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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下、桌子上、床頭的枕邊、廚房、衛生間等五處的電燈同時都亮了。
借給我一隻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許多地方一旦被觸摸,就會感到發癢的吧。縱令使這樣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發癢,我也不認為是罪惡,也許會認為是愛玩。不過,姑娘大概不是為了讓我惡作劇才把一隻胳膊借給我的吧。
所謂不幹凈,是說食品不幹凈呢?還是說指甲尖不幹凈?恐怕是什麼東西一觸到手指尖,女人就會感到不幹凈而發抖的吧。女人純潔的悲傷的眼淚,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長指甲的庇護。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那時候,在某飯店看到的九層某客房的窗戶,驀地在我心頭上浮現。有兩個身穿張開紅衣服的下擺的小女孩,爬窗嬉戲。她們穿一樣的衣服,模樣也相似,也許是孿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兩個小女孩時而用她們的小拳頭敲打著窗玻璃,時而用她們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時而又互相推來推去。她們的母親背向窗戶,在編織毛線衣。窗戶的一面大玻璃,萬一破碎或者萬一脫落,小女孩從九層上掉落下來,定死無疑。覺著危險的是我,兩個孩子和她們的母親,卻全然沒有這方面的心思。因為結實的窗玻璃是沒有危險的。
「是嗎?」
「是嗎?」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隻胳膊在微笑,那是因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彎曲時而伸開的過程中,姑娘那又細又結實的胳膊的肌肉,隨read•99csw•com著呼吸的節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陰影在胳膊白皙而潤滑的肌膚上流動的緣故。剛才,我的手指觸到姑娘那長指甲陰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驀地將胳膊肘彎曲收縮肘,那胳膊上的光閃閃爍爍地流動著,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嘗試把姑娘的胳膊肘彎了彎,決非惡作劇。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彎曲姑娘的胳膊肘,讓它一直伸開放在我膝上觀賞,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種純真的光和影。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見我的。如果說真有人在偷看,那麼人就是您自己吧。」
「……。」我把姑娘胳膊的聲音聽成是哎呀聲,「行啊,我說,再來一次……。」
從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頦、臉頰、耳朵、細長的脖頸、甚至到頭髮,形成一個整體,是一首樂曲的美的和聲。姑娘熟練地使用著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著彎曲的模樣,偶爾無意識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裏,咀嚼、咽下,這動作也令人感覺不到是一般人在吃東西時的那種感覺,她的手、臉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愛的樂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動在胳膊的肌膚上。
「可以呀,可以。」
我終於說出了這麼一句輕浮的話。我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姑娘的一隻胳膊:留長指甲的女人的指尖發癢,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說除了這個姑娘之外,我還熟悉很多別的女人。
姑娘的read•99csw.com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寬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顯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形狀美。女人連這樣的指尖也要超越於人嗎?
我的眼睛新鮮地感覺到我房間的電燈不怎麼明亮。
於是姑娘的手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還塗上淡紅色的指甲油。指甲長長了,比指尖還長得多。
玻璃花瓶里插著的荷花玉蘭盛開大朵的花。今早它還是蓓蕾呢。剛綻開不久,可花蕊卻已散落在桌子上。這點使我感到不可思議,我沒有注視白花,卻凝視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兩根地把灑落的花蕊撿起來,並凝視著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縮地把手指活動開,拾攏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過來后,站起身來,把它扔在廢紙簍里。
因為窗帘與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緣故吧。
「如果說偷看,那就是人羅。」
「濃烈的花香滲進肌膚里啦。請幫幫我……」姑娘的胳膊呼喚我。
「我來把窗關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濕的。我的臉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張臉要年輕。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沒有停住。我的臉消失了。
「自己是在遠處的呀。」姑娘的胳膊重複了一句。
女人接著說:「即使做吃的,或吃的東西,只要手指尖一觸摸到,就會感到啊,不幹凈!讓人渾身發抖。是這樣的呀,真的……」
「有什麼東西九九藏書在偷看嗎?」姑娘的一隻胳膊說。
「很漂亮,我真高興呀!」姑娘的胳膊所說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單吧。床單是淺藍色的底子,上面帶有三色花樣。對於孤獨的男子來說,也許這過於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這上面歇宿吧,我會很老實的。」
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邊坐了下來,溫存地撫摸了姑娘的胳膊。
「自己……?所謂自己是什麼意思,自己在哪裡呢?」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經把雙肘支在桌子上,並將下巴頦兒輕輕地落在交叉著手指的雙手上。作為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雖然這不是一種優美的姿勢,不過在遣詞上使用了諸如支啦交叉這類不適稱的詞,那是一種輕盈的可愛勁兒。
「啊,痒痒嗎?」我對姑娘的一隻胳膊說,「是癢吧。」
「唔。」我對意想不到的發現感到吃驚。
「這樣做行嗎?」
「啊!到這兒來一路上讓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請安靜地休息一會兒。」
眼下一隻胳膊來到了我的房間,可是姑娘卻未曾來過。
抑或是企圖追求女人本身呢?雖然平時腦子裡也曾浮現過諸如內側斜紋閃光的貝殼、嫵媚飄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詞,但是此時此刻,面對姑娘的指甲,我腦子裡的確沒有浮現出類似色澤和形狀的貝殼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來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貝殼和又薄又小的花瓣,顯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種悲劇的眼淚。姑娘https://read.99csw.com每日每夜真誠地磨練著女人悲劇之美。它滲透到我的孤獨里。也許是我的孤獨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為悲劇的眼淚也未可知。
我已經不想再觸摸女人的手指尖了,雖然誘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獨拒絕了它。她似乎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縱令觸摸她身體的任何部分,她幾乎沒有感到發癢。
「哪兒是什麼淘氣,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現出微笑,這微笑彷彿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膚上飄流著。恍如姑娘臉頰上水靈靈的微笑一模一樣。
「您是個淘氣的孩子啊!」姑娘的一隻胳膊似乎溫柔地微笑著說,「這樣做您覺得很有意思嗎?」
於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緊,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爾後慢慢地將這隻胳膊肘彎曲了又伸張,反覆地做著這個動作。
「可見我並非惡作劇,我總有點害怕。」
窗玻璃被潮氣濡濕,變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張癩蛤蟆的肚皮。煙靄彷彿把毛毛細雨堵在空中讓它靜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離,而被籠罩在無限的距離中。看不見房屋的屋頂,也聽不見汽車的喇叭聲。
比起給我借這隻胳膊一個晚上的姑娘來,我不僅在年紀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還從也可以說是早已習慣於男人的女人那裡聽說,藏在這樣的指甲下的手指尖會發癢。那女人說,因為習慣於用長長的指甲尖觸摸東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觸摸,所以一觸碰到什麼就會read.99csw.com發癢。
「讓我貼近您,您身邊好像沒有什麼人嘛。」
「可以呀。」
我可不應該演喜劇呀。
「自己在遠處唄!」姑娘的一隻胳膊像一首撫慰歌,「人為了尋求遠處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是嗎?太陽曬得都褪了色。已經很舊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隻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
我把姑娘的小指頭放在沒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隻手的食指上,並且用拇指肚兒一邊撫摩這細長的指甲,一邊看得出神。不知什麼時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觸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縮了。胳膊肘也彎曲了。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惡作劇,她倒是說過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調換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許才來的,知道了嗎?」我說。
我把窗帘拉到盡頭,迴轉身來,姑娘的一隻胳膊從床上說:「真漂亮啊。」
「能走到嗎?」
「開著窗吶,」我覺察了。玻璃窗戶掩閉著,窗帘卻是敞開的。
我驀地感到這隻胳膊同其母體──姑娘,彷彿在無限遙遠的地方。這隻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遠方母體處嗎?我果真能走到遙遠的姑娘處,把這隻胳膊還給她嗎?姑娘的一隻胳膊信賴我,似乎很安詳。作為其母體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經安靜地進入夢鄉呢?會不會由於沒有了右胳膊而產生不協調感,或者做惡夢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別的時候,眼睛里好像噙滿淚水,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