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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什麼不容易?」
「大家在一起,」我們說,「一切都會好的。」——天知道我們哪裡來的自信。
顯然懶得去修。不過,相對於這些細枝末節,破敗之象更多是從庭院的整個氛圍中流露出來。
「剛過十二點吧。」
說著阿萊克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差點忘了。瞧,我把表忘在家裡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有趣的不是病例本身,而是那個病人。那個叫梅利維爾的老夥計,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目前在保羅·費雷斯的里德莊園做客。」
但阿萊克等不及了。他笨手笨腳地衝到車前,嚇得我趕快踩死剎車。他把手放在車門上,左右看看。
「巴里,沙利文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了解嗎?」
我慢慢走回村裡,比之前更加憂心忡忡。雨還沒落下來,我巴不得它趕快下完了事。天空呈鉛灰色,海水藍得發黑,綠色的海岬上露出斑駁的泥土,好像小孩子五顏六色的塑形黏土混在了一起。
「別大驚小怪的,醫生閣下,我還沒老到那分上。」
「大腳趾骨折。好像本想搞個惡作劇——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結果扭傷了大腳趾。光聽他講話就值得跑這一趟了,我要讓他在輪椅上待足六個禮拜。不過,如果你對溫萊特夫人膽大妄為的進展感興趣……」
「我對生命的奧秘還是頗有些了解的,年輕人。要不怎麼把你生出來了。這麼說,男人得到了全部同情?」
他就要來了。說不定哪天他就來了。」阿萊克說,「他有飛機、有軍隊,有一切。不過我在酒館里這麼跟他們講時,他們總會說,『哦,看在上帝的分上,閉上嘴!你是嫌我們還不夠煩嗎?』」
「錯過新聞就麻煩了,」他堅持說,「當然我開了車來,但剛才想散散步,所以停在路那頭了,現在不得不慢慢走回去取車,你知道我膝關節不靈的毛病。聽著,今晚的約會別忘了!」
「華盛頓班輪會把他也接走嗎?」
「我親愛的朋友!」阿萊克裝作驚訝,受傷地說,「你是想說我喝醉了?」
「何止,已經流傳到了整個北德文郡。如果不是這場戰爭,早就是人們唯一的話題了。」
人們很容易注意到這地方與世隔絕,尤其是天黑之後。在這兒,一切都可能發生——有誰能察覺到這裏悄悄涌動的暗流呢?
就在這一刻,我終於能夠肯定地說,一場悲九*九*藏*書劇將要上演。
聞言我轉過頭,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阿萊克抱著粗短的胳膊,坐了回去。
然後他說:「聽我說,不知是誰切斷了電話線。」
「我本想邀請莫莉·格倫吉也來,」阿萊克說,「你知道,就是律師家的千金。巴里那小夥子好像對她有點意思,為了給他創造機會,之前我也請過她幾次。」阿萊克笑逐顏開,好像迫不及待想要討人歡喜,「我甚至還想邀請保羅·費雷斯,就是住在里德莊園的那個畫家,以及他府上的一位賓客,甚至加上阿格納斯·多利,湊他兩桌人。」
「我感興趣。」
「算了,我來告訴你吧。新聞說華盛頓班輪將要到哥爾韋港接走所有願意回國的美國公民。美國領事館說這是最後的機會。這意味著什麼?不就是德國入侵嗎?他們怎麼就是意識不到?」
「說到美國人……」我試著說。
「你是說這件事在村裡已經流傳開來?」
「那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不用著急,老夥計,才十二點過五分!時間充裕得很!」
「我沒這麼說,你現在沒醉。不過你每晚睡覺前都要喝上一品脫威士忌,如果再不停止——」
「我親愛的老爹,」湯姆用他那種煩人的親切勁兒說道,「你連鼻子底下發生的事都鬧不明白。而且,從來沒人告訴你任何八卦,大家都覺得你壓根兒就不感興趣。來吧,讓我扶你坐下。」
在高街上,我碰到了莫莉·格倫吉。阿萊克剛剛說這個周末她都待在巴恩斯特普爾——莫莉在那兒開了家打字局,而且親自管理——但也許麗塔搞錯了。莫莉走進她父親家大門時,回頭對我笑了笑。
他做了個含義不明的手勢,似乎一時想不起沒來找我的原因。
不過,雖然沒有什麼明顯的痕迹,今時今日整個庭院都稍顯破敗。樹籬需要修剪一下了。不知是誰把色彩鮮艷的沙灘椅落在院子里,任由風吹雨打。有扇百葉窗的鉸鏈也壞掉了,工人——如果他們還請著一位工人的話——
「樂意之至。但是——」
「不就是個年輕男人?你才多大啊,剛三十五歲而已。」
「啊,你這九-九-藏-書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剛剛是想要和你說點什麼的。」阿萊克揉揉額頭,「我想跟你說說關於沙利文這個年輕人。你認識巴里·沙利文吧?不錯的小夥子。見過他沒有?」
他煩躁不安的聲音慢慢消失,從他的話語里,任何一個朋友都能聽出一絲突然的希望。
「他們就是不明白,」他輕聲說著,「他們不明白!」
「是我。我得把車停到車庫裡,怕萬一下雨。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
「連你都說有意思,這病例肯定很特別。」
「到這兒來,」他熱切地說,「這兒有個長凳,過來坐下。」
甚至在我們這個位於臨肯比的小世界,不幸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麗塔造訪第二天,我從湯姆那兒聽到了更多關於她和沙利文的風流韻事。
湯姆猶豫著轉過身。
「你安排就好。」
我似乎也被他的焦急之情所感染,拿出懷錶時手都在抖。
天色暗得很快,我不得不打開車前燈。車輪碾在沙礫路上嘎吱作響,除此之外四下一片死寂。海上幾乎沒風,天氣悶熱難耐。穿過大屋後面寬闊的濕紅泥地,隱約可見懸崖邊緣,七十英尺絕壁下就是嶙峋的岩石和咆哮的海浪。
「你知道,我們該多找點樂子。沒錯,應該多聚,多跟年輕人交往。我知道平淡的生活讓麗塔很無聊,她說這對我也不好,讓我加速衰老。」
「他怎麼了?」
「不,不,不!」阿萊克頗為震驚,「我可不會讓女人為金錢擔憂。你也別告訴她,我除了對你,誰都沒講。克勞斯里醫生,實際上你差不多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過我可沒工夫一直待在這兒閑扯。」湯姆跺了跺腳,提起藥箱。他身材魁梧,發色淺金,和我當年一模一樣,「在埃克斯穆爾那邊有個有意思的病例。」
「好吧。那我試試看能不能從保羅·費雷斯嘴裏挖出點什麼,當然我會做得很小心。他跟她還挺熟,大概一年前替她畫了幅肖像。」
「是你嗎,醫生?」阿萊克叫道。
阿萊克再次轉頭望向大海。他握著雙手,手指在鬆弛的手背上輕輕撫摸著,不斷清著喉嚨。當他再次開口時,聽起來沒那麼昏沉沉了。
「當然沒有,不過你得小心著心臟。」我那正經八百的兒子說。
「哦,傳說溫萊特夫人是個邪惡的女人,誘惑了一位單純美好的年輕人。」湯姆搖搖read•99csw•com頭站起來,一副要長篇大論大發感慨的樣子,「當然從生理學和醫學角度講,這種說法完全站不住腳。你知道——」
「可能引發醜聞?」湯姆重複道,他正關上提包準備出發開始上午的巡診,「可能引發醜聞?它現在就是醜聞了!」
「你真這麼想?」他大聲說,「瞧瞧湯普森和拜沃特的例子,還有蘭登布利和斯通納,還有……好吧,肯定還有很多類似案例。不就是個半老徐娘愛上年輕男人的故事么?」
六月十三號,禮拜六,傍晚,我應邀去溫萊特府上玩牌。那是一個糟糕的雷雨天。歐洲戰場上情況也是一團糟,法國宣布投降,希特勒親自到了巴黎,英國軍隊丟盔棄甲地逃回英吉利海峽這邊的海灘,舔舔傷口之後,可能馬上又得為了保衛這片土地而戰鬥。但我們這個小圈子裡的人仍是怡然自得,包括我在內。
湯姆得意地咧嘴一笑。
他說完就想走,我趕緊留住他。
湯姆說話間帶著看透世事的口吻,讓人感到一陣不祥。其實他自己並不相信,他只是喜歡表現自己聰明世故,或者說自以為的聰明世故。但他說出了我曾經的疑慮,所以我的反應和普天下的父親一樣。
一陣強風吹來,我告訴他最好戴上帽子。他微露不耐煩之色,但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一頂舊布帽草草戴上。然後他坐到我身邊的長凳上,仍然絕望地來回搖著頭。
(那就跟他們其中的某位聊一聊啊,年輕人,親眼看看他們是怎麼神經焦慮、腦子短路、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到那時,也許你就能想明白了。)
這一天過得並不愉快。湯姆六點過才衝進家門,總算趕上推了又推的下午茶。臨潭有樁麻煩的自殺案,他應邀幫警方驗屍。湯姆一邊狼吞虎咽地呑下抹了黃油和果醬的麵包,一邊告訴我驗屍的細節,而對於我想說的話則是聽也不聽。直到快八點我才出門,彼時天已麻麻黑,我還得開上四英里的車到「蒙荷波」去。
任誰見到他現在的樣子,都會為他的改變大吃一驚。我是在臨肯比到「蒙荷波」的崖邊小路上遇到他的。當時他正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著,手背在身後。隔了老遠都能看見他左右搖著頭。他沒戴帽子,稀疏的白髮被風吹得紛亂,舊羊毛外套也被風吹開。
「她說得沒錯。而且坦白說,如果你再不停止酗酒——」https://read.99csw.com
他從長凳上站起來,握住我的手,曾經精明一時的灰眼睛熱切地看著我說:「我可能不是個好玩伴,但會盡我所能讓大家玩得愉快。我們可以猜猜謎,麗塔和巴里都很喜歡猜謎遊戲。今晚八點,別忘了哦!」
「我沒見過他。不過聽說人還不錯。聽說他出手闊綽,是個典型的美國佬。不過,如果他和溫萊特夫人打算合謀殺掉可憐的老傢伙,我可不會感到驚訝。」
然後他跌跌撞撞地走遠了。
我當然不准他跟病人打聽消息,這有違醫生的職業道德,還就此洋洋洒洒地說教了湯姆一通。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對事情的進展還是一無所知。在我們周圍,世界在繼續崩壞,最近人們嘴裏除了阿道夫·希特勒,都說不出別的字眼了。我聽說巴里·沙利文回了倫敦。我還駕車造訪過麗塔和阿萊克,不過傭人說他們去了梅因海德。然後,在那個陰雲密布的周六上午,我終於碰到了阿萊克。
「傳言……是怎麼說的?」
阿萊克雖然不高,但過去身板還算強壯,可如今看來他整個人好像縮了一圈。他曾經方方正正的臉稜角分明,五官頗具個性,常常掛著溫和的表情,但現在他的面容,包括濃眉下灰色的眼睛好像都模糊起來,變得面目不清。並不是說他的面容變糟了,甚至不能說有什麼可以言狀的改變,只不過他臉上完全沒有了表情,只有眼皮輕微抽|動著。
「不過好像莫莉去了巴恩斯特普爾,這個周末都不回家。不過,反正麗塔也寧願只請你,我們四個人比較舒適,也顯得親熱。而且女傭今晚剛好放假,客人太多可能安排不過來。」 「當然。」
阿萊克喝醉了,如痴如醉。我大聲招呼他。
阿萊克皺起眉頭眺向大海。雖然他心事重重,但仍然急切地試圖取悅他人,這頑強的勁頭顯得可憐巴巴。
阿萊克沖我眨眨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蒙荷波」從建造之初起,就是座寬闊而低矮的大宅,房屋有著坡頂瓦檐,鉛條鑲嵌的格子窗映襯著舊紅磚read.99csw.com牆。庭院中的樹因長期的海風肆虐,長勢不佳,草地也有些稀疏。不過庭院和公共道路之間還是有一道高高的紫杉籬笆相隔。有兩條砂石路通往大宅:一條直接通向前門,另一條通向左邊的車庫。車庫旁邊是網球場,草地右邊則矗立著夏屋,屋子上爬滿了常青藤。
「如果你認為這可以叫同情的話,沒錯。」
「等一下!麗塔知道你經濟上的麻煩嗎?」
「而且他們乾的都是些什麼啊?」湯姆自問自答,「他們從來不理智行事,不會想到去離個婚之類的。不,他們不肯。相反的,十有八九他們願意鋌而走險,幹掉可憐的丈夫。別問我為什麼,我也想不通。」
根據宵禁規定,晚上九點之後不許有任何燈光泄露出來。但現在才剛八點,「蒙荷波」大宅就已經一片漆黑,沒有一絲燈光,這讓我一陣不安。
「克勞斯里醫生!」他招呼著我,清了清喉嚨,眼睛稍微明亮了一點。阿萊克從來不叫我盧克醫生或者盧克,他總是很正式地叫我做「克勞斯里醫生」。「真高興見到你,」他還在清嗓子,「我一直想見見你,打算來找你。但是——」
車前燈的光柱隱約照亮了車庫大門。車庫可以容納兩輛車,麗塔的捷豹已經停在裏面了。我降低車速。正在這時,大屋旁出現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
「不,不,不!我可沒這麼說。巴里不會回美國去。相反的,他又來看我們了,昨天晚上就到了。」
「十二點!上帝啊,我得馬上回去!得回去聽新聞,一點播報。錯過什麼也不能錯過新聞啊。」
「無稽之談!」我說。
「我在想,」阿萊克假裝熱情地說,「要不今晚到寒舍玩上幾局牌?就像美好的舊時光,如何?「
「哪條?」
「這可不容易,你知道,」他說,「不容易啊。」
阿萊克搖搖頭。
「而且,你知道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沒錯。但他們不了解真相。看這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看到這條新聞沒有?「
「很多事情。」阿萊克回答道,他顯然在自我掙扎中,「尤其是財務方面的事情。我買了許多法國債券。不過後悔也沒用,時間不能倒流……」
「話說回來,」他「啪」的一聲關上藥箱鎖扣,又說,「有時候人們自行其是,真以為大家都是瞎子?我搞不懂他們是怎麼想的,那女人腦子一定是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