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饞是一種癮 茶道

饞是一種癮

茶道

周作人把茶道講授得很清白,但他本身是歷史上較複雜的人物。他解放前在北平八道灣有一套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了。究竟為何易名,他深緘其口,諱莫如深。或許表明雨是天降的,而茶是人為的——天意與人事的變更?據說室內掛有「且到寒齋吃苦茶」的條幅,刻意追求一份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境界。半個世紀過去了,坐落於老城拆遷區的所謂苦茶庵該已淪為一片廢墟了吧?我總聽見歲月的影壁後面傳來一個老人沙啞的嗓音:read•99csw.com「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游乃斷不可少。」看來,茶道並非教誨人們飲水思源,或一勞永逸地坐忘塵世,不過給人們追名逐利之餘提供一番小憩罷了。
喝茶是一門學問。所以日本有了茶道。據說茶葉和佛教一樣,是由中國傳往島國的,日本人把兩者包容九九藏書了,在喝茶的禮儀中也講究禪境與悟性,沏一道茶時的思辨或修養不亞於吾鄉人操持滿漢全席般隆重。現在,是中國人顛倒過來要向日本人打聽及學習茶道了。茶道彷彿也像原裝松下電器似的,成為舶來品,真是怪哉!關於茶道,周作人如此解釋:「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裡偷閒、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徵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世界是不完善的,九九藏書人終須憑藉某些手段獲得完美的錯覺,茶道恰是手段之一。
除了心態,就是環境,在寺廟裡喝茶,在離塵世最遠的地方喝茶,那種體會是無法言喻的。我在南京的雞鳴寺喝過一回龍井,坐在半山腰的亭子里。我嘬起嘴唇吹拂著漂在杯盞里的葉梗,陡然察覺風正以同樣的姿態從遠處吹拂著我,使我靈魂舒展如新。風的呼吸,我的呼吸,是一致的。我去雞鳴寺,沒有燒香,卻專門去喝茶——同樣不虛此行。
茶道簡直在把喝茶神化為一門學問、一種修行。但如九_九_藏_書果喝茶等於是在做學問,那是否太嚴重了?喝茶能體現一份平常心,就足夠了。茶葉的好壞、貴賤是次要的。茶具的精雕細琢更是遠離主題。關鍵在於心態,心態的平衡托舉著你,在低谷徘徊,或從高枝上墜落。《茶經》里無不註明要用上好的泉水,井水則次之,甚至有承接新降的雨水或收集芭蕉葉上的露水以代替甘泉的,這實際上都是形式。形式主義的茶館是做作的、愚昧的。沏茶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感覺。不在乎水質,不在乎火溫——用感覺沏茶葉,生活中的陰影https://read.99csw.com望風披靡。
十年以前,百姓中知道周作人的,比知道魯迅的少得多。同樣,周作人的苦茶庵,怕只在知識階層有所流傳,而說起老舍的茶館,國人幾乎無不知曉。那已是一座超現實的茶館,雲集舊時代的三教九流,有提籠遛鳥的遺老遺少,也有說書的江湖藝人、賣唱的天涯歌女乃至歇腳打尖的人力車夫……紙上的茶館,因網羅了栩栩如生的眾生相而風吹不倒。苦茶庵是個人主義的,而老舍筆下平民化的北京茶館則棄雅就俗,返璞歸真。老舍使北京的茶館出名了。老舍也成了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