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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茶乾的閒情逸緻

五十二、茶乾的閒情逸緻

若論豆腐產業之盛,不能不說到徽州。徽州的毛豆腐、臭豆腐之外,便是茶干。我去過休寧縣五城鎮雙龍村,那裡是五城茶乾的產地,也是「山水畫廊」新安江的上游率水河和顏公河交匯處,古樹,石橋,深巷,滿眼徽景,綠意幽深,村裡幾乎家家做豆腐乾。磨漿、濾漿、煮漿,空氣中飄浮著醇濃的煮茶干所特有的桂皮、大料的香味。探身走入人家後院,若湊巧是茶干剛出鍋,主人會笑呵呵請你免費品嘗。剛出鍋的五城茶干,其色深濃,如同國漆一樣黑裡帶紅,紅中發亮,外表滿是蒲包縱橫交錯、細密有致的紋路。咬上一口,細實緊密,如嚼雞脯,伴隨一種難以言說的異香,讓你越嚼越入味,欲罷不能。主人為示範他們的貨「硬」,會當你面掂一塊茶干,從中間對摺,卻不斷裂。
茶幹當然也可以用來做菜,早春二月,茶干切碎涼拌馬蘭頭,拌薺菜,清香爽口,令人食指大動。茶干切絲炒蔞蒿,炒香芹,鍋勺一響,滿屋飄香。夏日傍晚,柳蔭初涼,蟬鳴悠長,端上一盤茶干炒紅辣椒絲,再就著一碟鹹鴨蛋,將綠豆稀飯喝得呼呼生風,誰說不是清貧的富read•99csw•com足哩。若是硬要叫茶干由平凡變奢華,可去看一下《紅樓夢》里製作「茄鯗」的講究。雖是由一隻茄子表現出來的,但參与者卻有香菇、冬筍、五香茶干,紹酒、糟酒、醬油、糖、鹽、水澱粉更是缺一不可……下足了材料和功夫,尤重細枝末節,奢華處處體現。那種大家族的排場,或許一塊五香茶干也會弄出「十來只雞來配它」,說不清誰搶去了誰的風頭,複雜的操作,早已超越口腹享受的過程,這哪有讓焦大抓幾塊茶干跑下屋裡灌老酒、灌足了老酒就罵娘那樣痛快。
人說,憂煩的日子喝酒,心滿意足的日子嚼茶干。茶干不適合做下鍋的菜,下鍋滾油的事有醬油乾子承擔,茶干清高自許,專以品茶助興、調節情緒、培植話題、打發閑適時光為己任。這類入口攪舌之物,首先身量要小而緊湊,溫文爾雅,不能一下子就將肚子塞飽了;其次是要筋道耐咀嚼,且越嚼越有味;再一點,是內涵豐富,咸甜鮮香諸味皆有。
最著名的茶干,當然要數馬鞍山的采石磯茶干。采石磯有太白樓,和詩仙李白深有淵源,很是read.99csw.com沾染了些詩仙之氣。其實采石磯茶干也就三百歲的歷史吧,不可能為詩仙助過酒興,一種區域性的地方小食品,流傳至今,特色和口味才是最主要的因由。記得早先採石磯茶干大大厚厚的,撕開紙包,茶幹上都有清晰的布紋,掂手裡晃悠悠,卻怎麼也悠折不斷。又因內中加了雞絲、蝦仁或是火腿,以雞湯做鹵,故味極鮮美,食后口齒留香。那時坐火車經南京、馬鞍山,都要在站台上買上十多包,回來后遍散親朋好友。現在食品大大豐富了,卻難尋回往日的口味和那樣的經歷了,很懷念那時的感覺。眼下,產於當塗黃池的金菜地茶干後來居上,大有超越采石磯茶乾的勢頭。好在這兩種茶干都屬於馬鞍山,應該有裙帶之誼、袍澤之親。
茶干醬茶色,通常又被叫做香乾或五香茶乾子。醬油乾子掰開來裏面的顏色稍淺,而茶干通體都是深深醬色。茶干比一般的乾子小且薄,硬朗一些,製作時加進了特別的調味料,筋道,耐嚼。
江南有名氣的茶干很多,像三香齋白蒲茶干,為清代湖州人屠氏開設三香齋茶干店所制,街坊鄰里稱之為「屠三香」https://read.99csw.com,系白蒲一絕。南京人比較認同橋林茶干。橋林茶干屬於蒲包乾子的一類,或咸鮮或咸中帶甜。
一河之隔的對面白牆黛瓦連綿處,就是龍灣村。龍灣茶干飄香徽州數百年,更是聲名遠揚。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品過龍灣茶干,覺其味道頗不俗,遂趁興以手中把玩的印石在茶幹上蓋下一個深深無字印,無字之印即為口,寓意「有口皆碑」。去年五月,為看世博會,我在上海閔行一家超市挑選可帶的食品,其中就找了一袋龍灣茶干。那裡面每一塊茶幹上,果然都有一個圓形印章。
想著這些,不知道算不算茶乾的閒情逸緻?
有時想想,品茶干亦如品人生,不過是壓扁了的人生,濃縮了的人生,箇中滋味,不可言喻。猶如某個時日坐在曾經的火車上,旅行保溫杯泡好碧螺春,隨手撕開一袋茶干,或飲或嚼,眼睛卻是漫不經心地望著車窗外……人生之旅呵,註定沒有歸程。
江南集鎮上老一輩人,都是很會享受的。「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早吃茶,晚泡澡。吃茶當然是去茶館(早年的茶館與酒家不分),款款地坐定,夥計送一壺香茗,捎幾碟九-九-藏-書小吃,糖姜、水煮花生之外,茶乾子是少不了的,當然,有時也會攜上臭乾子聯袂出台。緩緩斟細細嚼,輕攏慢捻抹復挑。要是來點主食,則有小籠包子、油炸鍋巴等。倘若邀了幾個朋友,茶敘的口舌間,有茶干助陣,不僅意興遄飛,而且無論是幾盞青瓷的小碟,還是一套朴雅的紫砂,皆風雅入眼,既好吃也好看。即使是在自己家中喝早茶,也是要擺出幾盞香菜、醋蘿蔔、腌紅辣椒片,其中茶干是手撕的,看上去有一種殘缺的美。再說那泡過澡之後,華燈已上,腹中正好虛空,披條浴巾,半躺卧榻之上,茶湯飲了一盅又一盅,佐茶的風味茶干兩根指頭拈了,細嚼慢咽,有時搭配聽點收音機里的戲文……要的就是這份閒情逸緻。
茶干是典型的江南食物。
大約是在「文革」的中期,我老家的那個生產隊有人領頭辦起「衛東豆腐店」,以物易物,你想吃豆腐或豆腐乾子,就得從家中稱來相應分量的黃豆。加工盈餘下來的黃豆即為剩餘價值,平時本隊社員吃豆腐,可憑工分扣除。人說世上有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我是前後兩樁苦事都干過。好在「衛東豆腐店」的事並不算太九-九-藏-書複雜:黃豆磨漿做豆腐,豆腐可壓成千張,壓成白坯乾子;白乾子放牆角臭鹵缸里漚成臭乾子,若是投醬油鍋里煮一夜,就是醬油乾子;白坯乾子進一步壓緊實,醬油鍋里再配上辣椒、肉桂、八角等(那時糖緊張,就以糖精替代),煮出來就是茶乾子。那小小的茶干,韌而不堅,香而不烈,黝黑中泛著光澤,粗看上去貌不驚人,卻端正四方,儼然是那個年代里的奢侈品。所以茶乾子也只在過年過節時才做很少的大半鍋,而且還要嚴密地瞞過上面的檢查。
數年前,我們去馬鞍山市參加作家協會交流活動。在采石磯公園林散之紀念館舉行茶話座談時,香茗水果之外,主人在盤子里還擺上一種極其精緻的茶干,小包裝,一袋一塊,比郵票大不了多少,呈均勻醬紅色,品質純正,形薄肉細,韌性十足,對摺不斷,咀嚼之下,香、韌、鮮、嫩,回味特別悠長。聽了介紹,方知是定量生產的專用於接待外賓和出口級別的加料茶干。因為我們讚譽有加,主人高興,連打了幾個電話,請示協調之後,派一輛小車往一個什麼地方跑了一趟,拉來兩大紙板箱這種茶干,讓我們又嘗又帶,狠狠享受了一回外賓級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