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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吃的中國人 野菜

敢吃的中國人

野菜

原以為北京是沒有野菜的。或者說得更確切點,原以為北京人不愛吃野菜。對野菜津津樂道的,大多是些來自南方的移民。譬如周作人在北京寫的文章,我以為最好的一篇應該是《故鄉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裡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他聽說了薺菜的消息,分明有一種它鄉遇故知的感情。幾十年後,汪曾祺也以同樣的題目寫過一組散文,並且同樣地垂https://read.99csw.com青江南的薺菜:「薺菜是野菜,但在我家鄉卻是可以上席的……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菜市上賣的是園子里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農貿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於細瘦,如一團亂髮,制熟后硬扎嘴,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他同樣是帶著淡淡的遺憾來懷念野菜,懷念野菜簇擁著的故鄉。野菜的滋味就是鄉戀的滋昧。
汪曾祺https://read.99csw•com是個會寫文章的美食家,又是個愛吃野菜的作家——這樣的作家越來越少了。野菜的知音,越來越少了。汪老生前曾親口跟我講述過,他在北京也找機會摘野菜來炒食,打打牙祭。有一次路過釣魚台國賓館,發現牆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忍不住彎下腰來摘了好些,裝在書包里。門衛走過來問:「你幹什麼?」直到汪老把書包里的灰菜抓出來給他看,他才沒再說什麼,走開了。事後汪老自我解嘲:「他大九_九_藏_書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想象著一位淡泊名利的老文人蹲在國賓館的牆外兩眼發光地挖野菜,我彷彿看見了一顆最容易被平凡的事物打動的灼灼童心——以及某種樸素的人生。
然而風水流轉,吃野菜又成了一種時尚。連續幾次去北京的郊縣開會,頓頓都能吃到野菜,有涼拌的,有清炒的,有做湯的……尤其是懷柔山區的餐館,更以山野菜作為主打的招牌。甚至吸引了許多城裡人開著車專程去吃的——下鄉是為了品嘗野菜的滋味,品嘗某種舊式生九*九*藏*書活的滋味。由此可見,野菜也快成一種懷舊的食物了。我也逐漸熟悉了馬齒莧、枸杞頭、蕨菜、蔞蒿等一系列古老的名詞。甚至還想起了汪曾祺下的評點:「過去,我的家鄉人吃野菜主要是為了度荒,現在吃野菜則是為了嘗新。」現代人吃野菜,或許有諸多感受,但肯定無法重溫那苦難的滋味了。野菜那淡淡的苦澀與清香,彷彿也成了我們吃膩了大魚大肉之後所苦苦尋覓的補償。結帳時我留意了一下各道野菜的價格,暗暗咂舌:若是放在舊社會,窮人絕對吃九-九-藏-書不起的。這起碼驗證了一條真理:物以稀為貴。
到了我們這一代,對野菜已沒有太深刻的記憶。只知道它是紅軍長征時救命的食物。絕對說不清它的品種,認不出它的特徵。野菜帶給現代人的,是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整天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裡,去哪裡尋找野菜的蹤跡?柏油馬路上絕對長不出野菜來。野菜簡直象徵著鄉土中國,象徵著一個田園詩的時代,離我們所置身其中的工業文明遠而又遠。所以我原以為野菜已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原以為北京是沒有野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