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饞是一種癮 吃河豚

饞是一種癮

吃河豚

蘇東坡的一句詩使河豚大大地出名了:「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但他本人是否曾趁著春江水暖嘗試河豚,則不得而知。我寧願相信他是有這等勇氣的。古人對河豚大多是津津樂道的,即使不敢親口品嘗的人,談論起來也很興奮——譬如以河豚詩得名的梅堯臣所作《食河豚魚》詩中雲:「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我想關鍵在於:河豚是一種有毒的美食,因而有特殊的誘惑力。難怪有人最終弄明白了:「河豚有劇毒,老饕們為什麼還要爭相品嘗?就因為其鮮美遠在一般魚之上」。此話若是由吃過河豚的人口中說出,將更具說服力。朱偉在《考吃》中記read•99csw.com載古人烹殺河豚的方法,其小心謹慎近似於外科手術:「剖河豚,要先割眼,再去腹中魚籽、內臟,自脊背下刀剁開,洗凈血跡,肥厚之處血絲要用銀簪細挑乾淨。然後剝皮,將皮入沸水一滾撈起,用鑷子鑷去芒刺。然後魚切成方塊,用豬油爆炒後下黃豆醬入鍋烹煮。烹河豚,又告誡必須燒透。要是烹不透,必死無疑。」
汪曾祺在談論河豚時,話題一轉,開了一個玩笑:「河豚之毒在肝臟、生殖腺和血,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這種辦法有例可援,即『潔本金瓶梅』是」。這個妙趣橫生的比喻,把我逗樂了。避免中毒,也是一門藝術,需要膽量更需要技巧。
https://read.99csw.com河豚的飯館,也是有風險的。據說江陰有一家老字號,門口懸挂一塊祖傳的木牌——上面印刷著保單,大意是如在他家鋪里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償命。這等於先給食客喂一顆定心丸。燒好的河豚菜在端上餐桌前,廚師或店主要在灶台上先行試吃的——以自己的身體作為試驗品。看來做這樣的生意,也真不容易——哪怕跟私運軍火相比,也不見得安全多少。好在藝高人膽大。但不見得所有賣河豚的飯館,都有店主擔保——許多時候,食客自己必須是志願者,估計立下字據的必須是食客自己了:「如有意外,與他人無關」。跟前者相比,後者應該更能體會到吃河https://read.99csw.com豚的驚險、激動與快樂——雖然吃到的同樣是河豚肉,其中的滋味肯定大有不同。如果有口福的話,我寧願選擇後者的方式。否則,那才真正叫「暴殄天物」:你僅僅品嘗到河豚肉質的細膩與鮮美,卻無法體會到「拚死吃河豚」的那分刺|激——它其實才是最好的調味品。或者說,它才是河豚的本質。
有些食物因價格昂貴,令芸芸眾生望而卻步。有些食物即使你願意一擲千金,也不一定尋覓得到。還有一些食物,哪怕你腰纏萬貫,縱然將其無償供奉在你面前,你也不見得敢吃——譬如河豚。吃河豚是需要勇氣的。它使和平環境中的飲食也成為一次冒險。在我心目中,這簡直是非敢死隊員不https://read.99csw•com能勝任的一項事業。難怪江南古諺雲:「拚死吃河豚」。籠罩著英雄主義式的悲壯氣氛。河豚彷彿成了鑒別膽量的一塊試金石。凡是惜命的食客,肯定會退避三舍的。但古往今來,自告奮勇吃河豚的仍大有其人。有的不幸中毒,似乎做鬼也風流。
直至二十世紀上半葉,吃河豚之風氣,仍在江南流行。聽汪曾祺老人說過:「江陰當長江入海處不遠,產河豚最多,也最好。每年春天,魚市上有很多的河豚賣」。曾多次有同學邀他上家裡吃河豚,並說:「保證不會出問題」,但不知考慮到什麼,他最終都未赴約——估計有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吧?直至晚年,他才後悔當初拒絕了誘惑:「我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read•99csw.com豚,至今引為憾事」。只是後悔也來不及了。此時他已移居北方,遠離江水,遠離河豚生長的地方。況且即使在江南,誇耀自己吃過河豚的人也寥寥無幾。這令我頗為費解:這究竟因為河豚本身幾近絕跡,還是因為現代人越來越怕死了?現代人以吃生猛海鮮為時尚,但恐怕經受不住河豚的考驗。在城鄉林立的飯店酒樓中,河豚已是一闋古老的神話了。
至於那些有驚無險的生還者,皆一副不虛此行的架勢,河豚之美味,似乎天堂里才配擁有的。這就是河豚的魔力:你必須以性命作為抵押,才能飽覽那終極的風景。否則,還是遠離河豚為好——別人強迫不了你,你也強迫不了自己。吃河豚是要心甘情願的,要有點「雖九死猶未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