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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世界作為表象再論 §38

第三篇 世界作為表象再論 §38

一切欲求皆出於需要,所以也就是出於缺乏,所以也就是出於痛苦。這一欲求一經滿足也就完了;可是一面有一個願望得到滿足,另一面至少就有十個不得滿足。再說,慾望是經久不息的,需求可以至於無窮。而[所得]滿足卻是時間很短的,分量也扣得很緊。何況這種最後的滿足本身甚至也是假的,事實上這個滿足了的願望立即又讓位於一個新的願望;前者是一個已認識到了的錯誤,後者還是一個沒認識到的錯誤。在欲求已經獲得的對象中,沒有一個能夠提供持久的,不再衰退的滿足,而是這種獲得的對象永遠只是象丟給乞丐的施捨一樣,今天維繫了乞丐的生命以便在明天[又]延長他的痛苦。——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說如果我們的意識還是為我們的意志所充滿,如果我們還是聽從願望的擺布,加上願望中不斷的期待和恐懼;如果我們還是欲求的主體;那麼,我們就永遠得不到持久的幸福,也得不到安寧。至於我們或是追逐,或是逃避,或是害怕災禍,或是爭取享樂,這在本質上只是一回事。不管在哪種形態之中,為不斷提出要求的意志這樣操心慮危,將無時不充滿著激動著意識;然而沒有安寧也就決不可能有真正的怡情悅性。這樣,欲求的主體就好比是永遠躺在伊克希翁的風火輪上,好比永遠是以妲娜伊德的穿底桶在汲水,好比是水深齊肩而永遠喝不到一滴的坦達努斯。
但在外來因素或內在情調突然把我們從欲求的無盡之流中托出來,在認識甩掉了為意志服務的枷鎖時,在注意力不再集中於欲求的動機,而是離開事物對意志的關係而把握事物時,所以也即是不關利害,沒有主觀性,純粹客觀地觀察事物,只就它們是赤|裸裸的表象而不是就它們是動機來看而完全委心於它們時;那麼,在欲求的那第一條道路上永遠尋求而又永遠不可得的安寧就會在轉眼之間自動的光臨而我們也就得到十足的怡悅了。這就是沒有痛苦的心境,厄壁鳩魯譽之為最高的善,為神的心境,原來我們https://read.99csw.com在這樣的瞬間已擺脫了可恥的意志之驅使,我們為得免於欲求強加于我們的勞役而慶祝假日,這時伊克希翁的風火輪停止轉動了。
內在的情調,認識對欲求的優勢,都能夠在任何環境之下喚起這種心境。那些傑出的荷蘭人給我們指出了這一點。他們把這樣的純客觀的直觀集注于最不顯耀的一些對象上而在靜物寫生中為他們的客觀性和精神的恬靜立下了永久的紀念碑。審美的觀眾看到這種紀念碑,是不能無動于中的,因為它把藝術家那種寧靜的、沉默的、脫去意志的胸襟活現於觀審者之前;而為了如此客觀地觀審如此不重要的事物,為了如此聚精會神地觀察而又把這直觀如此深思熟慮地加以複製,這種胸襟是不可少的。並且在這畫面也挑動他[這個觀賞者]對那種心境發生同感時,他的感動也往往由於將這種心境和他自己不寧靜的,為劇烈欲求所模糊了的心情對比而更加加強了。在同一精神中,風景畫家,特別是路以思大爾,畫了些極不重要的自然景物,且由於這樣作反而得以更令人欣慰地造成同樣的效果。
我們在美感的觀察方式中發現了兩種不可分的成分:[一種是]把對象不當作個別事物而是當作柏拉圖的理念的認識,亦即當作事物全類的常住形式的認識,然後是把認識著主體不當作個體而是當作認識的純粹而無意志的主體之自意識。這兩個成分經常合在一起出現的條件就是擺脫繫於根據律的那認識方式,後者和這裏的認識方式相反的,是為意志和科學服務唯一適用的認識方式。——我們將看到由於審美而引起的愉悅也是從這兩種成分265中產生的;並且以審美的對象為轉移,時而多半是從這一成分,時而大半是從那一成分產生的。
可是這就正是我在上面描寫過的那種心境,是認識理念所要求的狀況,是純粹的觀審,是在直觀中浸沉,是在客體中自失,是一切個體性的忘懷,是遵循根據律的和只把握關係的那種認識方九-九-藏-書式之取消;而這時直觀中的個別事物已上升為其族類的理念,有認識作用的個體人已上升為不帶意志的「認識」的純粹主體,雙 方是同時井舉而不可分的,於是這兩者[分別] 作為理念和純粹主體就不再在時間之流和一切其他關係之中了。這樣,人們或是從獄室中,或是從王宮中觀看日落,就沒有什麼區別了。
在過去和遙遠[的情景]之上鋪上一層這麼美妙的幻景,使之在很有美化作用的光線之下而出現於我們之前的[東西],最後也是這不帶意志的觀賞的怕悅。這是由於一種自|慰的幻覺[而成的],因為在我們使久已過去了的,在遙遠地方經歷了的日子重現於我們之前的時候,我們的想象力所召回的僅僅只是[當時的]客體,而不是意志的主體。這意志的主體在當時懷著不可消滅的痛苦,正和今天一樣,可是這些痛苦已被遺忘了,因為自那時以來這些痛苦又早已讓位於別的痛苦了。於是,如果我們自己能做得到,把我們自己不帶意志地委心於客觀的觀賞,那麼,回憶中的客觀觀賞就會和眼前的觀賞一樣起同樣的作用。所以還有這麼一種現象:尤其是在任何一種困難使我們的憂懼超乎尋常的時候,突然回憶到過去和遙遠的情景,就好象是一個失去的樂園又在我們面前飄過似的。想象力所召回的僅僅是那客觀的東西,不是個體主觀的東西,因此我們就以為那客觀的東西在過去那時,也是純粹地,不曾為它對於意志的任何關係所模糊而出現於我們之前,猶如它現在在我們想象中顯出的形象一樣,而事實上卻是在當時,那些客體的東西和我們意志有關,為我們帶來痛苦,正無異於今日。我們能夠通過眼前的對象,如同通過遙遠的對象一樣,使我們擺脫一切痛苦,只要我們上升到這些對象的純客觀的觀審,並由此而能夠產生幻覺,以為眼前只有那些對象而沒有我們自己了。於是我們在擺脫了那作孽的自我之後,就會作為認識的純粹主體而和那些對象完全合一,而https://read.99csw.com如同我們的困難對於那些客體對象不相干一樣,在這樣的瞬間,對於我們自己也是不相干的了。這樣,剩下來的就僅僅只是作為表象的世界了,作為意志的世界已消失[無餘]了。
但是首先有下面這一點[應該]還是屬於上文的。光明是事物中最可喜愛的東西:光明已成為一切美好事物和多福的象徵了。在一切宗教中它都是標志著永恆的福善,而黑暗則標志著沉淪。峨馬磁德住在純潔的光明中,阿瑞曼住在永久的黑夜中。在但丁的天堂里看起來有些象倫敦的佛克斯霍爾水晶官,因為那兒的聖靈也現為一些光點,這些光點又聚合成規則的形象。沒有光明會直接使我們憂愁,光明的回復又使我們愉快。各種色彩直接引起生動的喜悅,如果色彩是透明的,這種喜悅便達到了最高度。這一切都僅僅是由於光是完美的直觀認識方式的對應物和條件,而這也是唯一決不直接激動意志的認識方式。原來視覺不同於其他官能的感受,自身根本不可能直接地或通過視覺的官能效果而在器官上具有適不適的感覺,即是說和意志沒有什麼直接聯繫;而只有在悟性中產生的直觀才能有這種聯繫,那麼這種聯繫也就是客體對意志的關係。聽覺已經就不同了:聲音能夠直接引起痛感,並且也可以直接是官能上的快|感,而並不涉及諧音或樂調。觸覺,作為和全身的感觸相同的東西,那就更加要服從意志所受的這一直接影響了;不過也還有一種無痛的和無快|感的觸覺罷了。至於嗅覺則經常是適的或不適的,味覺更然。所以最後這兩種也是和意志最有勾搭的感官,從而也是最低級的,康德稱之為主觀的感官。光既是最純粹、最完美的直觀認識方式之客觀的可能性,因此對於光的喜悅,在事實上就只是對於這種客觀的可能性的喜悅,並且作為這樣的喜悅就可以從純粹的,由一切欲求解放出來的,擺脫了欲求的認識是最可喜的[這事實]引伸而得,而作為這樣的東西就已經在審美的快|感中佔有很大的地位了。—read.99csw.com—[我們]從對於光的這一看法又可以推論我們何以認為事物在水中的反映有那種難以相信的高度的美。物體之間這種最輕易,最快速,最精微的相互作用方式,就是我們在更大程度上最完美的、最純粹的知覺也要歸功於它,歸功於這種借光線的反射[而發生的]作用:——在這裏這種作用完全清楚地、一覽無餘地、完善地,在原因與後果中,並且是充其量的擺在我們眼前的;因此,我們在這上面有美感的喜悅,而這種喜悅的根子主要地完全是在審美的快|感的主觀根據中,並且也[就]是對於純粹認識及其途徑的喜悅。
藝術胸襟的內在力量完全單獨地固已能有如許成就,但是這種純粹客觀的情調還可以由於愜意的對象,由於自然美歆動人去鑒賞,向人蜂湧而來的豐富多采而從外面得到資助,而更輕而易舉。自然的豐富多采,在它每次一下子就展開於我們眼前時,為時雖只在幾瞬間,然而幾乎總是成功地使我們擺脫了主觀性,擺脫了為意志服務的奴役而轉入純粹認識的狀況。所以一個為情慾 或是為貧困和憂慮所折磨的人,只要放懷一覽大自然,也會這樣突然地重新獲得力量,又鼓舞起來而挺直了脊樑;這時情慾的狂瀾,願望和恐懼的迫促,[由於]欲求[而產生]的一切痛苦都立即在一種奇妙的方式之下平息下去了。原來我們在那一瞬間已擺脫了欲求而委心於純粹無意志的認識,我們就好象進入了另一世界,在那兒,[日常]推動我們的意志因而強烈地震撼我們的東西都不存在了。認識這樣獲得自由,正和睡眠與夢一樣。能完全把我們從上述一切解放出來,幸與不幸都消逝了。我們已不再是那個體的人,而只是認識的純粹主體,個體的人已被遺忘了。我們只是作為那一世界眼而存在,一切有認識作用的生物[固然]都有此眼,但是唯有在人這隻眼才能夠完全從意志的驅使中解放出來。由於這一解放,個性的一切區別就完全消失了,以致這隻觀審的眼屬於一個有權勢的國王也好,屬於一個被折磨的乞丐read.99csw•com也好,都不相干而是同一回事了。這因為幸福和痛苦都不會在我們越過那條界線時一同被帶到這邊來。一個我們可以在其中完全擺脫一切痛苦的領域經常近在咫尺,但是誰有這份力量能夠長期地留在這領域之上呢?只要這純粹被觀賞的對象對於我們的意志,對於我們在人的任何一種關係再又進入我們的意識,這魔術就完了。我們又回到了根據律所支配的認識,我們就不再認識理念,而是認識個別事物,認識連鎖上的一個環節,——我們也是屬於這個連鎖的——,我們又委身於自己的痛苦了。——大多數人,由於他的完全缺乏客觀性,也就是缺乏天才,幾乎總是站在這一立足點上的。因此他們不喜歡獨自和大自然在一起,他們需要有人陪伴,至少也要一本書。這是因為他們的認識經常是為意志服務的,所以他們在對象上也只尋求這對象對於他們的意志有什麼關係;在所有一切沒有這種關係的場合,在他們的內心裡,好象通奏低音似的,就會發出一種不斷的,無可奈何的聲音:「這對於我毫無用處」。因此,在他們看來,在寂寞中即令是面對最優美的環境,這種環境也有一種荒涼的、黯談的;陌生的、敵對的意味。
由於所有這些考察,我希望已弄清楚了在審美的快|感上,這種快|感的主觀條件佔有什麼樣的和多大的成份;而所謂主觀條件也就是認識從意志的奴役之下解放出來,忘記作為個體人的自我和意識也上升為純粹的,不帶意志的,超乎時間的,在一切相對關係之外的認識之主體。和審美的觀賞這一主觀方面,作為不可少的對應物而同時出現的是觀賞的客觀方面,亦即對於柏拉圖的理念的直觀的把握。不過在我們更詳盡地考察這一點之前,在就這一點來考察藝術的成就之前,更適合的是還要在審美感的快|感的主觀方面多停留一會兒,以便通過討論那依賴於主觀方面,由於這主觀方面的一種制約而產生的壯美印象來完成這主觀方面的考察。在此之後,我們對於審美的快|感的探討將由於從客觀方面來考察而獲得全部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