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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邁爾斯知道她此刻正在害怕。他們飛快地從列車的下一站「夏克農場」一路疾走而來的途中,邁爾斯將昨晚發生的事一股腦告訴芭芭拉。他的敘述簡單明了,但芭芭拉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急著找到費伊。她有點害怕。
「沒有,我弄丟了。」
「說什麼?」
四下悄然,甚至連只流浪貓也沒有。邁爾斯抓著芭芭拉的手臂,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雨淋濕。
轉動門把前,邁爾斯動也不動地發愣一兩秒,眼角餘光瞄著牆下移動的影子。門沒鎖,他徑自開了門。
他逐一掃視每一個人,他的手握著門把,身後走廊下的那副牙齒張合的光線仍忽隱忽現。
「菲爾博士還要我,」他繼續說,「無論如何得找到費伊·瑟彤小姐的地址,以防你——」他看著邁爾斯,「以防你萬一沒有追上她。我說基本上我們查得到,當然要在她隨身攜帶身份證的情況下,」海德雷停頓了一下說,「對了,瑟彤小姐,你有帶著你的身份證嗎?」
「我一路跟著你!有人要我跟著你!因為你現在有危險!是——」
「菲爾博士告訴你昨晚在灰林發生的事了?」他問。
邁爾斯朝屋內跨了兩步。
她完全絕望了,也或許很接近絕望,於是內心激動,無法平靜。邁爾斯覺得頭在暈眩。他小心翼翼關上門,花了幾秒鐘讓腦子正常運轉。他輕輕把手放在芭芭拉肩上,芭芭拉這時才意識到要進入屋內。他環顧卧室,悶熱的空氣讓他產生窒息感。
「門牌號碼5號,」邁爾斯說,「5號。」
「沒錯,」海德雷同意,目光看向她,「你是摩爾小姐,」他親切地看著邁爾斯,「你一定就是漢蒙德先生。你全身都濕透了。」
「請問費伊·瑟彤小姐在嗎?」
「沒錯,」海德雷說。他走進屋內,脫下帽子,關上門。
比閃爍的光還更令人緊張不安,他的指控是事實。
「但是菲爾博士說目前還不需要警方介入。」
「特定測試?」
「是的,你說的一點都沒錯。」
馬上就有一個女人從隔壁一樓窗戶探頭出來,揭開那片原本可能是蕾絲的窗帘。那名中年婦女熱心地看著訪客,沒有半絲敵意,但不掩一臉好奇。
「我不喜歡這裏,」芭芭拉憋住氣說,「為什麼她非得住在這樣的地方?」
「事實上,我們這麼說好了,在1939年荷渥·布魯克過世以前,你受雇於擔任他的秘書。現在,」海德雷突然靈光一閃地說,「我們應該非常高興地把這個案子交給法國同儕,我們的角色僅是協助https://read•99csw.com辦案。」
「這就是為什麼昨晚當我問到你後來是否嫁給了哈利·布魯克時,你會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這就是為什麼你知道有那些芮高德從未提到的匿名信。這就是為什麼你知道吉米·摩爾這個人,哈利每星期都要寫信給這位最重要的朋友;但芮高德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你統統都知道,不是嗎?」
海德雷督察長走上前。
「你瘋了嗎,費伊?你神志不清嗎?為什麼你對這些事絕口不提?」
邁爾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她安靜。他自己也因為那低俗又一點也不好笑的廣告效果岔了神。他二度抬起手敲門。「誰?」一個沉靜的聲音遲疑了一下才問。是費伊的聲音沒錯。她沒事。
「一樓上去左側前方,」邁爾斯說。「當心樓梯。」
「是的,瑟彤小姐。喏——這是你的身份證。你不想拿回去嗎?」
費伊不得不轉過身,從他手中接過身份證。她一身灰色洋裝和淋濕的斜紋軟呢長外套,背對著五斗櫃站著。她的身體現在擋住了公事包。要是邁爾斯·漢蒙德之前偷了所有的東西藏在每一個口袋,他也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沒錯,我什麼都知道。」
開口的是邁爾斯,兩個女孩都沒有作聲。
「事實上,」海德雷輕鬆地說,「我和一位大師在電話上進行了了一次長談。」
「不過我倒是差點忘了,」海德雷突然轉移話題,讓三位聽眾差點沒跳起來,「我到這裏來的真正原因!」
「你到這裏來的真正原因?」
「我明白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有法國的身份證。」
寬闊的坎登大街離地鐵站不遠,離幽暗狹窄的磚拱門下死胡同里的波爾索佛街也沒多少距離。
「你說的沒錯,」費伊說,「還有3捆。我偷了這些錢,但是我沒花。」
廣告展示通常會考量到它的表現是否可怕或可笑,但這個假牙維護的狀況相當好,以至於不失其引人注意的功用。與真牙和牙床顏色一樣自然的金屬漆,看起來隱約透露著不真實感,像是副閃著銀光的巨人牙齒。邁爾斯看它們不顧眼。直到他進入門牌5號斑駁的門內,還覺得那副牙齒如影隨形。
牙齒在動。,對街潔明公司的管理員正準備周日下午的娛樂節目,打開臟污櫥窗里的燈光,操作那副電動牙齒的機械裝置。
他的手上還來不及碰敲門的門環。
「瑟彤小姐,我沒看到這上面有你最近的住址。」
費伊很快地抬起頭。
「我被你嚇到了,」費伊說,克九*九*藏*書制著自己,一隻手壓在心口。他曾經看過她做這個動作。她微笑,「我沒有料到——畢竟——」她很快接著說,「跟你一起來的這位是?」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不是逃跑的。」
「是誰?」
「我離開家的時候還沒下雨呢。」
當他把門推開,一個高大魁梧、身穿雨衣頭戴圓頂禮帽的男人站在走廊上。他們所有的人都預期是穿制服的警察。邁爾斯覺得不太對勁。來者看上去有點眼熟,修整乾淨的鬍髭偏灰,肌肉結實的方下巴看得出是軍警人員。
「我不該來的,」芭芭拉的聲音激動但保持鎮定。「我原本不打算來的,是邁爾斯……」
「天哪,費伊!」
「我過去6年住在法國。」
費伊·瑟彤,仍穿著那件鴿灰色洋裝和斜紋軟呢外套,站在五斗櫃前方懷疑地張望。她的表情很沉靜,但卻很冷漠,直到她看見來者是邁爾斯,才開始啜泣。
「也不盡然。除非有人報警。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要管也是地區警署來管,不關倫敦的事,」海德雷一副老神在在地說,「菲爾博士要的是某些特定測試的結果。」
「請進屋裡來,」費伊輕聲說,藍眼珠不斷地轉著,彷彿害怕迎視他的目光,「關上門。」
婦人禮貌地點頭接受,也同樣禮貌地離開窗邊。邁爾斯轉動門把開了門,示意芭芭拉先走進樓梯間的通道。走道上霉味撲鼻,彷彿是迎接他們的來到。邁爾斯把門關上,室內暗到他們看不見樓梯的輪廓。他隱約聽到雨水啪嗒啪嗒打在天窗上的聲音。
「但我知道你是受過專業的圖書館員和秘書訓練。」
「沒事的,」芭芭拉低聲說,動了動防水外套下的肩膀,手握著雨傘鉤柄,「我們遲了不到10分鐘。」
「你沒有罪!」他以極度的理性說。用邏輯說服費伊,讓她知道自己的無辜,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這……你聽我說!」
這種表面的社交對話底下蘊含著威脅和緊張局勢,通常很簡短。邁爾斯沉不住氣地發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別碰它!求求你!」
(邁爾斯暗忖,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牙齒開合兩次之後,來者潤了潤嗓。
「所以你知道了,」她問。
「我明白了。謝謝你。」
費伊站起身,轉動手腕回應,舉止非常優雅,沒有意識到臉上已經乾涸的淚痕,激動的情緒似乎也隨之消失,無須在意。
「因為……老天,現在提或不提又有什麼差別?」
邁爾斯也正在納悶。他又何嘗喜歡這裏呢。他想要九_九_藏_書呼喊費伊的名字,以確定她真的在這裏。
「菲爾博士以私人方式拜託我,」海德雷說,「看著你。似乎你從他眼前溜走了……」
「一種科學的測試可以……反正他要判定某些事。我得告訴他有誰知道怎麼執行這個測試。他說他不記得這個測試的名稱,或任何有關的細節,只知道得用融掉的蠟去處理,」他莞爾一笑,「當然。他指的是貢札雷茲測試。」
「沒錯,情況還未明朗。漢蒙德先生,你的妹妹昨晚似乎受到嚴重的驚嚇,差點生命垂危。」
「只是例行檢查,我可以看一下嗎?」
「有什麼差別?」邁爾斯用力地吞咽口水。「這些該死的東西——!」他大步跨到五斗櫃前拿起那疊鈔票,嫌惡地說,「我猜公事包里應該還有3捆這玩意兒?」
「你在法國是以什麼維生,瑟彤小姐?」
門外走道傳來腳步聲,他們太專註了。直到聲音接近才聽見。腳步以一種隨意的方式接近。敲門聲雖不大,但非常堅決,讓人無法不理。
女人轉過頭朝向房間,在回應以前,顯然在抗議什麼。然後朝著5號點點頭。
「沒錯!」她索性告訴他,「那是血跡。布魯克先生的血。就是那時沾到的!」
「但是我們還是遲了。」
邁爾斯手裡仍握著那捆鈔票,趕緊塞進口袋,迅速得有如發動攻擊的蛇。他想外面的人應該也和他一樣不請自來。
「但是為什麼她到灰林之後,還要保留這間房間?」
「我沒什麼——正式的工作。」
「是嗎?」不同於海德雷一頭花白髮亮的發,他深色的眉毛挑了一下。「所以在那裡生存一定不怎麼容易吧?」
一道亮光從前面的窗戶照進來,照得走廊上的油布發亮。邁爾斯正抬手準備敲左邊的門時,那道光如驚擾般地嚇壞了他。芭芭拉也大吃一驚,他聽到她的高跟鞋在油氈布上擦刮的聲音。他們兩人不約而同注視窗外。
他發作:「督察長大人,你來這裏不是為了專程談天氣的吧。重要的是——你是菲爾博士的朋友。」
「菲爾博士嗎?」
他看到一隻黑色皮革公事包,裏面滿到快要爆開。背帶已經鬆弛,翻蓋一半揭開。這隻舊公事包應該曾經屬於什麼人。公事包旁邊放著一大疊平整的鈔票,最上方的第一張是面額20鎊。這些鈔票本來應該是白色,現在又干又臟,沾著斑駁的棕色銹痕。
牙齒緩緩打開,又緩緩合上。以不斷的張合吸引你的注意。散放著污穢和邪氣的巨齒,時不時會停頓一下,粉紅色牙床和局部黑黃的牙打開又攏起,挺read.99csw.com具恐怖的戲劇性效果。無聲,無人性。被雨水糊開的影子——緩慢,非常緩慢地張合——透過窗戶投射在走廊的牆上。
階梯陡峭,轉一個大彎便是通往前屋的窄廊。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窗沒有玻璃,就用硬紙板補上。往下看似乎是波爾索佛街。光線從窗口照進來,他們看見走道兩側各有一扇關上的門。過了一會兒,窗外的光線顯得更加明亮,邁爾斯便動身走向左手邊的門。
「費伊·瑟彤小姐在嗎?」邁爾斯問。
(瞧瞧這段開場白多精彩!瞧瞧這段對談多遷回!)
邁爾斯看著五斗柜上方,眼前的一切彷彿瞬間凍結。
她有點緊張地說:「我曾經採訪過你。早安晨報。你談了很多有趣的事,但你並沒有準許我發表這席談話。」
陰暗天空底下,飄著毛毛細雨,雨水潑濺在坎登區的波爾索佛街。
「好吧,我沒有權利這樣逼迫你。我知道。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必須這麼做。而你居然問這有什麼差別?近6年來,警方一直在追查這隻公事包和裏面的錢。」
「他要我轉告你,他昨天沒有問,是因為他之前沒有想到這些問題。不過他現在急欲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海德雷的語氣稍有改變。仍然禮貌,仍然漫不經心,但是整個房間的溫度似乎隨著他的問題升高。
「這就要看你所謂的『介入』指的是什麼了,」海德雷說。
「在這之前。瑟彤小姐。菲爾博士有幾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要問你。」
「不然要怎麼樣?」
「我——就這樣自己進去嗎?」
海德雷搖搖頭說:「這一陣子出門最好都帶著雨衣。我可以把我的借給你,但是我自己也要用。」
「我現在可以問了嗎?」
「一樓上去,左側前方。」
「我們現在知道了,」邁爾斯獃滯地說,「你沒有罪。我聽到……我才剛聽到……我跟你說!……那些試圖抹黑你的傳聞,都是哈利·布魯克蓄意捏造的——」
「我是警察,」外面的聲音說,混合著隨意和威嚴,「介意我進來嗎?」
五斗櫃旁邊有張陳舊的扶手椅,椅背及扶手的織錦都已磨損,費伊跌坐在椅子中,肩膀下垂無力。雖然表情維持不變,淚水卻不知不覺流了滿臉。他從來沒看過她哭,對他來說這比任何事都糟。
「介入什麼?」海德雷禮貌地問。帶著淺淺的微笑。
芭芭拉悄聲說:「那個……」
「哦?」
「我們來猜猜看,公事包里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為什麼它看起來這麼鼓脹?」
「你也曉得今天的倫敦不比從前了,沒有錢什麼都行不通。」
read.99csw.com伊從手提包里拿出她的證件,毫無疑慮地交給他,回到鏡子旁邊。不知為什麼當她重新拿起粉餅時,雙眼又出現緊張的神情。
「我是海德雷,蘇格蘭場刑事組。」
「有,」費伊回答說。
費伊·瑟彤繞過大錫盒拿起床上的手提包。走到五斗櫃旁,調整上面的鏡子,以便就著燈光用手帕和粉餅拭去臉上的淚痕。鏡中她的眼睛沒有表情,像藍色大理石;但她的手肘抖得很厲害。
「還有——」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站直身子用手指著她——「你知道這些都是哈利·布魯克蓄意捏造的!你從頭到尾都知道!」
她的聲音只比耳語大一點點。淚水不住地奪眶而出,嘴唇也開始顫抖。
「這位是摩爾小姐——吉米·摩爾的妹妹。她非常想要見你。她……」
「當然你會回去!我了解。」
「一定得找替察解決嗎?」
「謝謝。」
費伊眼睛斷斷續續地睜開閉上。
他眼睛環視屋內。費伊的手提包和貝雷帽擱在床上,床下拖出一隻巨大塵封的黑色錫盒,兩扇小窗的窗帘緊閉。他目光沒有顯露一絲好奇地停住在五斗櫃燈下的公事包上。
「我沒有正式的工作。」
是坐落左邊的最後一棟房子,和兩棟空襲炸毀的房子呈直角。邁爾斯領著芭芭拉走在崎嶇不平的石子路途中,注意到「潔明股份有限公司」臟污的大窗內展示著一副大型假牙。
雖然窗帘緊閉,但燈是亮的,房間里的每個小地方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吊在五斗柜上方光度微弱的燈泡讓他看清卧房內破舊的傢具,褪色的壁紙和磨損的地毯。一隻漆成黑色,約旅行皮箱一半大小的沉重錫盒才剛從床下拖出來,蓋子沒蓋緊,小掛鎖還懸在搭扣上。
邁爾斯抓緊那疊鈔票。
「是的。」
現在邁爾斯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有點眼熟。邁爾斯移步站在芭芭拉·摩爾身邊。這次開口的是芭芭拉。
費伊聲音尖銳地說:「你來這裏做什麼?」
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面被雨水浸成黑色,直通兩棟看似尋常但得憑它窗戶的狀況才知道屋齡的房子。右邊是年代悠久的小型工廠或倉儲,「潔明股份有限公司,假牙製造商」。左邊迎面是一層樓的房子,上面搭塊木板,招牌上顯示房子曾經是間餐廳。房子左邊連著兩棟棕灰混色的磚造房,窗了上僅留數片玻璃,破舊落寞。
費伊循著邁爾斯的眼光望過去,原本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她沒有辦法呼吸。
「噓!」
「介入所有的事。」
邁爾斯右手緊握著捅進口袋裡的那疊鈔票,看著海德雷,彷彿看著一頭溫馴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