一來我倒忘了自己的痛苦,我撫住雷鳥的肩膀說,"到底怎麼啦?"雷鳥繼續砸我的玻璃杯,猛然大吼一聲。"碎了,都碎了吧!""別砸了,"我說,"要砸砸你自己的手錶。""她竟然不是處|女。"雷鳥抱住頭。
就這樣倒賣中國?對,就像倒賣一輛汽車。你把車上的發動機、電瓶甚至刮雨器點火器都拆下來,留下那隻方向盤給他們,然後你打碎車窗玻璃跳出來。人人都這麼干,不幹白不幹。說到汽車不妨講兩個汽車故事。講這些故事的人無read.99csw.com疑是詩人雷鳥,他給這些故事取名為汽車英雄之一之二等等。
"祝你成功。"我走出江濱咖啡館時心中有點歉疚。騙人總是不太好的事情,尤其是欺騙一位有著火紅嘴唇的性感女人。但是我說過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孤獨。只要有辦法把那堆孤獨屎克螂從腳邊踢走,就是讓我去殺人放火也在所不辭。
你如果對文學作品中出現的細節物證敏感的話,會發現我已經兩次提到了塑料手槍。這絕不是什麼象徵和暗喻。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個幼稚的癖好:玩塑料手槍。我的辦公桌抽屜里鎖的都是塑料手槍,我睡的床下枕頭下也都是各式各樣的塑料手槍。你千萬別把我的癖好跟某種深刻的東西聯繫起來。有一個冒充心理學專家的人跑來對我說,你的潛意識中藏著殺人的慾望。我對他說你別放屁。他說我沒說你殺了人只是分析你的潛意識。我隨手抓起一支塑料手槍頂住他的腦門,我說你滾吧要不然我開槍殺了你,他一邊退一邊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沒分析錯吧,你真的想殺人。
關於雷鳥
交通警原來是一個精神病人。
故事和傳聞
男孩的姐姐是受害者。男孩的姐姐正當戀愛的年齡,她有一頭漂亮的烏褐色的長發。當她出門與男友約會前總是用梳子把長發梳得讓人心跳。那天傍晚她聽見男友的摩托停在樓下鳴笛三聲,她有點心慌,跑到窗前朝樓下張望,這時候插在女孩頭髮上的塑料梳子掉進了魚缸里,女孩沒有察覺,女孩即使察覺了也來不及去把梳子撈起來。
"我是東方大神仙,什麼事都逃不過我的八卦牌陣,你要見見我的八卦牌陣嗎?""在床上?"她斜睨著我。
"那麼對於你這兩個問題都解決了嗎?"
雷鳥說有一個美國孩子喬和一輛叫鷹的小汽車,他們是一對好朋友。喬十歲那年跟著父母坐著鷹去海濱度假,喬不想去海濱而想去爬山,但他父親把他綁在車座上強拉到海濱去了。喬就想殺了他父親母親跟鷹一起去爬山。他一個人坐在旅館里想著種種辦法,種種辦法都不行,他太小還殺不了誰。於是喬就看著他的好朋友鷹,喬總是通過凝視鷹與鷹達到神秘的交流。喬坐在旅館窗台上,鷹停在海灘上,而喬的父母躺在十米開外的沙灘上曬浴,喬感覺到鷹漸漸聽懂了他的語言,因為在他的凝視中鷹正在自動地啟動點火,鷹猛地發出一聲轟鳴,朝前衝出去。喬用目光牽引著鷹把它引向十米開外的沙灘上,喬看見鷹朝他的父母撲過去,他的父母像兩隻錦雞被撞飛起來又重重地倒在血泊之中。喬一下子從窗台上跳下來拍手高喊,好樣的,鷹!把他們撞到海里去!你胡說八道。聽故事的人皺著眉頭捂雷鳥的嘴。這叫什麼故事?可怕,太不真實了。
"反正是你把我的魚弄死的。你為什麼要弄死我的魚?""魚已經死了,你要我怎麼辦?"
"在哪裡都行,只要你心誠。"
"這是馬提尼酒,"我說,"我爺爺的戰友從美國帶回來的。""我不喝酒。"女孩說,"給我一杯西柚汁。""我沒有西柚汁只有馬提尼。"我不知道西柚汁是何物。"喝一點吧,海明威就喝馬提尼。"雷鳥飲了一大口,他皺皺眉頭,"這酒味道好怪。"
民主路與幸福街的交點是一片房屋的廢墟。那是我們這個城市人口密集交通繁忙的地區,我曾經從那裡經過,很奇怪十字路口竟然沒有設立交通崗,他們說暫時顧不上,只要平安地經過就行了,熬到二○○○年什麼都有了,你可以從天橋上過,也可以從地道里過,還可以攀著高空纜索盪過去。後來他們又告訴我那裡來了一個交通警,民主路幸福街的交通秩序已經好多了。交通警站在廢墟上,站在一塊水泥板上指揮來往車輛和行人,一般是隔五十秒鐘放南北線,再隔五十秒鐘放東西線,行人在前汽車靠後,他們說這是最科學的交通指揮法。司機們駕車通過時都鳴笛向交通警致意。然後他們告訴我交通警身穿藍制服腰束寬皮帶。我說交通警制服有藍有白。他們又說交通警皮帶上掛著一支紅色手槍。我說哪裡有紅色的槍?他們說那是一支塑料手槍。我說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沒有真的槍就拿塑料槍代替了,他很聰明。這回他們就哇地大笑起來。敲敲我的腦袋,你還沒想到嗎?那不是交通警,那是一個精神病人。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