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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笑林》

不讀《笑林》

古人有很好的幽默感,有無數機智的言語、無數風趣的行為,但要欣賞到真正幽默的文字,得等到後來的白話小說了。文言確實很難寫得有趣,最後一個例子,是狄更斯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最早有林紓的「譯本」,為《塊肉餘生述》。
「若乃三軍陸邁,糧運艱難,謀臣停算,武夫吟嘆。爾乃長鳴上黨,慷慨應官,崎嶇千里,荷囊致餐,用捷大勛,歷世不刊……」
「再看一眼時,我母親就有了一種確信不移的預感,那是貝西小姐。落日在花園籬笆外的陌生女人身上閃光,她擺著別人不能有的惡狠狠硬梆梆姿態和從容不迫的神情走向門前。等她來到宅前時,她read.99csw.com又一次證明了來的正是她本人。我父親經常表示,她的行徑不像任何普通的基督教徒;這時,她不牽鈴,一直過來張望那同一的窗子,把她的鼻子尖在玻璃上壓到那樣的程度,我那可憐可愛的母親時常說,有一個時候她的鼻子變得完全白而且平了。她使我的母親吃了那樣一驚,我一向相信,我在星期五下生,實在得力于貝西小姐呢。」
林紓不懂英文,聽魏易口譯,然後用文言寫下來。他讚賞這部作品「言哀則讀者哀,言喜則讀者喜,至令譯者啼笑間作」,可見魏易對原著的幽默感,定有傳達。那麼,再來看看林譯:
同樣說驢九-九-藏-書,南朝的袁淑,寫過一篇《驢山公九錫文》,就有趣多了:
「視之,知為密斯貝測。時斜陽半落,餘光尚滯小籬之下,並及貝測之衣。入時不言不笑,狀至嚴冷。既至窗下,吾母乃益知為祖姨,以吾父恆言姨之舉動大異於眾。來時初不掣鈴,徑造窗下,二目射光入室。吾母大震,胎氣遂動,其生於禮拜五之日,祖姨與有功焉。」
「出門則路即千里萬里,程糧賤無十個五個,向屋檐下寄宿,破籮里盛莝,猛雪裡須行,深途里須過,愛把借人,更將牽磨,只解向汝背上吟詩,都不管汝腸中飢餓。」
這是滑稽的文字,但不知你是否同意,讀起來,總覺得read.99csw.com差一點味道。差在哪裡呢?幽默是極難定義的體驗,不過我們知道,它的要素之一,是智力從容地活動。作為書面語的古漢語到三國時間,離口語已遠,可用而又活潑的語素太少,在簡省的體格中,想從容調劑,大是為難。不妨比較一下另一篇說驢的文字,在敦煌發現的《祭驢文》。驢主人叮囑與世長辭的驢子,萬一來世還做驢,不要托生到不懂事的人家,不然啊——
雖仍是半文半白,語氣已經有味道多多了。如把這段文字改寫成標準的文言,再怎麼努力,也沒有原文的生氣。唐代的大作家,元結、柳宗元、韓愈等,都寫過調笑的文章,但可有人讀得發笑?宋代的蘇軾九_九_藏_書,諧浪笑傲,幽默感是發達的,他寫過嘲謔的詩文,同樣,效果離期望差很遠(有些笑話書如《艾子》、《調謔篇》等,或說是蘇軾寫的,其實是偽托他的大名,而且那幾本書也不怎麼有趣)。
有閑工夫的讀者,不妨再多找幾部林譯的小說,和白話譯本對比,一定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聖諭,信服不已。
事情是可笑的,但這文字本身,並無什麼趣味。一個好笑話,你講也可笑,我講也可笑,可笑的是故事本身,而非你我的講述。《三國志》里有個情節,是孫權用驢的長臉來開諸葛恪的玩笑,也是這種情況。孫、諸葛都是擅長調笑的聰明人,而傳者只是直記其事,談不上什麼風九九藏書味。
三國時魏人邯鄲淳的《笑林》,是我國第一本笑話書。這本書後來亡軼了,我們見到的是後人的輯本。從中選一則為例:
「魯有執長竿入城門者,初豎執之,不可入,橫執之,亦不可入,計無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聖人,但見事多矣。何不以鋸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貝西小姐的出場,董秋斯的譯文是這樣的:
幽默感是上帝的禮物,但不同的文化,對這禮物的珍惜也不同。謝天謝地,古代中國人的幽默感發育得還好,有《莊子》說盜跖、優旃諫漆城那樣的文字為證。不過,讀古典著作,我們微笑或大笑,幾乎全都是因為事情的有趣,而敘述的文字本身,可稱幽默的,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