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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 南京的茶社

青梅煮酒

南京的茶社

我回故鄉,舊友們邀請我在各種各樣的茶社見面。他們幾乎都把茶社當作自家的客廳了,早早地到,邊看報紙邊等我,我一進門總能看見一隻熱情揮動的手——南京的茶社面積比北京的酒吧要大不少,常常分為上下兩層,裝修得很有層次感,給人以庭院深深的感覺。由於各桌的間距較寬,加上顧客說話慢聲細氣(並不是出於禮貌,而是性格使然),各自為政,倒也不互相干擾。不像北京的酒吧,帶有太濃的大雜院的意境。南京的茶社,連闊別多年的老友重逢都顯得很斯文,彷彿心境也因環境而變得平和與豁達。很多被省略掉的話語、被克制住的激動,都沉澱在一遍又一遍沏著的茶壺裡,供慢慢地品味——這或許就是人生的滋味。說實話,我還真的挺喜歡這種返璞歸真的感覺。這樣活著不累。茶社,是平息人的焦慮、虛偽,浮躁以及所有誇張的思想的地方。
生意頂好的要算「天水雅集」。別九*九*藏*書人約我去了幾次,幾乎每次都要坐在門廳的長椅上等座位,眼巴巴地看著裏面熱烈的場景,直到終於輪到自己,才很慶幸地加入其中。……透過落地玻璃,就像打量水族館里的熱帶魚。泡茶館的時候,沒準人的靈魂已穿著游泳衣。排隊喝茶,是否是在南京才能見到的畫面?那是一種對滋潤的期待。
這恐怕跟南京人的性格有關。就像我的舅舅來北京旅遊,有一天晚飯時突然要我下一碗麵條給他吃。因為事先沒預備,我有點為難:「麵條有什麼好吃的?」他猶豫再三還是說了:「今天是我生日。」我趕緊要去樓下的超市買一個蛋糕,被他勸阻了:「中國人過生日,還是吃麵條合適。」他發現冰箱里有幾袋康師傅,就說:「用這個代替也可以。」那天晚上,舅舅象徵性地用方便麵度過了自己的生日。一袋康師傅,成了他的長壽麵。他覺得還是插滿蠟燭的比奶油蛋糕更像一種儀九-九-藏-書式。我舅舅是很典型的南京人。
其實這也是挺讓人羡慕的地方。我在北京,感受了喧囂與繁華之後,反而經常做這樣的夢:回到槳聲燈影的秦淮河畔,坐在夫子廟的茶樓上,就著煮乾絲與酥油燒餅,品嘗新摘下的雨花茶——在沁人心脾的清香中,不僅忘卻了自我,而且忘卻了世界……浸泡著茶葉的是古老的時間。
我有許多老鄉自南京來,都要慕名去三里屯酒吧一條街逛逛,結果卻總是失望:「多擠呀,多鬧呀,怎麼也不如泡茶館舒服!」他們最煩的是有搖滾樂隊伴奏的那種,從對茶館與酒吧的好惡,也體現了兩座城市的區別,南京是「偏安」的,古典的,無法像北京那樣成為中西合璧的現代化國際大都會。在南京,即使新人類也習慣在茶館里揮霍青春。在南京的茶館里,有著很多的青年男女,雖然一身名牌,卻心平氣和地打撲克、下象棋,約會抑或談生意。他們怎麼一點也不浮九九藏書躁?莫非這就是茶葉與酒精所造成的不同的影響?我經常想,如果請我那些習慣了泡酒吧的北京朋友,來南方的茶館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的同齡人,他們肯定會吃驚的。說不定他們在大搖其頭之後還會寫幾篇憤慨的「酷評」。
在北京,洋味十足的三里屯酒吧使象徵著一箇舊時代的老舍茶館相形見拙。而在我的故鄉南京,卻很難見到酒吧的蹤影,茶館的生意依然紅火。可見南京是一座很傳統的城市。
有什麼辦法呢?南方似乎天生就不出產「憤青」,就不追求先鋒或另類。在這座所謂「茶佣酒保皆有六朝煙水氣」的城市裡,呆的久了,再頑固的心靈也會被一壺又一壺的熱茶給泡軟的。該怎麼形容堅守在傳統的茶館里的南京人呢:很乖、很本分、很老實、很溫和或很細膩……這似乎已成了他們的遺傳基因。
恐怕為了與老舍的時代相區別(老舍使茶館也變老了),南京人一般把茶館叫做茶社。九_九_藏_書對於店主而言,可以淡化點商業性;而對於顧客,聽起來似乎更高雅一些,更有種物以類聚的味道……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是這麼考慮的。
我最偏愛的還是鼓樓對面的「天茗茶樓」。它座落在明朝的大鍾亭遺址,有著假山、金魚池與曲徑相映襯的院落。茶樓是仿古建築:刷了紅漆的樑柱、雕花窗戶、木質欄杆呀什麼的。到了吃飯的鐘點,還可以點菜——廚師的手藝也很不錯。在這裏面呆一整天也不會覺得鬱悶的——尤其是有幾位好友相伴。大鍾亭早已沒有鍾了。可在這兒喝茶,我卻能聽見悠遠的鐘聲——像幾近消失的波紋。莫非是幻聽?
詩人周俊,在「長三角」市場開有書店,每天上午忙一陣進貨之類業務,下午則把這一切交給夥計了,他獨自溜到上海路的「貓空」——台灣人開的連鎖店。他說,凡是下午有什麼事,到「貓空」找他就可以了。他說泡茶館的時候,會忘掉自己是個生意人,而重新找回九_九_藏_書詩人的感覺。泡茶館對於他恐怕已相當於精神上的桑拿。在物質的世界里,茶館成了一個詩人的避難所,他安靜地享受著他的下午茶,他心靈的自助餐。我多次在「貓空」跟周俊聊天,從他身上聞不到一點銅臭味。他喜歡談論的是藝術、詩歌、命運——這些似乎已落伍的話題。但在帶有懷舊意味的茶館里,這一切卻顯得很合拍。茶館可以模糊理想與現實的疆域。但我必須說明:在南京的茶館里,周俊這樣的人已算是挺「另類」的。
南京的茶館,有著北京已失傳了的閑散與恬淡。南京人與世界接軌的步伐,確實要慢一些、慢一些。這種慢是骨子裡的,很難打破。但如果真的打破了,是否得不償失?有許多與這種慢相伴隨的樂趣,已構成南京人幸福的源泉。所以,堅守在茶館里的南京人,也同樣很忠實于自己的生物鍾。在這樣一個快節奏的時代,南京人的慢——也是需要很強的抵抗力。不能說這不是一種額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