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紂之不善

紂之不善

武王聲討紂的罪過,綜合起來有三:一是聽信婦人之言,二是不敬宗法,三是任用奸人。周商戰爭,我們現在能見到的文獻,只是簡略的記錄,而且多是後人重寫過的。武王指責過的紂王的不端,可能還要多一些,不過也必不像後來的傳說那樣豐富。周以西土小邦,篡主中原,對政權合法性的解釋,一直以天命為言。老天拋棄殷商,就是因為商紂王的惡行,所以把紂王罵得越狠,周朝越有光彩。到了周代後期,能想象得到的一切人類罪孽,紂王收羅一全。有些行為,明明是周朝才發明的,發明後有些不好意思,也推在紂王身上。紂王確實失德,比如他的殘酷,就算不像傳統中的那樣可怕,也是一定的。這是個殘暴的國王,只是殘暴未必是亡國read•99csw.com的原因,那個年代的大酋長們,有哪個是不殘暴的?周武王本人,親手從紂王的屍體上砍下頭來,掛在旗子上,「手污于血,不盥而食,當此之時,猶猛獸者也」。若按屈原《天問》中的說法,他毀辱敵屍的行為,就連周公看了也皺眉呢。
武王罵紂王,雖是政治鬥爭,也是風俗使然。利益之爭,關乎情勢,未必關乎善惡。
《淮南子》里說周文王怕紂王疑心,故為自污之行,「築靈台,相女童」之類。這裏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事實,以及一種解釋。或許《淮南子》所記不真,又或許文王頗有荒淫之行,後人便替他如此開脫。文王是心思極深的人。周人覬覦中原,經營多年。他們的文明程度不及商人,但九_九_藏_書相差也不遠,所欠只是規模。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商朝的每一個政治錯誤,都被周人利用來收拾人心。即使如此,天下歸心的事,並不曾像周漢儒生所說的那樣發生過。這一點,我們看武王伐商,只有八個小國相隨,或看周人得勝后,立刻遠征四方,滅國九十九,服國六百余,便可知道。周漢儒生把商周戰爭描述成道德戰爭,把周軍描述成仁義之師,自有他們的用意,只是離事實去得也遠了。
辨不清名物的原始人,相信咒罵可以對敵人造成實際的傷害。到了周武王伐商的時候,大家都是文明人了,寧願打得你死我活,而不冀咒罵之為功。武王之罵紂王,不是臨陣高呼,而是在之前的誓師會上,對自己人說的。這是一種政read.99csw.com治活動的模式,先動口后動手,先在道德上詆毀對方,自己後面的舉動,就變成恭行天罰,無往而無不義了。
周人為什麼要洗凈自己的手呢?他們以小食大,起初的兵力不足以制四方,而開創了一種政治傳統,于誇耀武功的同時,示天下以仁。周人信天,在他們的信仰中,天是善惡主,周人自命為天兵,無法不是仁義之師。被這樣的仁義之師打敗,只能算你倒霉,而且是雙重的倒霉,不但軍事上失利,道德上也被毀滅了。畢竟,和天兵天將做對頭,本身就是罪孽。
紂王是商朝最後一個國王,他的事情,甲骨文中零星有幾條,別的只見於周漢的文獻了。他的老祖宗,當年打敗夏人後,也把夏的最後一個君主,描述為極不堪的人。幾百九九藏書年後,這種命運落到紂王的身上,也可以算是悖入悖出。只是,我們見到的關於夏桀的傳說,是周代過濾后的,商人所述,原未必如此。至於一種風俗,是以有體面的對手為體面,如遇到道德敗壞的對手,心裏會不舒服,就是獲勝,也少了幾分榮譽感;另一種風俗,是以為對手越不體面,自己越體面,把對手說得十分不堪,自己立刻獲得道德上的豁免權,什麼事都可以做,而心安理得了。其尤甚者,在路上遇到牛糞,必大叫大嚷,召來人眾,然後曆數牛糞之罪,拔劍斫之,還自以為是在以天下為己任。
對咒罵的研究,不知心理學界又有什麼新進展。按老傳統,專擅咒罵的,是中年以上的女性,以為弱者的武器。這些年有了網路,才知新一代小夥子罵起人來,鬚九-九-藏-書眉不讓巾幗,污穢尤遠過之,未免為兩千年中沒有過的新局面。
牧野之戰,死傷極重,見諸文獻,孟子卻不相信,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書》便是今天說的《尚書》,《武成》是其中的一篇,裡邊記牧野之戰,血流漂杵。孟子是維護周朝政治神話最力,也是對後世最有影響的人,他認為仁者無敵,哪裡用得著動刀動槍?所以他對《武成》,只信其中的幾條,別的都不信。那麼大的戰爭,怎麼會不大流血?後來有傳說,原來商人一看仁者之師前來,就都倒戈,「為王前驅」了。至於紂王之死,同樣按周人編的傳說,或為自焚,或為倒戈的亂兵所殺,總之周人的手是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