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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吃的中國人 美食家

敢吃的中國人

美食家

美食家並不見得非是貴族,也有窮人——甚至可以說,清貧的美食家更能深諳其味。飽食終日的富豪,味蕾也變得遲鈍了。這其實是一種個人化的精神追求:有物質條件自然如虎添翼,沒有條件的話也不會死心——寧可創造條件。舉個例子:梁實秋有位窮親戚,冬日偎爐取暖,百無聊賴,恰逢其子捎回一隻鴨梨,大喜,當即啃了半隻,隨後就披衣戴帽,尋一隻小碗衝出門外,約一小時才托碗返回——原來他要吃榲桲拌梨絲,找配料去了。從前酒席,飯後一盤榲桲拌梨絲別有風味(沒有鴨梨時白菜心也能代九*九*藏*書替)。老人家吃剩半隻梨,驀然想起此味,不惜在風雪之中奔走一小時——以促成自己的願望。梁實秋說:「這就是饞。」饞比餓更難對付,它是一種癮。所謂美食家,癮君子也,有癮而不得滿足,痛苦哉。求賢若渴如能達到這種境界,則民族大幸也。但換個角度來說,一個社會,如果人人都有條件或權利做美食家,人人都能像美食家那種熱愛生活並且玩味生活,同樣是民族的大幸。也許這是並不遙遠的理想,我期待著。我終於明白人類何以苦苦追求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文明,何以read.99csw.com努力提高生活的質量——並且逐漸如願以償。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的孔老夫子就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堪稱古今美食家們的座右銘吧?
我的老家江蘇,是出美食家的地方。蘇州的陸文夫,寫過一篇叫《美食家》的小說,等於給美食家立傳了。但真正的美食家是不想出名的,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味覺里了——對餐桌外的世界充耳不聞。我去蘇州,總要拜訪幾位精於此道的朋友——譬如詩人車前子,他對明清以來江南的飲食文化很有研究,他將其與書畫、刺繡、園https://read.99csw.com藝排在同等的地位,甚至對李漁、袁枚等先賢的嗜好與口味也了如指掌。我以為他只是高談闊論的理論家呢——直到他親自下廚隨手做了幾道清淡爽口的小菜,終於令我心服口服了。車前子,不僅寫詩有絕技,做飯也有絕招。他對生活的興趣全體現在兩張桌子上:一張是書桌,一張是餐桌。還不夠嗎?他後來移居北京,寫了《地壇與豆汁》等一系列隨筆,再次令我心服口服:我枉自比他早來幾年,怎麼沒想到從飲食的角度寫北京呢?對美食的嗜好也成全了他的文章。
美食家在我心目中自然是九*九*藏*書最有口福的人。可惜世上沒有這樣的公開職業——這是一種消費的人生。所謂的美食家大多是兼職的——或者索性將美食作為業餘愛好。做個美食家是很幸福的,但也是很奢侈的——尤其在剛剛達到溫飽水平的社會,美食家等於提前過上了小康生活。他與普通大眾的區別在於:不僅要滿足自己的胃,更要滿足自己的嘴——飲食不是為了求飽;而是為了解饞。這世界上有兩種人的嘴最值錢:其一是演說家的(或政治家的,俗稱金口玉言),其二是美食家的。美食家的嘴快變成一頭寵物了,需要用心地去養。養家容易養嘴難,糊口容易https://read.99csw.com解饞難。美食家是一些永遠不願意欺騙自己的嘴的人。好在其中真正的高手並不在意食物的名貴與否,僅僅苛求其滋味罷了。他們相信:不同的廚藝能使同樣的原料產生天壤之別的效果。但美食家與廚師也是有區別的:不僅要會做,更要會吃——使自我的滿足達到極限。這簡直就是藝術家與匠人的區別。使烹任與飲食不僅是一種工序,更要成為一門藝術。不僅要擅長藝術的創造,還要學會藝術的鑒賞。美食家,是離我們最近的唯美主義者。他的美學不是供奉在莊嚴的聖殿里,而是建立在一張喧鬧的餐桌上——這是一種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