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無所知。她要繼續她的自由，放任，和揮霍。她要肆無忌憚地袒露她的一切。因為這是一個男人的想象。在舞台的另一邊你演出著他的想象，演出著他的心愿和他的『邪』念。那個優雅的旅伴，公交車上那個冷麗的女子，此刻她在被她漠視的那個男人的想象中：她美妙的豐臀一點兒也不躲閃，也不遮擋，不畏懼更不會羞慚；羞慚，那才是有了邪念呢懂嗎？她甚至……甚至可以坦坦然然大模大樣地放個響屁。」

娥一驚，坐起來，衝著門口問：「誰呀？」

進門后，娥又用腳尖點點那道豎線，並在其垂直的上方做一個拍擊的動作：「記住，這是牆，從現在起誰也看不見誰啦。」

「人很多，」丁一示意四周。

「要不要，」娥說：「我們都另外起個名字？」

娥蹲下身去，抱住雙腿。

「聽見沒有？」

「噓——」丁一提醒娥：「這是街上，咱倆不認識。」

「喔，畫蛇添足。再說也沒有觀眾。」

「可能是郵遞員。」

娥：「深意何在？」

或還可以有一首童年的歌，娥輕聲地哼唱：「啊五月，快來吧親愛的五月，讓我們去遊玩……田野換上了綠裝……去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

喔，好一個丁一！說得好，真是說得好哇！我沒有白白地來到你！我不敢說未來終會怎樣，但眼下，我知道我與那丁已然合而為一。上帝的靈走在水面，永遠的行魂正盈滿丁一，就像荒原已是成熟之季，就像那白色的大鳥已然羽翼豐|滿，自由，矯健，謙恭並且浪漫，乘風飛翔，御風飛翔……

丁一在橫線的那一邊噴雲吐霧。

「這我沒法兒跟你說。」

「還不趕緊去看看？」

丁一：「是不是說，互相欣賞？」

「但這也是一個女人的想象，」娥向他張開雙臂。「你要演出我的想象，牆就不是你的阻礙！」

那廝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娥忍俊不禁。

「這還用說嗎？因為，因為她的優雅，端莊，風度非凡。」

劇本都在心裏。情節、九九藏書對話都不確定，但都在心裏。

「可是我現在真的是沒有哇。」

「有限以其無限的行旅，而在無限之中。」

丁一目不斜視：「豈止！」

「而且，他注意過她。」丁一看著娥。

「咱不是在說戲劇的結尾嗎？」

「是嗎？怎麼會呢？」

「噢，結尾嘛……有人敲門！」丁一猛想起不久前的那個「無牆之夜」。

丁一坐起來，側耳靜聽，然後走到那條豎線前，看。

娥說：「好，就這樣。」

「這我已經對丁一說過了。」

「這樣說就好多了；沒有，那是另外的問題。但現在你是他的想象，是他願望中的自由和夢想中的貼近……他希望那個儀態端莊的女人實際也是像他一樣地平凡，俗常，千萬別那麼冷峻，別那麼矜持……當然當然，還是得優雅，端莊，優雅端莊但又要平凡，俗常……那樣才有希望。那樣，一個孤獨並且自慚形穢的男人才有了希望，才能夠希望，才可以想象……」

「靈魂是什麼樣子？什麼形態？」

「結尾呀？一個好的結尾，對一齣戲來說是再重要不過了。」

那丁置若罔聞。

隨後的一切你去想象吧，無論是優雅還是狂浪，必都是舞蹈，必都是歌唱，必都是夢願與呼喚，是心魂在肉身之外的相遇……

可這情景不有些滑稽嗎，一個衣冠楚楚，一個赤|裸坦然？但當他們移步鏡前，那情景卻意外地令人怦然心動，令人感恩戴德：在娥與丁一的身後，或衣冠楚楚與坦然赤|裸之間，一縷天光悄然鋪展，好似天堂的窄門敞開，好似伊甸之風正吹入人間……兩個人並肩佇望，良久無言，但心裏是同樣的一句話：你可見過這樣的平安？你可見過嗎，這樣可笑卻又是這樣地平安？

從脖頸直到臀尖，呈一條美妙的弧線。這弧線讓人想起孩子，想起母腹中的胎兒，想起生命的開始，從無到有的這個世界……是的，一旦那條美妙的弧線展開，便要隨九九藏書之展開一個疏離的歷史，一種危險的處境，一條尋夢的長途，或是艱難的恆旅……

娥說：「行吧。」

「靈魂！我只問你靈魂是什麼？」

倆人背靠著牆，肩並肩地坐下來，意思是已經在公交車上了。女人盡量保持著距離。男人目不斜視。

「他在想女人，」丁一說，語氣就像戲劇中的內心獨白：「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比如說，就是剛才跟他肩並肩坐在公交車上的那個女人。他在想她。想她的優雅，端莊。想她在家裡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是也那麼驕傲，目中無人？這些非凡的女人是不是永遠都那麼矜持，警惕，讓人看不懂？」

「甚至，可能，跟蹤過她。」

娥由衷地笑笑，然後讓自己嚴肅起來，不，應該是隨意起來。比如說表情和身體都松馳下來。比如說甩掉高跟鞋，也不急著換拖鞋，甚至於連絲|襪也扒下來扔到一邊去，就那麼光著腳丫。

「證明那遼闊之在的確鑿。」

娥開始落淚，開始入戲。

丁一：「這話不光棒，好像還……還另有深意。」

沒人應。

娥慌忙地到處找衣服。

「這樣子有啥不好，尤其要是坐在『街』上？」丁一拍拍身旁的地面——不知何時他們已經滾到那條橫線之外了。

「下面呢，」娥低聲問：「下面該是什麼了？」

「嘿，這話棒！」

「為什麼呢？」

「可是，這牆？」丁一故作猶豫地指指那條豎線。

「當然，」我說：「否則我是誰？」

「不，我是說你為什麼跟蹤她呢？」

娥開懷大笑，索性跳起來，踩住那條橫線喊：「豈止是坐在『街』上？我還要站在『牆上』！」

「你那麼膽兒小？」

「沒有。真的。沒敢有。」

兩個人擦肩而過。

這樣的戲劇令人激動。

「來呀，」娥喊他：「快來呀！」

當他們氣喘吁吁躺倒在地板上時，娥說：「然後呢？」

丁一一個箭步衝過「牆」去。

「哈！」那史訕笑道：「為什麼不能說？」

夕陽令人激動。因為黑夜即將九_九_藏_書來臨，白晝，像一群群歸巢的鳥兒漸漸安靜下來，或融入夜幕而不知去向。

「是嗎？」娥側耳再聽。

「去你的！」

夏娃於是或行或止，無忌無礙。

「那，我們就，互為觀眾？」

娥領會了丁一的意思，開始脫衣。

「廢話，你看我這樣子！」

幾個來回之後，娥站住，把丁一也拉過來站在她旁邊。

「證明什麼？」

接著他們各自走到了「自家門前」，即橫線兩端的缺口處，站一會，然後進「門」。

「那，我呢？」

那史遂低頭不語。

「你是誰？笑話，你除了是史鐵生你還能是誰？」

「我說過，你會是個好演員的。」娥輕聲讚許，沖丁一微微一笑。

長發鋪垂在膝前。

「何以見得？」

「咳，你嚇死我了！」

然後又像似在人山人海里了；兩個人下得車來，步履匆匆，神情持重，甚或是冷漠。

今天剛往電腦前一坐，那史便在我耳邊叫囂：「你真的相信有靈魂嗎？」

脫得坦然，也可以說草率，一件一件都扔到床上，甚至掉落在地上。

「啥意思？」

「結尾？」

「不是不能說，是沒法兒說。因為語言是靈魂的創造，創造者就一定比被創造者大；你認為浪，可以說得清水嗎？雲，可能說得清風嗎？」

舞台還是那樣的舞台，即約定的時間，和約定的那一種願望。演員和導演也還是他們倆，丁一和秦娥；包括編劇。

丁一進到「自己的房間」里，扔掉背包，脫去風衣以及拘謹的表情，一跟頭栽進沙發［注：並無沙發，只不過是牆腳。后凡言及器物，均為虛擬］，閉目，喘息，然後摸出支煙來，點上，翹起二郎腿，吹出長長的一縷煙流……一個勞累了一整天的單身漢，透著孤獨，與茫然。

「真的呀，你？」

——唔唔，我見過，我見過！在一幅題為《草地上的午餐》的畫作中我見過：一個赤|裸的女人，和兩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圍坐在林間的草地上，怡然自得地小憩，交談；不遠處的小溪中還有一個女人，撩起裙裾，正自彎腰戲水……一幅多麼安詳的圖景，多麼震撼人心的和平！他們是誰，他們都是誰？是在何時何地？是那位畫家早已夢見了此丁此娥，還是這亘古的心愿從未斷滅，至今以至永遠都會是這人間的夢？九-九-藏-書

「可我沒有。」

娥嗔罵一句，自然是讚賞的語氣。

「車站。他們倆很可能在一個什麼車站上見過，就像這樣，挨得很近。」

「對，而且都是別人。」

然後她赤|裸著坐一會兒，想一點什麼心事。然後「走進衛生間」，模仿沐浴，沐浴之前的種種動作，以及之後的輕鬆，舒坦……比如說無比享受地翻看一本通俗讀物。——細節，是呀，細節一定要真實，而劇情要的是可能。這一幕需要緩慢，不厭其煩，要放任光陰，揮霍美妙。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高貴而且平凡，放任，但是平安。

「這是在街上。」娥用腳尖點點橫線以外的地面。

娥：「嗯……但好像還不夠。單單『欣賞』好像還不夠。」

即便是孑身佇立，在丁一來看娥與夏娃也是曼妙如舞！即便是默坐呆望，在丁一看來娥與夏娃也是吶喊如歌……

然後她把橫線兩端各踩開一個缺口：「這是門。」意思是沒有缺口的地方都是牆。

「噓——」丁一說：「這是他的想象，沒有什麼牆能夠擋住一個人想象。」

「你是說恨怨？」

那丁忍俊不禁：「不是現在，我是說結尾。」

「你不像個好的戲劇工作者。」

「應該也聽不見！」

兩個人再次擦肩而過，側身，甚至互相看一眼，但「素昧平生」。

「什麼然後？」

「但是，」我說：「浪是水的一種表ｒｅad.9９ｃsｗ.ｃom達，雲是風的一項證明。」

「你在那兒？」那史又眯起眼睛，一臉的不屑。

「因為我還可以是你所不是的，或你自以為不是的。我還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或者你知道但是你不願意承認的。所以，我還在你不在的地方——因為不願承認，因為無意和有意的忘記，而使你不在的地方。」

「那時他就有了『邪』念？」

然後，兩個人在「牆」外，或「門」外，各從一端，衣冠楚楚地迎面走來。

「可我不只是史鐵生啊！」

「屁，也是語言你懂嗎？一種不能對外人說的話。有本叫作《尷尬的氣味》的書，說在某些部落，可以容忍其成員在自己人面前放屁，但要是在外人面前就要被放逐。」

不需要道具。燈光、布景、化裝一概都不需要，只要把屋子騰空。只在地上畫兩條直線，一橫一豎如同一個「丁」字把地面分成三塊：

「你看這樣行嗎？」丁一問。

「啊，親愛的五月，去小河旁……嗨，那是牆！」娥提醒他。

「應該算是真的。」丁一指指自己的心口：「按佛家的說法，心生恨怨就已經算動了殺機。」

「然而每一個人，都註定是要走進這歷史的。」丁一說著，幾乎沒有語氣，不再像獨白，倒更像似畫外的解說或是瞑瞑之中傳來的教誨：「而一個美好的女子，她嘛，她應該欣賞自己，讚歎自己。不要像男人那麼愚蠢，那樣爭著去做強者，做那些他們不得已而做的蠢事……而一個優雅又平凡的女人才是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希望，是一個偉大的寓言，或徵兆！所以，所以她要走到鏡子前面去，在深夜，在白晝安歇下來或昏死過去的時刻，在寂靜中或在月光里，一心一意讚美這天之造物，一心一意思念上帝的囑託……男人們難免都會瘋狂，而女人是順水漂來的靈啊！她們要看護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要讓他們回來，要讓他們懂得回來，回到那個最初的地方，並且懂得讚美，懂得跪拜在女人面前而不是懂得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