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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儒林外史》

不讀《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寫的是士子、文人,那時候的知識分子。不過這本書對「知識圈兒」以外的人,也不客氣,書里寫過三十來個鄉民,二十幾個買賣人,十個差役,十六個奴僕,還有三個看陰陽的,五個大夫,八個和尚,四個尼姑,——除一二人外,也都不是什麼好嘴臉。吳敬梓搭建的書中社會,簡單地說,就是所治愈下,得車愈多,他把自己和友人的不幸,歸咎於世風日下。那也是中國最古典的牢騷了。
這個問題等於是,古典文人,在清代中期,剝掉一兩層皮毛后,核心在什麼地方。魯迅曾說:「《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嘗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https://read.99csw.com不永久,也不偉大了。」魯迅的意思,似乎是以為《儒林外史》是為舊文人做的,那時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大家興頭正濃,難怪他有此議論。如果他老人家活到今天,也許他會進一步說,這本書,盛世的人還是不要讀了吧,讀也讀不懂。
每個社會、每個階層都有失意者,偉大的《儒林外史》,講了一群失意者的故事。在證明這些人如何了不起上,《儒林外史》的說服力是不夠的,但小說告訴我們,他們怎樣活下去,怎樣把幻想維持下去,其中那慘淡的信心,是除了《紅樓夢》的讀者之外,任何人都需要看到的,即使是在別人https://read•99csw.com身上。小說最後一個人物是荊元,是個裁縫,喜歡彈琴,在小說的結尾,他彈給一個老友聽(那人也是個市井中人),彈完后,「當下也就別過了。」——我相信任何當代人都不願意淪落到這種田地,但能夠想像在什麼地方有這種人,且能想像他們沒有餓死,多少令人欣慰。
《儒林外史》里的文人有幾類,一類是作者的理想人物,如杜少卿、虞博士、遲衡山、餘二先生,這些人有操守,還多少有些才學,前者使他們混得不好,後者使他們不至於餓肚子。第二類是混功名而人品見識又很差的,像高翰林、匡超人這樣的。第三類是什麼也沒有,向雅人處說雅九九藏書,向俗人處吃俗,艱難地混在外圍的小文人,如季葦蕭、季恬逸之輩。
接下來的問題是,吳敬梓以及他書中的理想文人,所堅守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是文化中的傳統?還是道德中的傳統?書裏面,遲衡山說:「講學問的只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只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說得不錯,但如果學問、功名都不講呢?實際上,書中那些糞土功名的正面角色,除一二子外,並不講究學問,詩文也不一定好,那麼,這批士子的本色在什麼地方呢?如果說只是某種道德價值的看守,那麼,非得吟詩弄文|做文人才合格嗎?
還有一種人,醉心功名然而為人極好,如著名的馬二先生。這個角色的原型是馮祚https://read.99csw•com泰,和作者是朋友。《儒林外史》寫馬二,下筆是很溫柔的,同對杜慎卿的貶抑相對讀,可以發現,在吳敬梓的價值表裡,道德比才學重要很多。所以他對第四類文人,也就是欺世盜名者,態度最嚴厲,如小說里的權勿用(據說原型是康雍乾時代的假道學、假名士是鏡)。
時代變化快呀,吳敬梓這類人的精神祖先,操心的只是精神,至多是性命問題,像他喜歡的嵇阮們,都是社會上的貴族,生計云云,不用費心,阮籍有時哭哭窮,其實他就是什麼也不做,也有酒喝的,等到吳敬梓或杜少卿的時候,「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得死人的」,於是小姐的身子丫環命,高明如虞博士,也得每年謀幾兩俸金九-九-藏-書,掙下三十擔米的一塊田,猶不敢去,還要「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二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
當代英語里的loser一詞,譯成漢語的失敗者,太生硬,那麼譯成什麼呢?不中用之人?笨蛋?廢物?廢物點心?反正,一部《儒林外史》,就是loser之歌,它裏面的好人,都是混得不好的,混得好的,在作者筆下,無非鄙吝之徒。作為讀者,我們很難同意吳敬梓的這種牢騷,第一,那樣會顯得我們也是loser;第二,我們都是工作者,而工作的定義就是可以出售,出售了就可以過活,可以買棉帽子、買炸糕等各種好東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可不想為一本小說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