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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流放生涯(1094~1101) 第二十五章 嶺南謫居

第四卷 流放生涯(1094~1101)

第二十五章 嶺南謫居

蘇東坡一到本區,發現這裏酒類不專賣,每一家都自釀好酒。他喝第一口蜜柑酒,就覺得自己彷彿在遙遠的邊區找到了真正的友伴。他給朋友的信中一再讚美本地的酒香不凡,微甜而不膩,使人精力充沛,紅光滿面。他曾寫詩大誇這種酒,說人喝多了覺得飄飄欲仙,可以飛天涉水。他學了釀酒的秘方,刻石為記,藏在羅浮鐵橋下,只有尋仙的人能找到。
他不能做公僕,卻可以做一個關心公務的百姓。省城廣州離那兒不遠,太守王古是他的朋友。他知道廣州常發生瘟疫,就寫信叫王古設一個基金來建公立醫院,學他在杭州的辦法。廣州人也像杭州人一樣,飲水不潔,是該城疫病的主因之一。一位他認識的道人對於引山泉入廣州訂了完善的計劃。城中有一口好井,只供官吏用。但是七哩外就有一汪好泉水,水位比城市高多了。蘇東坡向王古推薦鄧道士的計劃,設立干管把泉水引入廣州。這些干管可以用大竹節來做,廣東東部產竹甚豐。先在山泉建一個大石槽,用五條竹管由山上運水到城內的另一口大石槽中。蘇東坡詳細說明管線的作法,他在故鄉早已十分熟悉。先用麻線綁接竹節,然後上一層厚漆來防漏。每一節鑽一個小洞,用竹釘塞牢,如果有任何部位阻塞,可以隨時分段檢查。他估計一萬根大竹就夠了。但是這些竹節必須定期檢查和更換,和現代的鐵路枕木差不多。當局應該任命官吏經常督看水管,申請東區每年供應換新的巨竹。他怕給朋友惹麻煩,特地叫王古別讓人知道是他的主張,因為他已經失勢。但是王古日後卻為了「妄賜饑民」而丟官。
但是他並不明白以後的命運。貶到南雄當太守並不特別辛苦。章惇是他的老朋友。年輕時共游陝西諸山,蘇東坡曾開玩笑說章惇會殺人;但他們還是朋友,他對自己貶官毫不意外。罪名是一再重複的老調子,不外乎「誹謗先帝」。證據是元祐年間他所擬的王安石親黨的解職令。「誹謗先帝」如今變成對付元祐大臣的常用措辭。蘇東坡是奉太后的口令寫聖詔,這一點對方並不考慮。他的免職令如下:
有時候太守詹范會派廚師帶酒菜到蘇東坡家吃一頓。有時候蘇東坡邀朋友在城西的大湖喝兩盅,大湖位在山腳下,旁邊有一個大亭台和兩座寺廟。偶爾他也去釣魚,坐在河邊的大圓石上。有一天他抓到一條鱔魚,帶酒帶魚到太守家吃飯。蘇東坡常到白水山遊玩,有時候和兒子去,有時候陪太守或新來本地的客人。
蘇東坡寫過一篇酒頌。就是不解杯中樂趣的人,讀到他描寫半痴半醉的幸福狀態也會為之入迷:
紹聖元年(1094年)四月章惇拜相,他的巨斧首先落在蘇東坡身上。蘇東坡最先被貶到廣東高山南部,通稱為「大庾嶺外」的地區。他被削去官銜,調任英州(今南雄)太守。他察覺到眼前的變化,卻不知道第二次迫害嚴重到什麼程度。先前太后逝世,他即將到定州任職,皇帝不准他上殿辭行,他就感到事態嚴重了。八年來他曾斷斷續續教過小皇帝,非常了解他。一年前他曾上書直告皇帝,如果皇上不聽大臣勸告,蘇東坡在朝中擔任侍讀,還不如「醫卜執技之注,簿書奔走之吏」。
蘇東坡失去權位,又是當權者的眼中釘,早已沒有年輕時「責君至善」或改變帝國命運的野心。他只是惠州的平民,他的問題就是鄰居翟秀才和林太太的問題,林太太是讓他賒酒的釀房老婦。他的朋友包括道士吳復古、陸惟忠read.99csw.com和羅浮的和尚。文人和官吏間也有不少知交。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示乃過於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於昨夢,信妙理之疑神……仔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人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麴檗有毒,安能發性,乃知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併。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聖。湛若秋露,穆如春風。疑宿雲之解駁,漏朝日之暾紅。初體栗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座中客滿,惟憂百鍾之空。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襦,夜光之璧,不可以哺。芻肉飽我而不我覺,布帛襖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游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樂。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他寫信給朋友說,他來了半年,已經適應該地的氣候,心中無憂無慮,因為他向命運妥協,毫無疑惑地接受了。黃州老友陳慥寫信說要來看他。由漢口到惠州有一千哩路,蘇東坡回函如下:
蘇東坡最先被貶到嶺南高山外,有一種異樣的卓越感,就帶著家人出發。他弟弟已經在汝州任職,離京師很近,他先去向弟弟爭取財政的支援。蘇東坡不善理財。太后攝政九年間他官運不錯,但是他一直調來調去,老是把薪餉花光。另一方面他弟弟不斷升遷,最後當上「宰相」。蘇東坡去看他,子由給他七千緡供家人在宜興定居。他從子由居處回來,發現他的官階又降了一次,南雄的派令倒沒有更改。他上書請願,希望皇帝准他坐船走,算是對老教師的一項恩惠。他怕走一千五百哩陸地,自己會病死在路邊。請願獲准,他把全家——包括三個兒媳婦——送在宜興湖泊區的蘇宅。大家淚眼汪汪,但是蘇東坡決定只帶朝雲和兩個小兒子同行。
他獻給她的祭文顯然是聽到死訊后寫的,表現出極深的個人情感。文中說他祖父孫兒輩只剩下四個,也就是東坡、子由、子安(他伯父的兒子,留在家鄉替兄弟們照顧祖墳)和他堂妹。她「慈孝溫文,事故姑母,敬夫如賓」。然後就談到切身的感覺。他希望她的兩個兒子長大能光耀門楣。「一秀不實,何辜于神,調當百年,觀此騰振。云何俯仰,一頻再呻。救藥靡及,奄為空雲。萬裏海涯,百日計聞。拊棺何在,夢淚濡茵。長號北風,寓此一樽。」
他一向注意小東西。有一件新玩意兒在他貶居黃州期間就令他深深著迷,那是農夫的設施,名叫「秧馬」,專在稻田插秧的時候用。種稻一向叫人腰背疼,農夫必須在水田裡來來去去,整天彎腰工作。秧馬就像小浮筒,農夫可以坐著種稻,雙足當短槳划來划去,馬頭就像裝稻苗的器具。又省時又省力。他想介紹到南方。他十分熱衷,曾在不少信件中提過。他給一位太守送行,曾叫他推廣秧馬,還勸他說,為官的秘訣就是「使民不畏吏」。
「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雖蠻貊之邦行矣』,豈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覺三山跬步,雲漢咫尺,此未易遽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亦莫遣人來,彼此須髯如戟,莫作兒女態也……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二子作詩騷殊勝,咄咄皆有跨灶之興。想季常讀此,捧腹絕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跡,山上布水三十仞。雷輥電散,未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自山中歸來,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三月四日(1095年)。」九*九*藏*書
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葯,有求則與之。而尤善釀酒以飲客,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葯,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葯,吾為之體輕。飲者困於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
他寫給弟弟的信有些還頗愉快哩。有一封信談到他臨機發明的烤羊脊:
蘇東坡剛到惠州不久,便接到一個令人擔憂的消息。自從他姐姐去世,他父親和姐夫一家絕交,他們兄弟四十二年沒有和姐夫程之才說過一句話,寫過一封信,不過他們和程家其他的兒子倒有書信來往。章惇得知這個怨隙,就派程之才到南方擔任提刑,處理重大的訴訟和上訴的案子。程之才紹聖二年(1095年)一月抵達廣州,那時蘇東坡剛來三、四個月。蘇東坡不知道程之才是不是有心忘卻前嫌,將來局面如何。他透過一位朋友送了一封正式的拜函給他,得知程之才三月要到惠州。為了不出錯,他派蘇過帶一封歡迎信去接他,說自己「杜門自屏,省躬念咎」。這時候程之才已年屆六十。結果程之才本人也很想彌補過去的爭端,和這位出名的親戚重修舊好。程之才曾要求他為祖先寫一篇短傳,那人就是蘇東坡的外曾祖父。也許血濃於水,也許整個眉州都以大詩人為榮,程之才也分享了這種心境。從此他們的關係日漸真誠,彼此互寄不少書信和詩篇,後來蘇東坡還求助於他。程之才在惠州住了十天,就四齣察案,不過那年大抵在廣州附近。
他為對岸松風亭所寫的短記最能表達他的人生觀。他搬到嘉祐寺之後,常常逗留在山頂的小亭里。有一天他正要回家,看到他家高高出現在樹頂,路程頗遠,雙腿頓感疲倦萬分。他轉念一想:「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挂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一年後她丈夫去世,他們的棺材雙雙運到靖江附近的老家。
蘇東坡至少寫了五、六篇酒賦。最有趣的是《東皋子傳後記》。東鄰太守送他一些酒,他正在讀漢朝酒仙東皋子的傳記。在謝函中蘇東坡加上附註,說明他喝酒的習慣,漫不經心寫下兩大「至樂」,不高明的作家至少會添到四、五個以上:
紹聖二年(1095年)四月十九日,他堂妹去世了。不幸史料中沒有留下她的名字;東坡一直叫她「堂妹」或者(蘇家)「小二娘」。過了三個月他才由她丈夫的信中得到消息。幾年前他曾寫信給一位親戚,說他旅途中無法到常州去看堂妹,感到很遺憾,可見他對堂妹的愛心始終不渝。去年她和丈夫似乎北遷到蘇東坡任職的定州去了。她丈夫柳仲遠是一個正直的窮學者,科舉沒有考中,很喜歡收藏名畫和書法。蘇東坡在京師,他曾登門拜訪,蘇東坡寫了幾幅字畫給他。後來蘇東坡寫信給程之才,提到堂妹的死訊,曾告訴姐夫(也是表哥)他「情懷割裂」,又寫給堂妹的兒子說他「此心如割」。這種表示哀慟https://read.99csw.com的形容辭在中文里十分普遍,不過仍表現出深刻的悲哀。
「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詆誣聖考。乖父子之恩,絕君臣之義。在於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面目。汝軾文足以惑眾,辯足以飾非。然而自絕於君親,又將誰懟。」
他們在南京對岸的儀真休息,已經是六月了。迫害元祐學者的舉動達到高潮,現在有三十多位大官遭到流放。蘇東坡第三次貶官。他不再當太守,而改派到廣州東面七十哩的惠州擔任建昌軍司馬。情況完全變了,他決定把次子遣回宜興田莊,只帶二十二歲的蘇過、朝雲和兩名老女傭同行。門生張耒當時在靖江擔任太守,派了兩名老兵一路侍候他。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曰『待詔樂乎?』曰『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予既得自釀,月用來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復以酒遺予。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則日給三斗,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誌。予蓋友其人于千載,或庶幾焉。紹聖二年(1095)一月十三日。」
我們說蘇東坡釀酒只是玩票,不是真正的專家,也不算冤枉。造酒只是他的嗜好,他死後經常有人向蘇過和蘇邁乞討他們父親釀酒的方子,尤其是蘇東坡信中、詩中常提的蜜柑酒。兒子們大笑,蘇過說:「家父喜歡實驗,他只試過一兩次。蜜柑酒味道就像土酥酒。」蘇東坡也許不太有耐心,不肯一心一意試到底。據說大伙兒喝了他在黃州所釀的「蜜酒」,常常鬧腹瀉。
九月他穿過大庾嶺,古代中國人到廣東一定要走這條路。這條山隘邊築有三、四百碼的石級路,兩邊綠樹成蔭,供旅客休息。很多旅客在石頭上刻詩寄情。蘇東坡站在山峰上,雲天近在頭頂,彷彿置身夢境中,頓時忘記肉身的存在。他由高處俯視人類的卑鄙行徑,清朗的山風把他心裏的俗念一掃而空。穿過大庾嶺,他乘機參觀現在的南雄和南華寺,那是禪宗佛教的聖地。
蘇東坡就這樣和北方的家人保持聯絡。怪道士吳復古陪他住了一個月,後來兩年內一直在惠州和子由的居地高安之間來來去去。另一位蘇東坡故鄉的道士陸惟忠跋涉兩千哩來看他。蘇東坡發現了一種新酒「桂酒」,他說是天神的甘露。他開玩笑寫信給陸惟忠說,單單桂酒便值回千里跋涉的辛勞代價,陸惟忠就來了。
濁醪有妙理賦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殺一羊。不敢與在官者爭買。特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酒漉,隨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摘剔牙綮間,如蟹螯逸味。率三五日一哺。吾子由三年堂皰,所飽芻。滅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此雖戲語,極可施用。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
現在程之才的友誼變成蘇東坡替該區百姓謀福利的手段。他雖然無權連署公文,卻充分利用他對程之才的影響。他早已告別高級政壇,卻不能不管鄰居和城中百姓的福利。如果有什麼不對勁,蘇東坡又有力量糾正,他就不能坐視不管。紹聖三年(1096年)大年初一博羅發生大火,使他激動異常。全城都燒毀了。要放糧救濟火戶,建read.99csw.com立暫時的居所,阻止搶劫。衙門全毀,需要重建。蘇東坡怕積習又出現。政府為重建而乘機剝削人民,地方政府強征物力和民力。他叫程之才通令地方政府,維持市場的貨源,不準強征民貨。他說,否則「害民又甚於火矣」。
他在南雄和廣東之間某地碰到一位老道士吳復古,在他流放期間與他關係很密切。吳復古是一個怪人。這些年來他曾在不同的地方和蘇東坡不期而遇。蘇東坡最先在濟南認識他,後來在京師重逢。這個人在幹什麼?他沒有職業嗎?他靠什麼過活?他是不是存心和蘇東坡交往,有求于東坡,尤其蘇東坡在朝廷得勢期間?但是吳復古從來沒有求過蘇東坡,也沒有求過他認識的其他大臣。他突然消失,如今竟在這兒遇到他。吳復古是真正的道士。道家最關心身心的自由,無憂無慮的心境,只要身體強壯,慾望簡單,很多人都過著令人羡慕的自由日子,自由的代價是甘願捨棄名利,能忍受簡單的食物、衣著、住所,步行千里。必要時就露宿野地。吳復古一無所求。他時出時沒,蘇東坡想到自己若不是投身政治,也許會過那種生活。
這是中國南方,與他想象中不同,到處充滿深綠的菜蔬和亞熱帶的水果。「嶺南萬戶皆春色」,大家意外看到這位詩人,不知道他犯了什麼罪被貶到該區。東坡想起蘇武流放漠北,並不知道晚年還能回中國,又想起管寧流放遼東,決定終生在那兒居住。惠州風光優美,人們對他很不錯。後來他遷居到對岸的嘉祐僧舍,他說不久連狗和雞都認識他了。
現在蘇東坡由華北動身,要走一千五百哩到嶺南,他一生東飄西落,在神明安排的旅程中,這隻是另一步路,天生註定,如今才展露在他在前罷了。他年屆五十七,已看過太多榮辱起伏,不會輕易被新變局嚇倒。命運要他晚年脫離政治,做一個普通人,他一向渴望如此。他一步一步前進,寥無懼意,心境十分安詳。過去他曾以真理和誠心勇敢地面對每一個問題與情境;他甘願一切聽上蒼安排。
現在他開始關心本城的改善工作。他性|愛建築,曾與程之才和太守、縣令商量,建了兩座橋,一條橫越大江,一條橫越惠州的湖泊。建橋的時候,子由的太太捐出一大堆朝廷當年送她的金幣。從事這項工作期間,他還做了一件百姓感激的事情,就是建一個大冢,重新安葬無主的孤骨。骨骸安置好之後,他為這些不知名的死者寫了一篇祭文。他相信這些屍體不是百姓就是軍人。他遺憾有些骨骸不完整,他只好通通放入大冢內,但是希望英靈能像一家人和平共處。他還在城西湖泊附近建了一個放生池。這是佛家的設施,以輪迴觀念為基礎,認定很多魚前生也是人類。魚兒一入放生池,就終生安全了。這個湖泊變成有名的「蘇東坡放生池」,直到十幾世紀,該區的文人和百姓逢年過節還常買幾條魚放入池中。
蘇東坡不但是美酒鑒賞家和試驗家,他還自己造酒。他在定州任職數月,曾試做蜜柑酒和松酒,甜中帶點苦味。在《松醪賦》中他曾提到松脂的蒸法,制酒的過程倒不清楚。到了惠州,他特釀桂酒,而且第一次嘗到南方的特產「酒子」。米酒還沒有完全發酵就取出來,酒精含量不多;結果有點像微酸的淡色啤酒。他曾在一首詩的前敘中說,他一面濾酒一面喝,終於酩酊大醉。他給朋友的信里介紹「真一酒」的方子。這種聖酒用白麵粉、飯糰和純凈的春|水做成,顏色如玉。上好的麵粉加上酵母菌,揉九-九-藏-書成面麴,掛起來風乾兩個月。然後煮一斗米,撈出用水沖凈。慢慢晾乾。把三兩面麴磨成細粉,和熟米拌勻。放入壇中壓緊,中間留一個圓錐形的小坑。再留一些面麴粉,等中間洞口流出酒液,就灑在面上。酒液夠多了,再挖開罐中熟米,加些新煮的米飯,比例是一斗舊米加上三升新米,再加兩碗開水。大約三天到五天後,就釀成六升的好酒來,但是時間要看天氣而定。夏天酵母應該減半兩。
他外在的生活並不寂寞。不出所料,鄰近地區的官員都把握良機來結交這位名詩人。惠州東、西、北面五區的太守不斷送酒送菜給他。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羅縣令林抃成為他最親密的好友。其它好友如杭州和尚參寥,常州的錢世雄經常派信差帶禮物、藥品和信件給他。蘇州有一位姓卓的佛教信徒特地步行七百哩,由湖泊區帶來蘇家子女和親朋的音訊。蘇東坡的兩個兒子住在宜興,沒收到父親的消息,心裏很挂念,卓契聽到了就說:「咦,簡單嘛!惠州又不是天上,你一直走,總會到嘛。」卓契長途跋涉,翻山越嶺,抵達惠州的時候面孔晒黑,雙足也起繭了。
他又恢復了自然的本性。他在廣州曾買了一些檀香,現在他常關門靜坐,享受奇特的異香,反省自己以往的錯誤。有時午後小睡一回,涼爽的江風吹進窗口,房頂的烏鴉打斷他的幽夢,他突然覺得自己卸下一切責任。他看到大江的光影射入他房中。真美,他暗自說,美得像清空的明月。他不懂為什麼有人喜歡雲中的翳月。他覺得晴空是光明磊落的象徵。
這是愉快的旅行,經過美麗的鄉村、丘陵、谷地、清溪、崇山峻岭,他一路大飽眼福。路上發生了一件刺|激的妙事。他乘官船進發。他在九江以南的鄱陽湖休息,意外聽到第四次貶官的詔命。運輸使者聽到這個命令,就派一隊士兵收船。士兵來時正是午夜。蘇東坡約定第二天中午交船,軍官答應了。距離南昌的湖港還有十二哩。如果他幸運抵達南昌,就安全無虞了,但是風向如果不順,他們一家會連人帶貨被趕下船去。他到龍王廟祈禱,龍王專管船夫的安全。他對神明解釋自己的處境,如果明天中午到不了目的地,他只好露天過夜。話剛說完,強風就滿小帆,官船全速前進,黎明就抵達目的地。日後蘇東坡回來,曾經向龍王謝恩。
紹聖元年(1094年)——歐洲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前兩年——十月二日,東坡抵達惠州。很多事情又陌生又親切。這是亞熱帶地區,他看到桔子、甘蔗、荔枝、香蕉園和檳榔樹。生活在這個地方還挺不錯哩。兩條河由北面流過來,在城東會合。頭兩周太守招待他住在官舍里。他站在兩河交會口的「合江樓」上,看見大江流過城市,對岸歸善縣的山城立在陡坡上。大小石頭林立岸邊,悠閑的百姓正在釣魚。正北是羅浮和象頭山,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去探險。
他站在惠州街頭,看到令人唏噓的場面。他看到農夫載運一車車米穀到城中交稅。因為收成好,米價下跌,官廳不肯收。這是蘇東坡最關心的問題。他上前詢問,知道糧價太低,政府要現款,農夫只好賠價賣谷來換錢,但是他們繳的稅金卻根據糧價高的時候來計算。結果他們欠一斗糧稅,卻要賣兩斗才交得出來。他寫了一封長信給程之才,就像當年寫給太后的長篇上書一樣,指明這是百分之百剝削農民。他要求程之才和稅吏談判,建議政府照低糧價來收稅。幾個月之後,他聽說三個稅吏決心聯合向上請願,心裏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