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口棺材 第六章 七座塔

第一口棺材

第六章 七座塔

「嗯,我『那個時候』確是這麼想的,」蘿賽特激烈地說道,「你大可不必認為——」
「我才想到這裏時,長得一臉斯拉夫人模樣的杜莫太太走了進來。假如我能證實葛里莫是出生於特蘭西瓦尼亞的話,我對他身世的探索就可以縮小範圍。不過這事得有技巧地進行。注意到葛里莫桌上的水牛雕像了嗎?你們對這小東西有何看法?」
「但我至少看得出那是《莎士比亞全集》,是史登的《約里克捎給伊利莎的信》,以及教宗所著的《雜談人類評論集》。我非常驚訝,因而仔細檢視了一番。」
「喔,我承認。還有呢?」
「我敢打包票,他也喝礦泉水,」菲爾博士的語氣帶點興奮,「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喜歡喝礦泉水,並以讀微積分為樂事。我敢打賭——」
曼根黝黑的臉上,立即蒙上一層陰霾之氣,他的手勢明顯而劇烈。
「我的老天爺!」曼根說著跳了起來。
哈德利含糊帶過一個手勢,牙齒緊咬住鬍子的尾須。
這時哈德利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使得博士的話聲戛然中斷。當時這位主任正在跟對面的蘿賽特·葛里莫說話。他先介紹已方三人。
他們倆立刻心急地同時回應,菲爾博士微笑著,看著他們一起住嘴、一臉愕然。
「嗯哼,」博士哼著鼻子憤慨地說,「當然不是真的,葛里莫小姐。就算下手之人我們從未謀面,但那壞傢伙的伎倆,我們可說是了如指掌。」她的臉迅速仰起。「此外,這根本不是拷問,而你的父親也還有機會渡過難關。聽著,葛里莫小姐,我們以前沒見過面嗎?」
「不,我是說真的,」菲爾博士喘氣認真地說,並歪著頭尋思著,「啊,是了,我想到了!你在倫敦大學就讀,對不對?沒錯。而且你還參加了辯論社之類的社團?我有點印象,那次你們社團辯論『世界上的女權』時,我剛好擔任主席。沒錯吧?」
「一點都不是,我也希望我可以變一變魔術。那三口棺材……該死,哈德利!」菲爾博士喃喃自語,手掌敲打自己的太陽穴,「真希望能出現一點暗示……某樣東西……」
「不過有件事,」她繼續說道,拳頭輕敲著椅臂,「在你開始拷問我之前,我必須先弄懂。」她向對面的一個小門方向點點頭,說話的聲調氣如遊絲,「史都……正帶著你們的警探上屋頂去。那是真的嗎?我聽說有個人進來,又離去……而且殺了我父親,卻沒有,沒有……」
「就是這麼回事,」博士點頭示意,「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不是嗎?和警察說話沒什麼好怕的,你們可以儘管照自己的意願自由說話。你們知道,這樣會比較好。我們現在就針對這件意外事故,有條有理地釐清不明白的地方,好嗎?」
「如果讓你碰到了,你確定你認得出他的兄弟?」菲爾博士反問他,「你見過他?」九九藏書
「現在,有件非常詭異的事我希望能弄清楚,」他說道,「在嘈雜的喧囂聲響起之前,今晚兩位都把全副精神放在彼此身上,完全沒注意到其他事情嗎?曼根,據我了解,葛里莫教授要你在此警戒守衛,以防突髮狀況。為什麼你沒照辦呢?你沒聽到門鈴聲嗎?」
「別理那盾牌上的字樣吧,」哈德利話中帶著裝模作樣的刻薄語氣,「它是什麼玩意?」
「喂,你該不是要告訴我,你對他也略知一二?」
「算是不錯了。你是不是一直以來就在搜集這些消息,不然你怎麼曉得這些事情?且慢!」他讀著自己的筆記本,「『Hover』、『Bath』、『Salt』、『Wine』……換句話說,你試圖要指出的是,葛里莫其實說的是『Horvath』(侯華斯)和『salt-mine』(鹽礦)?這下我們可不用著急了。如果你的推論是從這裏出發的,那我們倒是有一籮筐異想天開的點子,可拿來瞎編後面還沒完成的故事。」
「我曉得,哈德利,我也為此困擾不堪。」他嘀咕了一會兒,然後將火柴尖的余火用力吹熄。「我們假設中的兄弟,有兩位各有個法國名字:查爾斯和皮爾。但還有第三個兄弟。為了讓討論能盡量清楚些,姑且稱他是漢瑞——」
「如果侯華斯是他的本名,他為何要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呢?再想到『活埋人』和『鹽礦』之後,我的腦子突然靈光一閃。但是,當你問他射殺他的人是誰時,他回說是侯華斯。一個人可能惟有在那種時刻才會避談自己,所以他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名叫侯華斯的人。當我的思考脈絡發展至此,咱們那位優秀的米爾斯正好說到酒館現身的男子佛雷。他說,雖然他們這輩子從未碰過面,但佛雷卻讓米爾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他說話的腔調猶如葛里莫的翻版。他是不是在向葛里莫暗示什麼?兄弟,兄弟,兄弟!你們想,總共有三口棺材,但佛雷只提到兩個兄弟。這話聽起來好像他是那第三個兄弟。
菲爾博士帶著罪惡感似的點點頭:
「你在說笑話吧?」他問道,「或者,這也是某種妖術?」
「你的建議充滿了火藥味,」菲爾博士說道,「這證明你同意我的觀點,謝謝啦。你剛才很聰明地提醒過我們,快死的人照理說不會提到浴室、鹽什麼的。但假如你的看法正確,那我們倒不如歸隱到瘋人院去算了。他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哈德利,我聽到了。你要他給個名字,不是嗎?他是佛雷嗎?不。那究竟是誰?他回答『侯華斯』。」
她用手緊壓著太陽穴。此刻她身上的皮大衣已鬆開扣子,壁爐的火光映照在她眼睛、面龐上,形成閃爍不定的明暗對比。她承襲了她母親強烈的五官特質:金髮、國字臉,以及斯拉夫民read•99csw.com族特有的俗麗。有時,那張臉看來極端冷竣嚴肅,但寬長的褐眼卻又顯現著溫柔優怯,使她看來像是牧師的女兒;但在下一刻,她可以臉色轉變成和藹親切,而眼神卻是異常精銳嚴厲,彷彿瞬間化為魔鬼的女兒。她那稀疏淡薄的眉毛,到眼角處略為上揚,但寬大的雙唇卻稍嫌滑稽。總之,她神經質、口齒伶俐,並且滿腹疑問,站在她身後的曼根,則是一臉消沉無助。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蘭波問道,「每個人的書房大慨都少不了這幾本有趣的作品,你自己家裡就有啊。」
「早就在你手上了。」哈德利說道。
「你說得沒錯。然而,想想一個博學的法國人會怎麼讀一本英文著作呢?唔,他可以直接看英文,或是看法文版本;但他不太可能先從匈牙利文的譯本著手,想藉此窺得原文精髓吧?它們非但不是匈牙利人的著作,甚至也不是法國人用來學習馬扎兒文的法文書;它們根本就是英文作品。所以,這些書的主人所熟悉的母語必是匈牙利文。我一一翻閱這些書,滿心盼望能找到一個名字。當我在某張扉頁上面看到一行褪色的『卡洛里·葛里莫·侯華斯,1898』時,我就信心更加堅定了。
「啊?為什麼?」
「沒有一件事是說得通的,」菲爾博士說道,「甚至是……但這事不急。」
「是的,到目前為止,聽起來都言之有理,你那招問及監獄的致命一擊,的確發生了效用。不過你整個推論的基礎,也就是這三個人是親兄弟的部分,純粹是個臆測。事實上,我認為這是最牽強、最薄弱的部分……」
「嘿嘿嘿,」菲爾博士說道,「我記起來了。」他揮舞著巨大手掌,整個人散發喜悅之情。「她也許是個女權主義者,年輕人,但她當時可是犯下一些令人吃驚的小過失。事實上,除了和平主義會議之外,那是一場我聽過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詰辯。葛里莫小姐,你是支持女權的那一方,對抗男性的專制霸權。是的,沒錯。你走進會場的時候,臉色蒼白而嚴肅,並且不苟言笑,直到你們開始陳述己方論點后,你的表情才緩和下來。當時你的夥伴不知是提到什麼可怕的事,你的神情相當不悅。後來那個瘦弱的女孩,花了二十分鐘申論女人需要一個理想的生存空間時,你看來是益發不滿。所以輪到你發言時,你只是用你輕脆如銀鈴般的聲音站起來聲明,女人理想的生存方式是:少說話、多做|愛。」
「剛好相反,」菲爾博士有點殘酷地回答,「我才正要強調,我們對他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我們知道查爾斯和皮爾,但對這個漢瑞,我們掌握到的線索可說是屈指可數,雖然皮爾總是把漢瑞掛在嘴邊,甚至用他來要挾葛里莫,像是『我有個兄弟道行比我更高更深』、『我兄弟想要取你的性命』九九藏書、『一旦我和他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等諸如此類的恐嚇。可是別說是人了,我們連個鬼影子也沒見過。老弟,這令我非常擔憂。我認為是那個醜惡的人物躲在整個事件後頭操控一切,並利用半瘋半癲的可憐的皮爾來遂行其志。說不定對皮爾和查爾斯而言,此人同樣是個危險人物。我總覺得,是此人策劃了瓦立克酒館事件,他當時一定是在現場觀看……」菲爾博士看了看四周,模樣像是認為空曠的走廊上會陡然出現走動的身影,或說話的聲音。然後他才補充說道,「你知道,我希望你派出去的巡官,能緊密掌握住皮爾的行蹤。搞不好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
曼根動作笨拙地拿出煙,而老傢伙再次點燃他的雪茄,然後繼續發言。
「是蘿賽特沒錯,」曼根訕訕地附和,「她是一位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她常說——」
「反正和特蘭西瓦尼亞八竿子打不著,我可以告訴你,」刑事主任大聲咆哮,「我看和美國西部蠻荒、野牛比爾、印第安人還比較有關。等一下,這就是你問她葛里莫是否到過美國的原因?」
「哈德利,我來回答這個問題。」菲爾博士非常小聲地說。
「你們什麼?」哈德利打斷他的話,並大步走到菲爾博士身邊。
菲爾博士努力點燃雪茄,神情異常認真嚴肅。
「老傢伙又搞定了。」哈德利望著蘭波說。
「請別這麼說,」她說道,她坐在壁爐前面,神色十分慌張,以致身子蹦了一下,「我是說……別這麼客氣了。你知道,我愛我的父親,但還不至於一提起他的事,就讓我痛不欲生。我準備好了。」
蘭波心中雪亮,博士一向以機智聰敏著稱,但他常常靠的是一時激涌的靈光乍現。然而,他種種諸如處事圓熟、寬大為懷及真性情的外在形象,都製造出一種印象,亦即他絕不會玩弄手腕,好似他生就極富同情心、與人為善,人們常會立即推心置腹,對他傾訴所有的心事。
「當然,葛里莫小姐,此時此刻我也不想來打攪你——」
「大致上是這樣的。蘭波敘述的故事中,我們知道有個神秘怪客恐嚇了葛里莫,而且有意提及了活埋人這件事,葛里莫對此非常在意。他一定早就認識這個怪客,也熟知怪客所言為何,因此基於某種原因,他買了繪有三座墳墓的油畫。而當你問葛里莫是誰殺他時,他的答案是『侯華斯』,還接著說了像是『鹽礦』的話。姑且不論一個法籍教授說出這樣的事奇不奇怪,最令人不解的是,在他壁爐上方的盾牌上,居然刻著如此奇特的字樣:『四輪轎式馬車,飛翔的黑色半鷹,高處的銀色明月』……」
「因為,他們不斷表明杜莫太太說的是實話——」哈德利修正自己的說法,「你似乎認定那是實話。但我還記得一件事。葛里莫要求曼根,萬一訪客今晚突然來造九_九_藏_書訪的話,要他守在這裏吧?結果呢,他像只溫順的看門狗,坐在靠近大門的一個房間內;然後門鈴響了——如果杜莫沒說謊——神秘怪客隨後也進到屋子裡面來。這段時間曼根不曾感到一絲好奇,他坐在房門緊閉的房內,毫不注意這名訪客的動靜,惟有在聽到槍聲響起,而且突然發現門被上鎖后才有所反應。這說得通嗎?」
「好。」蘿賽特說道,「誰有香煙?」
「說他名字叫侯華斯的是你。」
葛里莫的這段說明結束后,現場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然後哈德利才把火柴盒丟給博士,並怏怏不樂地看著他。
「謝天謝地。」
「光是這一點,就很具關鍵性了。假設葛里莫的意思並非表示一個名叫侯華斯的傢伙射殺他,而是指他自己呢?如此一來,任何人都可能是兇手。不過,如果真有三兄弟的存在,而且他的意思也是如你所言,那事情就好辦了。我們只要回過頭重新假設射殺他的兇手是皮爾·佛雷,或者是佛雷的兄弟就好了。我們隨時都可以將他們逮捕歸案——」
他踏著大步在走廊徘徊,並伸手接過菲爾博士遞過來的雪茄。此時博士是滿臉的和氣微笑,他則對自已喋喋不休:
「你是什麼意思?」
「這似乎是個單純無害的問題,所以她回答了。你們想想看,假如他是在美國珍品商店弄到那具雕像——嗯,哈德利,我在匈牙利待過,那時候我既年輕又無所事事,而且剛讀完《吸血鬼》。在歐洲,特蘭西瓦尼亞是惟一盛產水牛的地方,當地人把它們當做一般的牛來奴役。在匈牙利境內,則充斥著各類複雜的宗教信仰;但特蘭西瓦尼亞人只崇奉惟一神教派。我問了厄奈絲汀·杜莫這個問題,她的答案也符合我的預想。然後我丟出一枚手榴彈。如果葛里莫和鹽礦完全沾不上關係,那炸彈便起不了作用。所以我提及特蘭西瓦尼惟一的一所監獄,那地方的囚犯都打發到鹽礦區服勞役。但我只提到賽班特曼——也就是七座塔的所在——甚至沒說穿它是一所監獄,結果就差點把她擊垮了。現在,你應該了解我所謂的七座塔和不存在的國度了吧。看在老天的分上,誰可以給我一根火柴?」
「我明白,」他說道,「不過我們必須回歸證據。我提醒你,證據沒那麼容易找出來。今晚我曾發電報給羅馬尼亞警方。倘若特蘭西瓦尼亞早已被并吞,在那麼動蕩不安的混亂下,恐怕能找到的官方記錄已經不多了。戰後以來,布爾什維克人不是在那裡橫行霸道嗎?總之,我們需要的是證據!來吧,該和曼根與葛里莫的女兒好好談談了。我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存疑,還有……」
「當然啊,不然你們以為我為什麼會放他上樓,啊?他說他是老佩提斯——安東尼·佩提斯。」
「哦,或許你說的不是『做|愛』,」菲爾博士陷入沉思,「不過,總之那九九藏書個驚人的字眼引發了難以形容的效應。那情況就像是對一群縱火狂悄悄說聲『石棉!』一樣。只是啊,為了裝出一副不為所動的面孔,我只好猛灌開水——這個嘛,我的朋友,這絕非我平日的習慣作風。後來,事情發展的結果可想而知,聽眾開始議論紛紛,會場猶如在水族箱中引爆一枚炸彈似的沸騰起來。不過我很好奇,你們倆是否常常談論這些話題?我想那些談話內容一定非常發人深省。譬如說,今天晚上你們在討論什麼?」
「沒錯。聽著,」菲爾博士說道,「如果這能撫慰你受創的心靈,那我樂於承認,我並沒有給你公平的機會做出我這番推測,而且我確實未將在房裡搜集到的線索提示給你。現在我會把它們一一呈現在你面前,雖然天知道當時我就試過引導你去注意它。
「一種來自特蘭西瓦尼亞的武器。戰後當然是失傳了,但其實在戰前它就鮮為英國或法國人所知。你看,先是發現一個斯拉夫的姓氏,然後又跑出一個斯拉夫的武器,接下來又是我拿給你看的那幾本書。你知道它們是什麼書嗎?英文翻譯成馬扎兒文的著作。我不能假裝看得懂它們——」
「喔,我知道你只是想讓我放鬆一點,」她露出無力的笑容,「波依德向我提過你的事,不過……」
「哦,我承認那是我的錯。但那時候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當然聽到了門鈴聲,事實上,我們倆還和那傢伙交談——」
他們走向長長的走廊,哈德利擺出他最幹練、最冷酷的模樣打開廊底房間的房門。就房間格局而言,這一間比剛才那間稍小了些,書籍和木製檔案櫥櫃整齊有序地陳列著,地上鋪的是樸素的破舊地毯,還有幾把像是會談用的硬方椅,壁爐中的火花微弱。米爾斯的打字桌被移至正對房門之處,上面掛著一盞綠罩吊燈。打字機的一側是格籃,裡頭平放著空白、夾齊的稿紙;另一側則擺著一杯牛奶、一盤梅干點心,以及一本威廉森的《微積分》。
「看看葛里莫。他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而且喬裝起法國人來可說是天衣無縫。我不懷疑他在巴黎求過學,也相信杜莫太太在歌劇院做過裁縫。無論如何,他也在布魯姆斯貝利那個文化圈出出進進近三十年。他粗率、自然、無爭,鬍鬚工整,頭戴方形常禮帽,壓抑著自己兇殘的本性,以一副平和的學者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沒有人能看透他邪惡的內在——雖然我可以想像,那一定是個狡猾精明的惡魔——沒有誰曾對他起疑。只要穿上光鮮得體的花呢套裝,再配上氣色紅潤的臉龐,他就可以隨意打扮出一副英國鄉紳或他想要的模樣。但那第三個兄弟呢?他激起我的好奇心。可不可能他人正在這裏,偽裝成誰混處在我們之中,但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呢?」
「很有可能。但我們對他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