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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成熟(1080~1093) 第十八章 東飄西盪

第三卷 成熟(1080~1093)

第十八章 東飄西盪

政客小人這才閉嘴不說了。
王安石還開始看到幻影。有一次在超感覺狀態中,他看到已故的獨生子在地獄中受苦。他知道兒子素行不端。如今被人套上枷鎖和鐵鏈。家中的衛士也說他夢見同一情景,王安石嚇慌了。為了拯救兒子脫離地獄的折磨,他賣掉上元縣的財產,捐給寺廟。王安石曾上表報告捐獻的經過,朝廷特為寺廟命名,表狀至今還在。他去世前一天,單獨在鄉下騎馬,突然看見一個農婦向他走來,跪倒在地,呈上一張訴冤狀。接著就不見人影。他以為狀紙已放入口袋中,回到家卻不見了。第二天他就驚嚇而死。
「咦,他說他們兄弟曾通過特考,還用了『驚魂未定,夢遊縲紲之中』等字句。意思是說,他們憑策問通過考試,現在卻為批評朝政而受罰。他想怪別人哩。」
敵人想在蘇東坡的謝表中挑毛病。有一個人說:「我覺得他這封信還在發牢騷。」
最後有三個朋友送他到九江。一個是好友陳慥。一個是小他五歲的參寥和尚,他們在徐州認識,他曾到黃州陪他住了一年左右。中國古代最愛旅遊的就是道士與和尚,他們不但有時間,有活動的自由,而且到處有客棧網——也就是寺廟——可住。現在參寥決定到九江著名的廬山頂去。
他去看弟弟,三個侄兒走了八百多哩來接他。兩兄弟四年不見,子由稍稍發福了。他看起來不太健康,晚上練瑜珈太累的關係。監酒官的辦公室位在一座臨河的小破屋中。照子由的說法,「舊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於一。書則坐市區鬻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夜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復出營職。」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魚蓑。
王安石臉色一變,「你要談往事?」
蘇東坡在那兒住了六、七天,就乘船到九江去接家人。帶他們下長江,九月抵達南京(金陵)。朝雲的兒子只有十個月,不幸病故,父母都很傷心,對小母親尤其是一大打擊。蘇東坡在一首悼亡兒的詩中說,小母親整天僵卧,「我淚猶可拭,母哭不可聞」。朝雲從此沒有再生孩子。
「你的房子在哪兒?」蘇東坡很感動。
第三位朋友就是百年道士喬同,他現在大約一百三十歲,傳說他後來由墳read.99csw•com墓里復活。蘇東坡到達九江,曾多走一百哩的陸路把老道士交給興國的一個朋友。喬同愛鳥獸,出門常帶寵物同行。據子由的說法,他日後被驢踢死。幾年後,一位和尚告訴子由,他在某地遇到一個僧人,自稱喬同,在黃州認識蘇東坡。子由問起他的形貌,恰和老道士相符。聽故事的人有一位是興國太守的兒子。他回家說給父親聽。太守為證實喬同復活的說法,叫人打開墳墓,發現只有一根竹杖和兩根脛骨,屍體不知去向。
「我了解蘇軾,」皇帝平靜地說:「他心裏沒有壞意。」
現在蘇東坡完成了一筆交易,旁人看來會覺得他很傻或者很厚道,這完全是看法的問題。他寫信給滕元發,說他要在荊溪邊找房子,果然找到了。他和朋友邵民瞻出去,找到一棟很好的老宅,花五百緡買下來。現款幾乎完全花光,但是蘇東坡很高興,打算回來帶眷屬搬進新居。有一天他和邵民瞻月夜到村中散步,經過一棟屋子,聽到女人的哭聲。蘇東坡和邵民瞻敲門進去。一個老太太在屋角哭泣。兩人問她怎麼回事,老太太說:
最後密友滕元發勸他住在常州區太湖左岸的宜興。滕元發目前在南岸湖州任太守。兩個人私下訂出一個計劃,由蘇東坡在宜興買田,然後上表請居該地,就說農莊是他唯一的謀生本錢。滕家的一個親戚在宜興城外二十哩的深山中找到一處田莊。規模相當大,每年可產八百擔米,蘇家可以豐衣足食。東坡只剩幾百緡錢,他父親在京師還留下一棟住宅,他叫范鎮替他賣了八百緡左右。
長橋上燈火鬧,使君還。
王安石靜下來,「請。」
旅途中發生了兩件有趣——也可以說不幸——的事故。他在泗州曾渡江到南山去玩,事後寫了一首詞,江上有一座長橋,泗州位於戰略要點,天黑之後誰也不準過橋。違犯法令的人要處最重的刑罰。但是泗州太守不惜違規,晚上陪蘇東坡過橋。蘇東坡曾寫詞為記:
蘇東坡往後一年零八個月的命運正顯示作官沒個人行動的自由,能夠另外謀生的學者真不該參与政事。從今起他一直東飄西盪,改變計劃,違反自己的本意,處境和太后息息相關。皇帝想叫他掌史館,四周的人極力反對。最後他親筆下詔,把蘇東坡的謫居地由黃州移到read•99csw.com汝州(臨汝),離京師較近,是居住的好地方。這道消息在元豐七年(1084年)三月傳到他耳中。
「我有一棟祖傳一百多年的房子。逆子不肖,把它賣給別人。今天我只好搬出一輩子相守的老宅——我哭的就是這件事。」
到了南京,蘇東坡去看王安石,後者現在已是疲憊的病老頭了。他們一起談詩論佛。雙方都是大詩人,佛家弟子,有不少話可說。傳說有一次兩人比詩,同韻同題,蘇東坡贏了。王安石中途放棄。談話中蘇東坡不免責備王安石招來戰禍,迫害學者。
他住在張方平家,遇到另一件教人感慨的事情。主人設宴請他,他認出張方平兒子的侍妾就是以前黃州太守的寵妾。她名叫勝之,太守最愛她。太守是蘇東坡的好友,不幸亡故,她就改嫁他人。蘇東坡看到這位佳麗在席上談笑風生,不免感慨萬千,想起他的故友,眼睛潤濕,喉嚨也哽咽了。勝之覺得很有趣,忍不住笑出來,回身對別人說話。蘇東坡覺得很不愉快,事後曾勸朋友不要娶妾,還引勝之做例子。
「我要談國事。」
接著有幾個大官為他餞別,很多朋友請他題字,他一一照辦,寫了不少。這時候歌妓李琪,也收到一首詩,使她名垂後世。他在朋友和鄰居的告別宴中寫道:
出乎意料之外,他發現老太太說的竟是自己花五百緡買來的房子。他拿出賣契,當老太太的面燒掉。第二天把她兒子叫來,要他讓老母搬到故屋,沒有逼他退錢。她兒子是把錢用來還債,還是有別的原因不能還錢,我們不知道。於是蘇東坡兩手空空回到城裡,房子沒買成,錢又少了五百緡。但是他一時起了善心,無法抗拒,也顧不得自己家人了。這是一件好事。一件好事——如此而已。
東坡說:「現在的君子,爭減半年『磨勘』,就不惜殺人了。」
由常州回來,他十月上表給皇帝,請求住在該區。不過沒有批准之前,他得向指定居地進發,汝州在京師西面,要走五百哩左右。他帶一大家人向京師走,慢慢行進,希望表狀獲准,他不必來回花路費。朝廷沒有音訊,他只好勉強到京師。照他的詩篇看來,全家人連飯都吃不飽。來到泗州淮河邊,他給朋友的詩至少有三首提到飢餓。有一首自比為飢鼠,整夜啃咬東西。太守送東西到船上,孩子們呼聲震天。一家人似乎走不動了,他決定再度上表,並且在南都張方平家中小住,等https://read.99csw.com皇帝的迴音。
王安石笑而不語。
一大群仕紳和貧民趕來送他。有十九位鄰居好友要坐船送一段路,名字我們都知道。路邊站滿知交和陌生人,有農夫、有抱小孩的貧家父母,小孩被他救活的人都面露感激。十九個人送他到慈湖,大家又逛了幾天,蘇東坡才離去。
他多年的辛勞一筆抹煞,也許他又不得不在別的地方另闢一個農場。雖然他在這麼窘迫的情況下調職,敵人還是很不安。當時有人說出一段故事:蘇東坡上表感謝皇帝。陛下看看四周,對朝臣說:「蘇軾真是天才。」
東坡說,「『在朝言朝,在外則不言』是事君的常禮。皇上以非常禮待你,你豈可以常禮待皇上?」
第二封哀訴狀是二月在泗州寫的,部分內容如下:
九月他一個人去看那間村舍:「吾來陽羡(宜興),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欲。逝將歸老,殆是前緣。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桔。陽羡在洞庭上,柑桔栽至易,得當買一小園種柑桔三百。元豐七年(1084年)十月二日于舟中。」
蘇東坡說,「大兵大獄是漢唐滅亡的原因。先帝正想改革。如今西北用兵,連年不斷。東南數起大獄,你竟不出言阻止?」
「但以祿廩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病重,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泗州,而貲用罄竭,去汝尚遠,難於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與其強顏忍恥,干求于眾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粥。慾望聖慈許于常州居住……」
蘇東坡陪參寥到著名的廬山玩了幾天,幾百個和尚十分興奮,紛紛傳說「蘇子瞻來了」。雖然他只寫了三首詠廬山的詩,其中一首卻變成描述此山特色的最佳作品。
蘇東坡到達富庶的江蘇盆地,頓時愛上該區的美景和氣氛。他由南京到靖江,一路忙著計劃在湖泊區買田莊。他的看法是:皇帝既然肯把他由黃州調到別處,一定也肯讓他住在其他地方。他每到一地,就尋找晚年養老的所在。朋友們紛紛提供意見。僧友佛印要他住在揚州,他自己有個農莊在那兒。范鎮希望他到許下與他為鄰。他看上丹徒區蒜山一座美麗的松林。儀真——長江以北,靠近南京——太守勸他來共住,他雖然不想定居儀真,卻樂意在那兒找一個地九九藏書方,暫時安頓眷屬。所以家人住在儀真學府中。東坡就隨便到附近逛逛,找一個鄉村家園。
談話繼續下去,王安石文不對題說:「人必須『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為』才行。」
他花了好幾個禮拜準備遷居。他決定先到高安看子由,讓盡責的長子蘇邁帶全家人到九江等他。
兩天後,他調職的消息來了。名義上他還是「謫居」,可以自由住在一座美麗富足的城市裡。他猶豫了好幾天,不知道該不該申請留居黃州。後來想到新派令是皇帝的好意,決心服從命令,拋下東坡的農莊。
一切全是命,定居的計劃剛剛實現,復官的消息又來了。他到宜興才十天,就聽說他被任命為登州(芝罘附近)的太守。他聽到京師的傳聞,卻不願意相信,他說京師一向充滿謠言,最近四月十七日的官報並沒有提起。
太守姓劉,是一個簡樸、誠實的山東學者。他第二天讀到東坡的詩,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到船上去找東坡:「我剛讀到你的詩。不過這很嚴重,太嚴重了!你聞名全國,這首詩一定會傳到朝中。普通百姓晚上過橋要罰兩年的苦役。太守犯法,一定更嚴重。我求你不要把這首詩拿給別人看。」
照當代許多人的記載,這段期間王安石常一個人騎驢到鄉下「喃喃自語,有若狂人」。有時候想到背叛他的朋友,他會突然提筆寫信,滿面怒容,過了一會又放下毛筆,彷彿感到慚愧,所以信始終沒寫成。他繼續寫日記,日記在他死後數年被政府沒收,說是裏面含有重要的政治資料。王安石晚年失意,曾寫了不少指責皇帝的話。幸虧這時候政權握在他自己的黨人手中,不過七十巨冊日記有很多人看過。幾年前王安石聽說司馬光當政,曾叫侄兒把日記燒毀,但是他侄兒偷藏起來,另外燒了別的東西充數,所以珍稿留存至今。
然而他還是接受了官職。太后正在改變局勢。司馬光奉派為門下侍郎,實際等於副相。他上任的情形特別,太後派武裝衛士到他家直接「護送」他到公署,怕他接到派令不肯赴職或者拖延時間。
「何以見得?」皇帝驚問道。
皇帝病了,三月一日他的母親——英宗太后——開始攝政。三月五日皇帝駕崩,第二天朝廷就降旨批准蘇東坡住在湖泊區。這個消息對蘇東坡非常重要,如今他如願以償,計劃也決定了。於是一家人又搬回宜興。元豐八年(1085年)四月三日離開南都,五月二十二日抵達湖泊九-九-藏-書區的新家。
蘇東坡相信他終於可以定居一生了。「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要在安詳優美的環境中歡度余年。他可以乘小舟來來去去,「神遊八極萬緣虛」。
「是,是。」王安石發火了。過了一會又說:「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意思是談話不能傳出室外,他曾被惠卿出賣,十分小心。
蘇東坡六月動身,前往山東海岸的任所。他們由青島附近乘船繞過山東半島。十月十五日到達登州,五天後就奉召去京城。一家人又開始上路。元豐八年(1085年)十二月中抵達。
他逃避這道派令,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殆似小兒遷延避學」。一個人參政不外乎為名為利為權勢,或者為國效忠。我們知道蘇東坡不是作官發財的人,至於權力,他也不喜歡統治別人。說也奇怪,有些人名利兼得,卻愛作官支配人。權力的滋味初嘗起來挺不錯的,但是除了少數例外,二度競選的美國總統若非不知道自己的幸福何在,便是身不由主了。他做總統只因為黨人要他做。為國效命的熱誠簡直說不通,因為反對派不是也有很多人想為國儘力嗎?
至於名聲,蘇東坡知道宰相的高位也不可能為他不朽的文名詩名增添光彩。他對政治有何奢求,他又能有什麼成就呢?三月三日他還自由自在和朋友們歡聚。大家在定惠院後山的商氏園遊玩,小酌之後蘇東坡到一座小塔頂睡了一覺。睡罷踱出東門,看到店裡有一個大木盆,就買下來打算澆瓜。然後沿小溪到何家圃。何家正在添蓋一間廂房,叫他到竹林中喝一杯。有一個朋友做了一種麵食,東坡命名為「為甚酥」,大家都喝酒,參寥只喝棗子湯。蘇東坡突然想回家。他看到何氏園中有桔子樹,便要了一些樹苗種在雪堂西邊。
安石舉二指說,「二事皆由惠卿引起,我在外敢說什麼?」
蘇東坡懊悔不已,笑笑說:「老天爺!我一開口便是罪,豈在苦役二年以下。」
蘇東坡心亂如麻,衷心討厭變卦。幾天後官方派命來了。全家人欣喜欲狂,孩子們大叫,簡直不敢相信。但是蘇東坡在一首詩中自比為顛峰已過的良駒,「青雲飛步不容攀」。另一首詩說「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豈意殘年踏朝市,有如疲馬留陵坡」。他給佛印的信又說「如蓬蒿藜藿之徑」,給米芾(米元章)的信則說,「某別登卦都,已達青社。哀病之餘乃始入鬧,憂畏而已」。
「我有話要告訴你。」蘇東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