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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 揚州的茶社

青梅煮酒

揚州的茶社

坐在揚州慢茶社裡,我彷彿也接受了某種心理暗示:慢一點,再慢一點……恍惚之間,如同回到了遙遠的富春茶社:「這富春在揚州人看來,不但點心好,茶好,桌子也清潔。茶是用龍井、珠蘭、魁針三種茶葉攙和起來的,龍井取其色,珠蘭取其香,魁針取其味。如是一杯茶能色香味俱全,這不夠人讚美嗎?至於桌子,一般茶社裡的都是油膩不堪,可是這在富春,卻可使茶客們放心。潔白的衣袖即使久壓在桌上,也不會被玷污了。因為那裡對於每張桌子,每天都要刮垢磨光的。」(洪為法語)在這窗明几淨的環境里,我不禁想再多呆一會兒。於是又點了一壺龍井。在瘦西湖邊,喝西湖的龍井,多有趣味呀。就當「偷得浮生半日閑」吧。也算是在揚州做一回「冒牌」的閑人。
朱自清是揚州人,他說揚州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併交給茶館中人。」他覺得揚州茶館不僅選的位置好,風景如畫,而且起名字也頗下功夫,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讓人事隔多年猶記得。尤其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復活了「綠楊城郭是揚州」的詩意,而且裏面有小池九九藏書、叢竹、茅亭,格外幽靜。朱自清給予揚州茶館很高的評價:「這一帶的茶館布景都錯落有致,決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坐在藤椅上,捶捶酸痛的雙腿,泡一壺茶,揚州真的慢下來了。漂浮在水面,返老還童般呈現出碧綠的顏色。現代化城市所特有的噪音與空氣污染,遠了。
一壺龍井使我成了詩人,產生了以上的聯想。好啊,在揚州的茶館里,我又有了寫詩的慾望。寫詩跟品茶一樣,也是需要慢的,低斟淺酌。夢想的誕生,需要慢慢地呵護,因為它是易碎品,必須輕拿輕放。
減肥的西湖,瘦瘦的西湖,不在杭州,在揚州。春天,我很容易鬧一些誤會:以為杭州變樣了,以為西湖生病了——抑或把自己,當成了另一個人。幸好月亮也開始節食,努力保持少女的體型。今天晚上,它比紙還薄,剪貼在客店的窗口。瘦西湖並不孤獨。而詩人同樣沒有發福的跡像,詩人只能體會到衣帶漸寬的感覺。在二十四橋的這一端,我繫緊鞋帶,彷彿為了更好地拴住自己。是的,風太大了(可我又不甘心被風吹走)。是的,我有點神情恍惚。揚州,我又來了。我比瘦西湖還要瘦……
重遊瘦西湖,發現新開的一家叫揚州慢的茶社,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彷彿不這樣就對不起這好聽的名字。我對書法沒什麼研究,辨認不出牌匾是哪位大腕題寫的,但是那裡面飄出的茶香卻很有誘惑力。我九*九*藏*書想,縱然旅行的日程安排再緊,也無妨進去坐一會兒。或許能因之而認識到另一個揚州。一個超脫了霓虹燈、廣告牌與電子錶的古老而閑適的揚州。
推開雕花木窗,水景如畫:瘦西湖上沒有快船,只有小小舴艋舟(俗稱「瓜皮艇」),慢條斯理地划著。划船的人以及坐船的人,一點也不著急。我知道上世紀三十年代,揚州的船娘很有名的:「虹橋迤北為長春湖,或曰瘦西湖,畫舫笙歌,在昔為盛。風雲一變,人事遂遷。環湖漁家,以瓜皮艇載客,夕陽明月,雲影波光,著一二亂頭粗服者于其間,綺語風情,半鳴天籟,雖非昔日美人名士之高懷,倘猶勝市儈淫|娃之俗抱乎!」(引自《小遊船詩序》)以女子來划船並接待遊客,曾是此地之特色。漁女撐篙不會很魯莽,而且生意做得頗細心:邀你坐入艙中,總會沏一壺茶,並捧出瓜子之類零食,供一路上享用。我想,坐在輕巧的小船上,邊喝茶邊看風景,順便跟眉清目秀的船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揚州,會顯得更慢一些,更美一些。只是如今,瘦西湖上只有艄公而無船娘了,更缺乏沏茶添水、噓寒問暖的優質服務。當然也可以說:真正有閒情逸緻的遊客,越來越少了。大多數人的腳步,都是匆匆的。而無論遊船、品茶還是看風景,都需要人能慢得下來,有一種慢的願望和慢的情懷。但在現實中,慢比快更難做到。
我漸漸愛上了揚州的慢九-九-藏-書。越是慢的地方,越令人難忘。連忘卻,都會變得很慢、很慢……
還有比揚州更慢的地方嗎?
所謂茶道,在我眼裡就是一門慢的藝術。它有一套很複雜的程序:燒水、涮洗茶具、泡茶葉乃至聞香、觀色、品味呀什麼的。你若圖省事或求快而省略其中的任何一道,就破壞了它完整的美感。這還不算是最重要的。關鍵在於,你首先破壞了自己的心情,又如何求美、悟道呢?急性子的人、追求功利的人,註定與茶道無緣的。
揚州慢,是宋朝就有的詞牌。姜夔曾寫過:「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詩人們用溫柔的舌頭舔著,像要把口中的一塊糖含化,可直到今天,它還是甜絲絲的。唐詩里的揚州,宋詞里的揚州,元曲里的揚州,乃至明清小說里的揚州,濃得化不開。
幸好街頭巷尾茶館猶存,為日漸孤單的閑人提供了最後的陣地。揚州的慢,才不至於失傳。揚州的茶道,才不至於失傳。比時代慢半拍的揚州,在茶館里打瞌睡。不知今夕何夕。
杜牧說得好:十年一覺揚州夢。一個珠圓玉潤的夢,可以做十年,百年甚至千年,這才顯出揚州的偉大。揚州啊,你有著偉大的慢,不變的慢。你因為慢,因為不變而偉大。
二十四橋,是一天中的二十四個時辰。鐘擺過來了,可還沒有擺過去。鳥兒都在途中。為傾聽遙遠的評書,我下意識地踮起腳尖。太陽遲遲不肯落山……看來我在read.99csw.com這家揚州慢茶社逗留片刻還是對的:不去茶館里坐一坐,等於沒來過揚州。或者說,只有坐在茶館里,才能見識到真正的揚州,才能體會到揚州所特有的慢。
這麼看來,揚州確實是一座與茶道的精神頗吻合的城市。揚州不愛爭上游,揚州追求的不是快而是慢,多多少少給人以落伍的感覺。揚州的慢,甚至在宋朝時就成為詞牌了,應該說是比較經典的。城市的性格可能會影響到居民的性格,揚州人,普遍喜歡泡茶館,喜歡一遍又一遍地沏著茶打發時光,喜歡悠哉游哉地過日子。有一句俗語,專門用來形容揚州人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寥寥幾筆,替揚州人勾勒出一幅最傳神的漫畫。泡茶館與泡澡堂,似乎是揚州人一天中頂重要的兩件事。你如果了解揚州人(尤其舊時代的),會覺得並不誇張。揚州人骨子裡就是閑散的,不以慢為恥,反而充分地享受著慢的樂趣。若與揚州人的生活方式相比,其他地方的人會覺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太匆忙了,或者說不好聽點:簡直白活了。
環顧周圍,其餘的顧客都在慢吞吞地喝著茶,互相交談或獨自想著心事。估計都是本地人吧?據洪為法先生說,揚州是出閑人的地方,真正的茶客必是閑人無疑,不屑於在茶館里談生意的:「過去繁華,配合著舊時享樂方式,征歌選聲,弄月吟風,迄今所能遺留給揚州人的卻只剩下一派悠閑之態。看去似乎還有不少人保持著共同的人生觀,九九藏書即在飲食方面,但求稍能舒適,而在事業方面,卻不必定圖進取。在這不少人中間,更有若干終日出入茶社、卻終年不作一事的閑人。」熱衷於「早上皮包水」者,不僅早間赴茶社,午後也多是去的:「每天早間九時左右到茶社,會坐到十一時以後才離開,午後三時以外,便又到了茶社,直待暮色蒼然,這才安步當車的施施離去。不計寒暑,亦不計晴雨,一年四季的光陰除了睡眠以外,幾乎有一半是消磨在茶社裡的。」當然,他所描繪的是大半個世紀前的揚州。如今,揚州還有閑人嗎?即使有的話,數量也大大減少了吧?畢竟全社會都是快節奏的,閑人會感到加倍的壓力。除非他骨子裡就是熱愛慢並堅持慢的。慢,其實是在跟快較勁。熱茶還需慢慢飲,所謂的閑人,是以「慢工出細活」的態度對待人生的,只求活得更精緻些,更滋潤些。
難怪《紅樓夢》里的林黛玉水靈靈的模樣,她是在揚州長大的嘛。到了乾燥的北京,她水土不服,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難怪瘦西湖總是那麼瘦呢!湖水都被揚州人用來泡茶和洗澡了。揚州人一生,全靠水的滋養。這跟魚的屬性倒挺相似。
這家仿古建築的茶社,從廳堂的擺設到服務員的打扮,都瀰漫著懷舊的味道。老式留聲機里放出的音樂是《梁祝》,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給拴住了。彷彿有兩隻看不見的蝴蝶,伴隨我的小憩,在水霧中抖擻著濕漉漉的翅膀。遠足而來的我,長嘆一聲:總算是回到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