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饞是一種癮 中國的粽子

饞是一種癮

中國的粽子

中國人是最擅長以吃來表達紀念的。所以許多節日都與特定的食物結下不解之緣。譬如中秋節吃月餅,元宵節吃湯元,端午節吃粽子,甚至最個人化的節日——過生日,也要吃一碗長壽麵。中國人是最有口福的民族,中國的烹調舉世聞名,也只有中國人才敢於將飲食上升到文化的境界——並以本民族得天獨厚的飲食文化為驕傲。隨便舉個例子:一隻小巧的粽子,也能包容豐厚的文化積淀——這種說法一點也不誇張。
我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端午節前幾天,就買來了新鮮的葦葉,漂洗在大水盆里,然後一家人圍坐在盆邊熱熱鬧鬧地包粽子——這幅景象本身就充滿節日的氣氛。把挺括的葦葉捲成尖筒,填塞進淘洗過的雪白的九-九-藏-書糯米,然後再包成元寶狀,用細麻繩捆紮,一隻沉甸甸的粽子就誕生在掌心。在水鍋里煮一串,滿屋都洋溢著葦葉那無法言喻的清香。可以說吃粽子真正的樂趣,有一半已提前兌現在包粽子的過程中。那是一個清貧的時代,葦葉用過一次,還捨不得丟棄,繼續放回水盆里漂洗,以便包下一輪,直至破布般顏色發黃、不再有任何植物的香氣。煮一鍋粽子,只有少數幾隻裏面摻有赤豆、紅棗或火腿,於是挑撿起來便帶有抽籤的性質,增添了幾分檢測運氣的失落或驚喜。吃粽子一把小剪刀是必不可少的,專門用來剪斷捆紮粽子的繩結——多少年後我才詩化地聯想到,這不失為心靈的節日的剪綵。也直到今天我九九藏書才意識到那時候的富有——那份單純的快樂、簡易的幸福感是不可復得了。
粽子毫無疑問就是一種有福的食物。它是一個詩人的節日之主角,寄託著國民世世代代對一位大詩人的懷念——你能說它沒有文化味嗎?典故的滋味,是葦葉的清香、糯米的甘美所掩飾不住的。想像著我們的祖輩,在油燈下曾神情肅穆地親手包裹這特殊的貢品,以同樣的動作傳達同樣的心情——我幾乎懷疑今天自己面前陳列的一隻粽子,也遺留有他們的指紋。哦,古老的粽子,在歲月的河流里浮沉,面對它我們是永遠的兒童。
粽子是端午節惟一的供品。而端午節是專門用來紀念一位大詩人的。據說屈原在汩羅江自沉之後,沿岸的民眾就用葦read.99csw.com葉(或菖蒲?)包裹糯米投入江水餵養游魚,以防它們出於飢餓啄食詩人的遺體——這是一種令人落淚的祭奠。這種風俗擴散到全國各地,並且延續了近兩千年。兩千多歲的大詩人,活在水的宮殿里,和整個民族的血脈中。台灣的余光中說過:「我藍墨水的上游是汩羅江。」一九九五年我專程去拜訪屈原的故鄉,寫下一段札記:「秭歸是長江中游的一座小碼頭,由此展開聯想,我們會承認它也是中國歷史的一座小碼頭。正如佛羅倫薩產生了但丁,這座玲瓏剔透的小山城也向全世界貢獻了一位重量級的大詩人,僅僅這一點,秭歸也該在注目禮下戴上金鏤玉琢的神聖桂冠。然而秭歸沒有,秭歸平平淡淡地傍水而居,頂多https://read•99csw•com每年端午節沿襲裹粽子和划龍舟的古老習俗時,會比其它地域狂熱那麼一點。端午,秭歸自己在給自己過節。而全中國,都在給一個秭歸出生的人過節。秭歸確實是有福的。」
現在再不用我們去親手包粽子了,每逢端午節,商店裡有廠家生產的粽子出售——估計目前尚是手工製作,但我擔心某一天,粽子也會出現在機器的流水線上。工業社會,一切都簡化了——包括人類的紀念。人也變得懶了。我們漸漸遺忘掉包粽子的方法。不信你去問問處於學齡的少年,他們會疊紙飛機、玩電腦遊戲,但肯定不知道怎樣包一隻有稜有角的粽子。
今天參加一個宴會,奉送的小吃中包括一隻粽子,擱在白瓷盤裡,煞是好看。我解開吃下后忽然發九-九-藏-書現了什麼,頓時有點倒胃口:這棕子居然是用白色細塑料繩捆紮的(是我們日常捆書或箱包常用的)。我的味覺里頓時充滿了塑料的味道、工業社會的氣息。你能說這根細塑料繩不是大煞風景嗎?後來留心觀察,發覺商店裡出售的粽子也都是這樣。對塑料繩捆紮的粽子,我拒絕食用。也許我是過於敏感了(並不見得真有一股怪味,這隻是某種心理作用),或過於挑剔了(現在到哪裡去找那種土裡土氣的油麻線呢),但我不願敗壞對粽子的印象那簡直堪稱平民塑造的經典。或者說得更誇張點,縱然時代變遷,我力圖維護粽子的傳統與尊嚴。這是一個不容原諒的敗筆:被濫用的塑料繩與鄉野氣十足的葦葉是不諧調的,正如在電腦上寫詩,我也同樣地感到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