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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項羽 三 韓信的錯誤

品項羽

三 韓信的錯誤

當劉邦自稱「天子巡狩」,帶著不多的人馬南巡,即將來到楚國邊境時,韓信有些慌亂起來。他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因此,他不知自己應該如何對付才好:舉兵造反吧,想想自己並沒有什麼得罪的地方,皇上未必是來討伐自己的。親自去拜見吧,又總覺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弄不好一去就會被抓起來。這時,有人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說:皇上最恨的是鍾離將軍。如果提著鍾離將軍的腦袋去見皇上,皇上一定高興,咱們也就沒事了。鍾離將軍即鍾離眜,也有寫作鍾離眛的,是楚國的名將,也是韓信的鐵哥們。項羽死後,鍾離眜無處遁逃,便躲在韓信這裏。劉邦仇恨鍾離,曾下詔通緝,卻被韓信保護起來。但這回,韓信為了自保,卻決定拿好朋友的腦袋去邀功行賞、討好賣乖。鍾離眜聽韓信居然向他來討首級,真是傷心氣憤到了極點,遂大罵韓信背信棄義,不是東西。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只好怪自己沒長眼睛,竟然交了這麼個「朋友」。無論是眜,還是眛,都是「目不明」的意思。真不知這位老兄的爹媽怎麼給他起了這麼個名字,簡直就是讖語了。一個瞎了眼,一個黑了心,一場悲劇就這樣釀成。
可惜韓信並沒有想到這些。他似乎絲毫也沒有想到,劉邦對他,正處於殺與不殺的兩可兩難之間。不殺,留著終是個危險;殺,一時半會還下不了手。如果這時韓信收斂一下自己,夾著尾巴做人,甚至乾脆告老還鄉,也許還能全身而退。劉邦的誅殺功臣,畢竟沒有後來朱元璋那麼狠毒(此所謂時代不同也)。然而韓信一點都不知檢點。他常常稱病不朝,住在家裡也沒精打采,日夜怨望,「羞與絳(絳侯周勃)、灌(潁陰侯灌嬰)等列(排在同一位次)」。有一次他去看望樊噲,樊噲跪拜送迎,自言稱臣,說大王您竟肯光顧小臣。出門之後,韓信便仰天大笑說,我韓信如今是和樊噲之流為伍了!所有這些言行,都表現出韓信對劉邦的處置是不服、不滿、有怨、有恨的。這在韓信自己,是因為受了委屈,但在劉邦眼裡,則是「不臣之心」。
這是不能允許的。專制政治的特點,就是不允許任何人有獨立人格。既不允許有自己的看法思想,也不允許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倘有,便是「不臣」,就要翦除。何況韓信這隻籠中之鼠,還當真起了打貓的心思。公元前196年,陳豨在邊地反漢,劉邦御駕親征,韓信稱病不從,卻派人送信給陳豨,準備在京城做內應,結果事不縝密,被手下人舉報。呂後接到密告,與蕭何商量,謊稱邊地大捷,陳豨已死,列侯群臣都要入宮慶賀。韓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況又是蕭何發的通知!說起來蕭何也是韓信的恩人。當年如果不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又向劉邦極力推薦,韓信也就當不上大將軍。他當然做夢也想不到這次蕭何是要設計捉拿他的,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結果,韓信一進宮,就被埋藏在兩旁的武士擒拿,而後又被呂氏處死在長樂宮。在這方面,呂后顯然比劉邦要狠毒得多。她並不事先請示劉邦,事後也不通氣,沒有片刻猶豫和憐惜,乾淨利索地就把韓信幹掉了。死到臨頭,韓信這才痛悔當初不聽蒯通之計,以至於竟被婦人所戮。是啊,他只知道譏諷嘲笑項羽的「婦人之仁」,卻不知道自己也有婦人之仁,更沒想到婦人也未必都仁的。
就在韓信發兵幫劉邦打敗項羽沒多久,劉邦就突然襲擊奪走了韓信的兵權(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然後借口「義帝無後,齊王韓信習楚風俗」,https://read.99csw.com把他打發到下邳(今江蘇省邳州市)當楚王。這種事劉邦以前就干過一回。他曾在某個清晨佯稱漢使,飛騎馳入軍營,趁韓信和趙王張耳還沒起床,就在他們的卧室內奪走印符,調兵遣將,弄得韓信和張耳大驚失色。這一次又故伎重演,趁著平定魯國的機會,突然「還至定陶,馳入齊王(韓信)壁(軍營),奪其軍」。有過經驗教訓的韓信,應該想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在兩次被突然襲擊后,韓信也應該有所警覺。可惜他沒有。
在楚漢相爭的最後關頭,韓信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用項羽的說客武涉的話說,是「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用齊國辯士蒯通的話說,是「當今二主之命懸于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為楚則楚勝」。總之,韓信已成為劉、項之外的第三種力量。因此,武涉和蒯通的意見是一致的,即韓信應該取中立態度,誰也不幫,與劉邦、項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這個建議如果當時被採納,則《三國演義》的故事,只怕就等不到曹操、劉備、孫權他們來演了。
應該說,韓信這個人,還是有知人之明也有容人之度的。他分析項羽的為人,一針見血,切中肯綮。他以弱勝強,擊敗成安君陳餘,卻很明白自己得以勝利原因之一,是陳餘不用廣武君李左車之計。所以,俘虜了李左車之後,他不但親解其縛,而且「東向坐,西向對,師事之」,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向李左車求教。他克己用忍,虛以待人,忍胯|下之辱而成王霸之業,這些都是他的可敬之處。韓信的不足,是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說別人會說,事情一輪到自己頭上就糊塗了。他總認為自己奇貨可居,功不可沒,沒想到一旦天下平定,可居的奇貨就會變成燙手的土豆,過高的功勞則只會引起君主的猜忌。劉邦降他的爵位奪他的封地,原本既有薄懲之意,也有示警之意。他卻又是撂挑子,又是摜紗帽,又是發牢騷,又是講怪話,最後還打算孤注一擲,搶班奪權,當然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總之,劉邦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所以劉邦勝利了。項羽既無知人之明,又無自知之明,所以項羽失敗了。韓信有知人之明,無自知之明,所以雖有成功,終至失敗。
這些話說得都很透徹,可惜韓信聽不進去,這才有了今天。
實際上,殺了那小子,不但無益,而且有害。當韓信受那胯|下之辱時,他們雙方都是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的人,是平等的。如果韓信奮起一搏,無論勝敗,都會獲得同情。現在不同了。韓信封王拜將,位極人臣,那小子依然故我,還是個市井無賴,雙方的地位已極為懸殊。這時來殺他,固然易如反掌,卻半點意思都沒有,反倒給人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的感覺,很是不上算。但是以德報怨,卻顯得寬宏大量,頗能得到輿論的好評。那個死裡逃生的傢伙,當然也會感恩戴德,到處說韓信的好話,又能收買一批人心。再說,「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是中國文化的通則,韓信報之以恩,豈非反過來證明當年所受並不是辱?這就等於給自己平反昭雪,洗刷了恥辱,當然合算了。
就在有人舉報韓信謀反,諸將也異口同聲揚言要立即發兵「活埋了那小子」時,劉邦並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去和陳平商量。陳平問:陛下的兵比韓信更精嗎?劉邦說,不能比。陳平又問:陛下的將比韓信更強嗎?劉邦說,比不上。陳平說,兵不如人家精,將不如人家強,卻發兵去討伐,不是趕著人家造反嗎?這才定下了秘密逮捕的計策九-九-藏-書。可見,劉邦對韓信的實力還是有所顧忌的,對韓信的心理也不完全摸底。
如果說,婦人之仁使韓信坐失良機,那麼,小人之心則使他鑄成大錯。韓信殺鍾離眜以討好劉邦,至少犯了三個錯誤。第一,他賣友求榮,便首先在道德上輸了一著,使自己成為道德法庭上的罪人。我們知道,韓信原本是無罪的。加上他戰功顯赫,天下皆知,劉邦要殺他,就要受到道義上的譴責,承擔道義上的責任。現在好了,劉邦可以放手幹了。因為他要誅殺的,已不是勞苦功高的英雄,而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殺功臣是有忌諱的,殺小人則理所應當。所謂「小人」,在中國也差不多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意思。所以韓信此舉,無異為劉邦洗刷了道德罪責,而把自己送上了刑場。
被打發到下邳當楚王的韓信開始時還活得很瀟洒。韓信畢竟是楚人。楚人而楚王,多少有點衣錦還鄉的意思,所以韓信對這一調動還沒有什麼怨言。他找到了當年在河邊分給他飯吃的漂母,贈以千金,以為答謝,也算是兌現了當年「吾必有以重報母」的諾言。他也找到了當年曾管他飯食後來又攆他出門的南昌亭長,賞以百錢,並教訓說:你老人家是個小人,做好事不做到底。當然,他也找到了那個曾使他蒙受胯|下之辱的流氓,卻令人意外地並沒有報復他,反倒提拔他做了掌管巡城捕盜的中尉。韓信對大家解釋說這是條漢子。當年他羞辱我時,我難道不能殺了他?只不過殺之無名,所以就忍了下來。顯然,當初可殺之時尚且不殺,現在就更沒道理也更沒理由去殺了。如果當時不殺而現在殺,豈非恰好證明當時並不敢殺,證明自己當時確實怯懦了,這才從那小子褲襠下爬過去?無疑,只有此時不殺,才能證明當時不怯。韓信是聰明的。
的確,劉邦對韓信,不能不有所忌憚。
第三,韓信主動屈膝,說明自己心虛,在戰術上又輸了一著。「兩軍相敵勇者勝」,韓信的心虛,就壯了劉邦的膽。本來劉邦還有些怕韓信的,現在不怕了。原來那個將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克的大將軍韓信,也不過爾爾!別看他神氣十足威風八面,原來內心深處虛弱得不堪一擊。我劉某不過只是說了一聲「南巡」,他就嚇得屁滾尿流,忙不迭地把鐵哥們賣了。這種人還不好收拾嗎?
實在地說,這時的韓信是冤枉的。但認真想想,卻也不冤枉。他早就應該想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功高震主,死到臨頭,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武涉、蒯通他們也講得很清楚:劉邦這個人,是靠不住的。在政治鬥爭中,交情友誼,親密戰友什麼的,也是靠不住的。武涉說,劉邦這個人,野心極大而品性極差。他多次被項王捏在手裡,項王可憐他,不肯殺他,他卻一脫離危險便反咬項王一口,其不可親近信任如此,你怎麼就那麼信得過他呢?告訴你吧,閣下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為項王還在。項王今日亡,明天就輪到閣下!蒯通也說,永遠都不要相信什麼君臣之誼。文種、范蠡輔佐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報仇雪恨,打敗吳國,成就霸業,立功成名之日也就是他們身首異處之時。(被勾踐賜死的是文種。勾踐滅吳后,送了一把寶劍給文種,對他說,先生教給寡人七條殺人的辦法,寡人用了三條就把吳國給滅了,這第四條就在先生身上做個實驗吧!於是文種自殺。范蠡則早就預見了這一天,因此功成之後立即身退,悄悄地逃離越國,後來成為有名的富商。)
韓信也是被劉邦殺掉的,儘管直接下手的是呂后,也儘管劉邦為此忍了很久。
九九藏書實上也合不了群。他和誰合呢?貴族攀不上,流氓又搞不來。韓信這個人,身份雖然卑賤,內心卻很高貴。這也是他和劉、項兩個人都不太對勁的原因:項羽看不起他的出身,劉邦又不喜歡他身上的貴族氣,這就使他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公元前201年,劉邦剛剛當上皇帝不久,有人舉報韓信謀反。劉邦問身邊諸將怎麼辦,諸將立即異口同聲地說:立即發兵,活埋了那小子!可見韓信在漢軍中也沒有什麼人緣。沒人緣的原因,可能在於其他人多半愚昧,而韓信卻是個有頭腦的人,而且恃才自傲,自視甚高,還喜歡研究問題。我相信,他一定喜歡一個人獨自沉思,而不喜歡同那些無賴丘八們聚在一起喝酒談女人、講葷故事,否則就不會對國家的形勢和戰爭的局勢有那麼多獨到的見解了。他一出山,就曾多次向項羽獻計獻策;與劉邦一談話,就說得劉邦心服口服,相見恨晚。這些謀略是從哪裡來的?總不會是現編的吧!一個整天琢磨事的人總有些獃氣,也總有些孤僻,這就不討人喜歡,尤其是不討那些整天嬉皮笑臉胡說八道的流氓無賴和赳赳武夫喜歡。他要是個公子王孫書香子弟倒也罷了,偏偏又是個到處討飯吃的。一方面自命清高,另方面又賴兮兮的,會有誰喜歡這種人呢?市井無賴不侮辱別人,偏偏要來找他的岔子,就因為他特別討嫌之故。
其實,話說到這個份上,韓信就該反思一下了。
然而,韓信雖無匹夫之勇,卻有婦人之仁。
在變相軟禁韓信的那些日子里,劉邦經常找韓信聊天,十分優遊從容地和韓信議論諸將的才能,各有不同。有一次,劉邦問韓信,像我這樣的,能帶多少兵?韓信說,超不過十萬。又問:你呢?韓信說,多多益善。劉邦就笑了,好好好,多多益善,怎麼被我抓起來了?韓信說,陛下不善將兵,而善將將(善於駕御將領),這就是我韓信鬥不過陛下的原因。再說陛下是天才,哪裡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顯然,韓信出賣朋友,並沒能保住自己,反倒加速了自己的滅亡。
流氓出身的劉邦當然也不會喜歡他。儘管劉邦出於政治的需要重用了他,儘管聽了他一席高論后也「自以為得信晚」,但他剛一進軍營就伸手要權要官,而且獅子大開口,非大將軍不當,也仍然會讓劉邦心中不快,並留下陰影。沒有哪個當領導的會真心喜歡這種狂傲的下屬,無論他們是如何地有真才實學。也不會有哪個領導會高興被自己的下屬趁機要挾敲一竹杠,也不管他們立下了多大的功勞。可以肯定,當韓信要求當假齊王時,劉邦心裏便已經動了殺機,只不過並沒有流露出來罷了。因為劉邦能忍。為了自己的所謂「大業」,劉邦是什麼都忍得下的。
當然,韓信也還有幾分僥倖,總以為自己有功于漢,終不至於真的兔死狗烹。總而言之,說到底,還是「不忍」。不忍,就正是婦人之仁。於是,有著婦人之仁的韓信,最後還是被那個不仁的婦人呂后給收拾了。
其實劉邦早就想收拾韓信了。我常常懷疑,劉邦是否真的喜歡過韓信。從韓信的傳記看,他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史記》上說他始為布衣時「人多厭之者」。雖然這人見人嫌的原因被歸結為既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整天價只是寄人籬下吃軟飯,但那時節遊手好閒的人也不在少數,為什麼惟獨討厭韓信?恐怕他的性格多少也有些乖張。你看他被南昌亭長變相地攆出門后,也只是一個人跑到河邊去釣魚,並不和市井無賴們一起去混吃混喝,就可知他很不合群。九九藏書
韓信能忍,因為他也「其志不小」。以當時之情勢,韓信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拔劍殺了那小子,要麼從那小子胯|下爬過去。但殺了他,他自己也要抵罪,志向抱負什麼的也就統統談不上了。因此,他決定忍。這一點很像劉邦。你想,劉邦同意封韓信為齊王,等於接受城下之盟,不多少也有點接受胯|下之辱的意思嗎?正因為他們都能忍,所以,劉邦這個當初一無所有的人,才成了皇皇炎漢的開國帝王,韓信這個當初人見人嫌(人多厭之者)的人才成了秦漢時期的一代名將。《水滸傳》里那個楊志不能忍,一刀殺了牛二,最後怎麼樣呢?只好上山去當強盜。
然而就在這時,韓信卻幹了一件蠢事。
韓信不殺那市井無賴,卻並不等於劉邦不殺韓信。
現在,韓信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只等劉邦下手。
當然,當劉邦認為可以不必再忍時,事情就大不一樣了。
不過,劉邦還是打算一步一步來,並不打算一下子就置韓信于死地。就在徙韓信為楚王的第二年,劉邦偽稱天子巡狩,出遊雲夢,從洛陽來到陳丘(今河南省淮陽縣),在諸侯郊迎的道旁,突然襲擊秘密逮捕了韓信,理由是有人告他謀反。這當然不是事實。要反,當齊王時反不好,等到今天?劉邦也清楚那舉報是誣告,但卻不願放過這個收拾韓信的機會,於是便把他綁在車上帶回了洛陽。一到洛陽,便宣布大赦天下,也趁機「赦免」了韓信,只不過把他降為淮陰侯,也不讓他到封地就職,而是留在朝中,頗有些「寬大處理,以觀後效」的意味。
缺乏自知之明,其實也不能真正知人。韓信以小人之心對待鍾離眜,又以君子之腹度劉邦,簡直就是顛倒荒唐。這裏說的「小人」,還並不完全是指道德意義上的,更是指心理意義上的,即度量狹小之人。劉邦仇恨鍾離眜,韓信也不是不知道。如果害怕劉邦怪罪,當初就不要收留他。既然收留了,就該保護到底。老子豁出去,就要保護這個朋友,劉邦又能怎麼樣呢?也不能怎麼樣,也許反倒會生出幾分敬意,生幾分畏忌。韓信缺乏這個度量,使了個小心眼兒,結果出賣了朋友,又出賣了自己。
可惜韓信打錯了算盤。劉邦固然仇恨鍾離,同樣也嫉恨韓信。他要的是一統天下,是他劉氏家族子孫帝王萬世之業,哪裡僅僅只是一顆鍾離的人頭?所以,韓信出賣了朋友,劉邦卻並不領情,只不過冷笑一聲,然後一聲斷喝:左右,給我拿下!於是堂堂楚王,便立馬成了階下囚。韓信不服,高叫我有何罪?劉邦說人家告你謀反。說完便讓人把韓信捆起扔在車上。韓信仰天長嘆:「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在天下已定,我是該死了!劉邦卻回過頭來說,少廢話!你以為你反跡還不彰明嗎?
可是,孫權的這個老鄉卻沒有孫權的魄力。他猶豫過來猶豫過去,最後還是下不了背叛劉邦的決心。因為他覺得劉邦於己有恩,終不忍背叛。他對項羽的說客說,當初我事奉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從,這才背楚歸漢。漢王授我大將軍印,給我數十萬兵,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穿,省下自己的飯菜給我吃,言聽計從,這才有了我韓信的今天。一個人,這樣親愛信任我,我背叛他,不吉祥啊!
劉邦並不著急。
劉邦收拾韓信,是一步一步來的。也可以說,是有計劃有預謀的。
韓信的情況和那無賴不同。那無賴既無能力,又無地位,韓信讓他活他就活,叫他死他就死,其實已是行屍走肉,自然無需動用牛刀。韓信就不同了。他其實已對劉邦構成威脅。蒯通read.99csw.com早就對韓信說過:「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也就是說,一個為人之臣的,如果才智、能力和功勞都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也就性命難保了。為什麼呢?因為所謂君臣關係,誠如韓非子所言,是「主賣官爵,臣賣智力」。雙方的關係之所以能夠維持,全在於人君手上有足夠用於封賞的官爵,而人臣的智力又總是不夠用,或總是有用武之地。如果某個人臣的智力和功勛已大得賞無可賞,這個買賣就做不下去了。因為再下一步,便只有請人君讓出自己的交椅,這是任何一個稍有頭腦和稍有能力的君主都斷然不能接受的。劉邦和韓信的關係便正是這樣。所以,劉邦非幹掉韓信不可。
第二,韓信討好獻媚,說明心中有愧,在心理上也輸了一著。本來,劉邦是多少有些心虛的。他知道韓信謀反的事是誣告,也知道剛一勝利就殺功臣有些那個。現在他理直氣壯了。你韓信不曾想過謀反么?窩藏敵將鍾離眜就是鐵證!如果說不是為了謀反,只是出於哥們義氣,那你怕什麼?現在主動把他的腦袋獻上來,只能說明你做賊心虛,弄不好還是殺人滅口!結果,沒罪的成了有罪,有愧的反倒無愧。韓信此著,豈非授人以柄,自己給自己栽贓?
所謂「天授」,是指「天子」(君權神授)還是「天才」(天縱聰明),可以先不管,「將將」一說,則值得琢磨。劉邦確實善於將將,也確有領袖的天分。但將將之法,其實不難,無非知人善用再加恩威並重而已,也就是大棒加胡蘿蔔。所以,既要懂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要懂得「殺一儆百」。反正,賞也好,罰也好,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能小氣,也不能手軟。因此,在將將的過程中,殺雞給猴看,總是免不了的。韓信就是一隻會打鳴的紅毛大公雞。殺與不殺,就看猴子跳不跳,也看公雞乖不乖。
韓信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差不多一半是劉邦,一半是項羽。與劉邦一樣,他也是一個能忍的人。南昌亭長嫌棄他、戲弄他,他忍了。拍絮漂母可憐他、數落他,他忍了。後來,淮陰縣城的市井無賴故意羞辱他,他也忍了,而且當真從流氓無賴的胯|下爬了過去,引得滿街的嘲諷恥笑。說實在的,能忍如此之辱,並不容易。有哪個血性男兒能受此侮辱呢?就連韓信自己,也是幾近忍無可忍。司馬遷說他聽了那無賴的話以後「熟視之」(盯著他看了很久),其間大約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吧!但最終,他還是忍了。畢竟,忍,不等於怕。柏楊先生說得好:心膽俱裂,由衷屈服,是癱瘓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雙膝,則是英雄豪傑。如果稍一挑釁,就憤怒上前一口咬住,死也不放,那就是螃蟹了。韓信不是螃蟹,而是英雄。惟其如此,他才有資格批判項羽是「匹夫之勇」。因為他知道,受到流氓挑釁時,項羽是忍不了的,一定會跳起來一拳打在那混蛋的鼻子上。
劉邦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深知,政治鬥爭講究的是「有理、有利、有節」。此刻殺了韓信,理由並不充足,諸臣心中不服,自己也於心不忍。後來,韓信果真與陳豨合謀反漢,被呂後用蕭何之計秘密逮捕,而且處死。劉邦從戰場歸來聽到消息后,其反應是「且喜且憐之」。好一個「且喜且憐」,實在是劉邦真情的寫照。劉邦對韓信的感情確實是複雜的。他雖然嫉恨討厭韓信,卻也欣賞憐愛韓信。韓信畢竟是有功之臣,也是有才之人,能不殺,當然最好是不殺。何況韓信將兵多年,在軍隊中有一定威望,也多少有些心腹。驟然殺了韓信,弄不好會引起兵變。因此劉邦決定再等一等,再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