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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口棺材 第四章 絕無可能

第一口棺材

第四章 絕無可能

她聳了聳肩膀,像是甩掉背上的某項重物。
「我非常肯定,他身穿黑色長大衣,頭戴棕色布料的遮檐帽。褲子是暗色系的,鞋子我沒觀察到。頭髮嘛,當他摘下帽子時……」米爾斯停了一下。「這真是古怪極了……我不是在故弄玄虛,但我剛剛竟然記起來了。他的頭髮乍看黝黑,宛若塗上油彩般的閃閃發亮——希望你們能了解我的意思——感覺上整顆頭幾乎像是混凝紙做成的。」
是出自於她的姿態、架式、舉手投足,還是什麼?「傳波帶電」這字眼雖然太過抽象,卻完全傳達了她全身流溢而出的感染力;就像是在電光石火之際所迸發的光熱、能量,以及劈啪爆裂的響聲。她移步走向眾人,鞋子嘰嘎作響,醒目的深眸向外揚張,尋找哈德利的所在。她的雙掌放在身前上下揉搓著。蘭波立時了解到兩件事,其一,葛里莫教授的被害,給她相當大的打擊,甚至此創傷將永無平復之日;其二,不過分奢望的話,她大概也已驚嚇過度,就要有一場好哭了。
她停了下來,彷彿最驚險的部分已經講完,如今又可以自在地呼吸了。
「說下去。」哈德利的語氣不夾一絲情緒。
「是,是,我想也是。」她點點頭,然後往身旁的桌子上拍了一掌,「好哇,好哇!即使是這樣,你們就可以忘記應有的禮貌嗎?你們就一定得打開窗戶,讓房間凍到快要結冰嗎?我們至少可以生個火取取暖吧?」
蘭波覺得自己彷彿看著一個大劍客揮動著他柔軟的手腕;哈德利似乎也有同感,雖然他是朝向秘書。
「等一下,太太……米爾斯先生,她說的是實情嗎?」
「那你何時聽到槍聲?」
「這時候,你們知道,我仍無法看到他臉上的假面具,因為他背向樓梯間的燈光,那盞燈可照到走廊盡頭和查爾斯的房門。他用法語回我說,『太太,你那樣是不可能擋得住我的』,接著他翻下衣領,並將帽子塞入口袋。我索性把門打開,因為我知道他沒膽面對查爾斯。就在此時,查爾斯也從裏面開了門。這時,我親眼看到了面具,它像人的皮膚一樣呈桃紅色。然後他以驚人的動作躍入房間,我完全措手不及,接著他用腳反踢關門,轉動鑰匙,門便上鎖了。」
「我不贊成,你知道,」菲爾博士說道,「得先檢查過哪些東西被燒毀了才成。這兒一定生過一場大火。」
厄奈絲汀·杜莫突然迸出聲來。
「那個男人說,」哈德利依然緊迫盯人,「『麻煩你將這個拿給葛里莫教授,並請示他可否接見我?』好極了。那麼當時,據我們所知,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人在樓下正門旁的起居室里,是這樣嗎?」
在兩人一問一答的期間,蘭波的眼角一直瞄著菲爾博士。博士把鏟形帽挾在腋下,穿著軟綿綿的寬大外衣,緩步走遍整個房間,手杖不九九藏書停敲在地毯上發出惱人的聲響。他彎腰檢視每樣東西,非要看到眼鏡滑落鼻頭才肯善罷甘休。他凝視油畫,察看書櫃,並且端詳桌上的翡翠水牛雕像。接著他又喘著氣彎腰檢查壁爐,然後再起身研究上頭盾牌表面的紋章。對於最後這個玩意兒,他似乎特別有好感——而且,蘭波還注意到博士不時注視著杜莫太太。她好像相當懼怕他,在她明亮的小眼睛里,隱藏著一股恐懼,每當博士結束某一樣勘查,她的眼球便會快速轉動一下。這個女人一定知道內情。她的雙手緊緊握在膝部,試著不去理會他,但目光卻又不自覺地跟著他遊走。就這樣,兩人之聞宛若進行著一場無形的抗爭。
「我想,這樣已經可以了。米爾斯先生,我還有個最後的問題。對於這名訪客,你可否具體描述他的外觀……馬上就好,太太!」他的話聲戛然中斷,然後很快又接上,「不要著急。請說,米爾斯先生,嗯?」
「啊,對了!那時候他沒戴上眼鏡,跟鏡只是吊著細繩垂掛在胸前;沒了它,他的視力就變得很差,當時我的感覺是,他一定把面具誤認為真人的臉了,他還來不及戴上眼鏡,陌生人就以令我眼花繚亂的快動作衝進門口。葛里莫教授想要擋住他,但陌生人的身手快到來不及攔阻,接著我就聽到他的笑聲響起。他進入房間后……」米爾斯停了下來,十分困惑的樣子。「這實在是非常奇怪,我當時的印象是,杜莫太太雖然靠在牆邊直發抖,但在那位陌生人進房后,她卻把門關上了,我還記得,她的手就放在球形門把上。」
「他看起來像那個皮爾·佛雷嗎?」
「噢,你們怎麼這麼笨呢?你們還坐在這裏幹什麼?你們很清楚是誰乾的呀!就是佛雷那個傢伙,你們都知道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們為什麼不去追捕他?都告訴你們是他做的了,你們還坐在這裏幹什麼?」
「這段時間里,你一直盯著房門?」
「至於你,太太,你就這樣服從地走開,沒有再——」
哈德利的態度友善,但不失追根究底的堅持。
哈德利和顏悅色地說:
「你認識佛雷這個人?」哈德利突然問道。
「慢著,請等一下。假如再聽到他的聲音,你能否辨認得出來?」
「米爾斯先生,你還記得那高個子男人進房的時間嗎?」
「不,不,我從未見過他——我是說,在今天以前。但查爾斯曾告訴過我一些他的事。」
她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請說下去。」
「即使有人不像開玩笑地戴著假面具在這裏放肆?即使是你已知道這是衝著你僱主來的時候?」
「他倆相處的二十分鐘內,你是否聽到任何說話聲、動作或什麼聲音的?」
她的聲音又變得平板單調。
她說話的腔調毫無重音,含糊且死氣沉沉,手掌不斷上下摩read.99csw.com挲。
「二十多年來,我對查爾斯·葛里莫一向是言聽計從,」這女人的語氣異常肅敬。「僱主」這個字眼顯然刺痛了她,她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毫無畏意。「我確信,沒有什麼狀況是他無法應付的。服從!我當然服從。更何況,你根本不明白情況,你什麼也沒問我啊!」她的輕蔑表情轉為似笑非笑,「就心理學的角度而言——查爾斯一定會這樣說——很有趣的是,你一點也沒問史都他為何服從,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覺得吃驚意外,因為,你認為當時他已嚇得魂飛魄散。好吧,我要謝謝你迂迴的恭維。請繼續。」
「按照查爾斯的吩咐,我走開了,沒有大驚小怪,也不去爭辯。但我沒有離開太遠。我走下樓梯幾步,停留在仍觀望得到房門的位置,然後和史都一直堅守崗位一樣,半步都沒離開。這真是……太可怕了。你們知道,我已不再年輕,當槍聲響起時,我在那裡;當史都衝出來撞門時,我還在那裡;甚至當你們正要上樓時,我還是在原地。可是,我已經快撐不住了,我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天旋地轉,趁還沒昏厥前趕快回到樓底轉角自己的房間,然後就……倒下去了。女人常常如此的。」蒼白顫抖的嘴唇,住她光滑的臉上,咧成一抹虛弱的微笑。「史都說的沒錯,沒人離開那個房間。老天保佑,我們說的都是實情。不管那個怪物是怎麼離開的,反正絕對不是從門口走掉的……現在,拜託,可以讓我去那家療養所看看查爾斯嗎?」
「曾經有一度,我記得聽到某種聲音響起,要我形容的話,它有點像是碰撞的聲音。不過,畢竟是有些距離……」目光與哈德利的冷眼不期而遇時,他又開始搖晃身體,睜大眼睛,再次冷汗直流。「當然,我很清楚自己說的這段過程簡直是荒謬到極點,但我不得不說。各位先生,我發誓……」他突然舉起鼓脹的拳頭,聲音也高了八度。
「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雖然我不是十分肯定,但我相信他是戴著手套。他的個子很高,起碼比葛里莫教授還高上三四寸,骨架算是中等……呃,從人體解剖學的觀點來看。這些就是我所能提供的具體描述。」
「名片上沒有任何字體或圖形。我上樓想拿給查爾斯過目,並請他下樓見客。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我們的小米爾斯已經告訴各位了。我正要敲門,卻聽見身後有人上樓的聲音。我一轉身,就看到有個高瘦修長的人影正逐步靠近。但我可以發誓,我可以對著十字架發誓,我真的把樓下的大門鎖上了。呃,其實我不是怕他,不是!我還質問他自行上樓是什麼意思。」
「是的,我很有把握。」他清清嗓子。「儘管女祭司認為我膽小怯懦,但槍響后第一個到達門邊的人卻是我。房門仍是從裏面反鎖https://read.99csw.com——各位都當場看到,因為沒多久你們就來了。」
原本一直在油畫周遭來回踱步的哈德利,聞言轉身看著米爾斯,米爾斯不禁嘎叫了一聲。
「然後呢?」
「請坐,太太,我希望馬上聽聽你的說法。但我得要求你,先仔細聆聽米爾斯先生的陳述,如果需要你的印證時……」
「可以了,史都,」女人溫柔地說道,「我可以證實你的說詞。」
「還有其他一些問題想請教,米爾斯先生,」哈德利說道,「特別是關於瓦立克酒館事件和那幅畫。不過可以等我們把眼前這件事理出一些頭緒以後再談。你可不可以下樓去,請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上來?還有,如果德瑞曼先生已經回來了,也請他一起上樓……麻煩你了。等一下!呃,菲爾,你有問題要問嗎?」
「空白的?」
「我懂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否有害怕的感覺或類似的情緒?」
「如果這麼想能讓女祭司你高興,」他的聲調平靜無浪,「敝人自是毫無異議。或許我該把故事繼續說下去。呃——我說到哪了?」
「可以!但我不知道……可以,我可以!但是,你知道那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被面具蒙住——我現在了解了。啊,為什麼男人這麼……」她靠回椅背,沒來由地眼眶溢滿淚水。「我不明白怎會有這種事情!真的,我沒騙你們!有人傷害了你,很好,你便伺機以待,最後殺了他。然後呢,你的朋友便會為你出庭,發誓你不在現場。你不會戴面具,不會像老德瑞曼那般在蓋伊·佛克斯之夜(Guy Fawkes,英國歷史上某爆炸事件的主犯,依習俗,每年11月5日,英國人以燒此人的肖像慶祝)和孩童一起戴上彩色面具慶祝;也不會像那個可怕的男人一樣,交給你一張名片后,就走到樓上去殺人,然後又從窗戶逃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簡直就像是我小時候聽來的童話故事……」說完,她那憤世嫉俗的姿態頓然崩潰,整個人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哦,老天爺!查爾斯,我可憐的查爾斯!」
「我希望大家能了解,」米爾斯說道,「我只是盡量忠實地描述每一項細節,甚至每一絲印象。我無意指涉什麼,我也願意接受指正。如同我們這位女祭司所言,是他轉動鑰匙上鎖的。」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應該是關著,否則大廳走廊的光線應該更明亮一點。」
哈德利凝視著她。
哈德利起身,把自己一直霸佔的椅子讓給她。
「起居室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
哈德利傾身靠在沙發倚邊緣,同時緊盯著她。
「各位先生,我們言歸正傳。我十分肯定,當時我們的女祭司確實是激動了起來,她開始喊著葛里莫教授的教名,同時扭轉門把。我聽到裡頭有聲音傳出,但房間離我有一段距離,而且房門相當厚實。你們待九九藏書會也會看到。」他作勢指著門。「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聲響,直到三十秒鐘后,才聽到葛里莫教授生氣地對我們的女祭司大叫:『走開,你這傻瓜,我可以應付的。』所以想來,那三十秒鐘時間里,高個子男人應該是卸下他臉上的面具了。」
哈德利沒說話,靜觀其變。杜莫太太很快就恢復理智,瞬間又拾回平穩的情緒,一副置身事外渾然不解的模樣。她轉換自如的脾氣,和那幅油畫一樣地神秘費解。爆發的情緒如驟雨般來得快去得快,雖然使她呼吸沉重,卻也讓她放鬆心情且重新提高警覺。她的指甲在椅臂上刮擦的噪音,聲聲鑽入眾人耳中。
「太太,那張假面具呢?你不覺得有些怪異?」
「剛剛好是十點十分。」
「我完全沒看到什麼假面具!你難道沒注意到樓下走廊只有一盞燈嗎?還好,他的身後還有一盞街燈,我還看得清他的身影輪廓。他說話的態度謙恭有禮,手上拿著名片,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這就是他所謂的幽默,叫人『女祭司』,」杜莫太太憤怒地回應道,「哼!」
「呃……是很像。或是說,某方面看來是蠻像,但從別的角度看又不像。我應該這麼說:這個男人比皮爾·佛雷還高,但沒他那麼瘦;不過我無法信誓旦旦地保證。」
「小夥子,你這樣說是要讓大家怎麼想?」她問道,「你這個傻瓜,弄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好嗎!你以為是我放任那男人和查爾斯獨處的?是他自己進房后踢上房門,然後轉動鑰匙上了鎖的。」
「先生們,」他大聲說道,「是你們要我把我看到的東西說出來的。這就是我所看到的,真的。」
「聽到這件事時,我沒辦法上樓來……我是說一開始的時候。後來,我想搭救護車陪他到療養所去,但醫師不允許。他說,警察想要和我好好談談。是的,我同意這是明智的做法。」
「你的朋友一定得用這種方式走路嗎?」她猝然喊叫著,聲音非常尖銳刺耳,以至於輔音W發成V。「那實在令人很不舒服,那……」
「是的。」
「好的,當然。他是一個體貼、可憐的傻孩子,他會表達得很好,是不是,史都?你一定得繼續說下去,我會……注意的。」
厄奈絲汀·杜莫厭倦地說道,她的表情強烈,看起來像是個恍惚、惡毒的吉卜賽女人,彷彿這時已親眼看到佛雷從絞首台上墜落。
「你問得很奇怪,我不懂你的用意。是……是的,他們大概是在起居室,我沒有特別留意。」
「我明白,太太。不過,很遺憾的,他走路的方式就是如此。」
「剛好相反,應該說,聽聲音他好像寬心了不少。」秘書先生回答。
菲爾博士搖搖頭,面容十分慈祥。但蘭波看見那女人的手指關節緊繃起來。
「哦,那人遞名片給我之後,我原本要說:『請進,我去通報一聲』,然後https://read•99csw•com我突然反應過來了。我無法單獨面對他——他是個瘋子嗎?我只希望趕快上樓,將查爾斯請下來見他。所以我就說:『請等候,我去通報』,然後當著他的面,『砰』的一聲重重把門關上,彈簧鎖也迅速扣住,以防他進到屋裡來。我趕緊走回燈光下,看著手上的名片。名片現在還在我這裏,我當時根本沒有機會遞出去。還有,它是空白的。」
「九點五十分。我的打字桌上有個時鐘。」
「你說到,葛里莫教授見到訪客時,脫口說出:『天哪,你究竟是誰?』接著呢?」
「什麼事?」
就算米爾斯為這話感到生氣,總之他表面並未顯現出來。他的眼皮跳動了幾下,然後便交臂環抱。
她站在門口,眼光依序掃過每一個人。不知為何,蘭波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這女人一定不簡單。事實上,這女人一點也不起眼,只有黑眼睛還算特別,閃爍著睿智和活力的光芒,然而那雙眼球此刻看來紅腫泛屎,似乎無比疼痛乾澀。她的身材與長相很不協調,身材矮壯,臉龐寬大,顴骨甚高,皮膚則散發著光澤。但蘭波有種奇妙的想法:如果她試著打扮打扮,應該會是個美人。她暗棕色的頭髮蓬鬆地盤卷在耳後,身上穿的是再樸實不過的暗色便服,只有開襟處飾上兩道白邊;但整體上,還不至於給人衣衫襤褸的印象。
窗外冷風吹來,她顫抖了一下,而在旁敏銳觀察她的菲爾博士,笨重地走到窗邊關上它。這時,她看了壁爐一眼,爐中燃燒殆盡的紙堆下,火苗兒已熄滅。片刻間她已明白哈德利的意思,隨即點點頭。她失神地望著米爾斯,帶著一抹空洞茫然表情,看來幾乎像是在微笑。
米爾斯露出微笑。
「那麼,你是誰?你就這樣公然進入我的屋子——」
「我是厄奈絲汀·杜莫,」她說,然後解釋自己的來意,「我是來協助各位找出射殺查爾斯的人。」
「哼,呸!這個佛雷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查爾斯根本不認識他,但這個人不知腦子哪裡不對,竟認為查爾斯看不起那些超自然的魔術。他有個兄弟,他……」她扮了個鬼臉。「也是半斤八兩,你們明白了吧?好了,查爾斯告訴我,今晚九點半這個男人會找上門來;如果他真的出現,我得讓他進來。但到了九點半我去收拾查爾斯的咖啡杯時,他還笑著說,假如這個男人這個時候沒來,那他今晚就不會來了。他說『滿腹仇恨的人,都是行動迅速的急驚風』。」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挺起胸膛。「結果,他錯了。門鈴在九點四十五分響起。然後我去應門。門外階梯上站著一個男人,他手持著名片說:『麻煩你將這個拿給葛里莫教授,並請示他可否接見我?」』
「我最好解釋一下。我是蘇格蘭警場的刑事組主任。這位是蘭波先生。至於那一位,你剛才可能也聽到他的名字了,他是菲爾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