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饞是一種癮 食無魚

饞是一種癮

食無魚

關於魚的典故,還有很多。譬如「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譬如「緣木求魚」,以及「相濡以沫,莫如相忘于江湖。」就不再例舉了。因為以上這些,就足夠聯綴成一篇文章了。
在古人眼中,魚是蛟龍、鯤鵬的近親,也是離榮華富貴最近的種族——它躍出水門就是龍,化而為鳥就是鵬,總之它是有可能創造人間的神話的。它離神話的境界,常常只差一步。所以,魚便因為古代帝王將相、文人俠客的事迹而被描繪得出神入化。魚之樂,已不在魚本身——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食無魚者,成為最早的慷慨悲歌之士(早於荊軻),唱出最早的《歸去來辭》(早於陶淵明)。彈鋏而歌與彈冠相慶,絕對是兩重意境,劃分出對功名利祿的失落與擁有、守望與享受、悲觀與樂觀……更多的人則採取積極的態度九*九*藏*書。「臨淵羡魚,莫如退而結網」——這種儒家色彩的進取態度(「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甚至一直貫穿到今天的知識分子身上。對魚的態度,戲劇性地透露出人生的態度。難怪中國的科舉制度,曾經像一張恢恢天網,存在了那麼多年。漏網者都是失敗者。或者說,從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漏網之魚,因為即使漏網者,也畢竟曾經心嚮往之(包括寫《聊齋志異》的蒲松齡)。功名之網,已牢固地籠罩在古今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
本來是想從飲食的角度談論魚的,結果話題游移得太遠。讓我們再回到魚本身。或者,再回到本文開頭的第一句話,「魚在古代肯定是美味中的美味。」這在當代仍然如此。雖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一席盛宴,如果沒上一條魚,那是不可想象的,至少九_九_藏_書烘托不出應有的氣氛。我童年時尚處於一個清貧時代,老百姓家家過年時仍要供上一條魚,輕易不敢動筷子——象徵著「年年有餘」。魚在這裡是對富裕的期待。而今價格最昂貴的宴席仍是海鮮——粵菜風行全國,許多內陸城市的酒樓也以水櫃飼養著南方空運來的海鮮,供食客挑選。一桌海鮮宴席,蝦兵蟹將紛紛登台,但魚依然是主帥——值得一提的是還引進了日本生魚片的吃法,雅稱「三紋魚」。我在順峰酒樓吃過一回,結帳時暗自咂舌(不僅僅為魚肉之鮮美)。可見現代社會,口腹之樂也絕不是無償的;人間盛宴,錢財是真正的背景。只要有錢,就不用擔心「食無魚」,數千里之外陌生水域里的海魚都會召之即來。工薪階層,在海鮮酒樓門前會望而卻步。魚之樂,同樣已不在魚本身——它是需要付read.99csw•com出代價的,食魚之樂是要有購買能力的。窮人安知魚之樂?安知富人之樂?從這個角度來看,古往今來,魚作為富貴生活的象徵,一直游泳在金錢的背景里——食無魚者,絕非貴族。我推翻不了古人的理論。
魚在古代肯定是美味中的美味。春秋戰國時好像是信陵君的一個門客,因得不到重用,便整天愁眉苦臉地跟自己的寶劍竊竊私語(史稱彈鋏而歌):「長鋏歸去兮,食無魚,出無車。」無魚可食,彷彿也成了懷才不遇的一個標誌。飲食問題與交通問題,從那時起就與幹部制度以及幹部的待遇挂鉤。魚開始成為一種象徵。所謂姜太公釣魚,實際上垂釣的是名利也。他在渭水之濱做做漁夫的姿態,最終上鉤的卻是周武王這一條大魚。垂釣者由此便被奉為賢德。在我們這個內陸的民族,魚的身價是因其與平民九九藏書生活的距離而決定的——鯉魚跳龍門,便一舉獲得富貴的席位,這簡直是傳說中最原始的科舉制度。中國的第一代哲學家們,也大多對魚懷有非同尋常的感情。孟子口口聲聲地宣稱:「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美味佳肴,能夠與魚相提並論的只有熊掌了,只可惜二者皆是不可兼得之物——所以孟子無法成為一個完美主義者。孔子不愛夸夸其談,卻悄悄地將自己的兒子命名為「鯉」——對後代寄予厚望。至於莊子,其著作的首篇即《逍遙遊》《逍遙遊》的首句即「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這同樣也是他人生理想的雛形。還有誰(似乎就是莊子本人),喜看眾魚戲水,並稱之為歡樂的最高境界。當旁觀者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便傲然回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但他們都成不了隱士——包括食九九藏書無魚而呼喚長鋏歸去的歌者。他們都擺脫不了網的誘惑,正如無法抵抗魚的誘惑。自姜太公釣魚開始,中國的隱士時代就結束了,真正的隱士寥寥無幾。人們紛紛垂釣功名利祿,垂釣若即若離的身外之物——以至為其蠱惑,實際上也被所追求的對象一網打盡。魚與人其實是在相互設伏、相互誘惑、相互制約。圍繞著魚與人的關係,產生了許許多多的魚人或者人魚,也產生了許許多多的與審美性相背叛的——功利性的故事:關於誘餌,關於漁夫,關於釣鉤與網……幸好魚與玫瑰一樣,是帶刺的。魚刺意味著內在的傷害。自孟子號稱「魚我所欲也」開始,魚便與慾望結緣了。結網者同樣也是結緣者。慾望是幕後的一張網——人類進入了慾望的時代。慾望同樣是造成傷害的一根刺——功利性,傷害了人類原始的樸素的感情,更傷害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