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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 北京的茶館

青梅煮酒

北京的茶館

三十年代,中山公園的茶座極有名——相當於今天的三里屯酒吧一條街吧。共有五、六處之多,最熱鬧的是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許多老人至今仍記得它們的名稱。茶館逐漸演變成茶座,而且轉移進公園裡(帝制的時代,這些公園都是皇家禁地),可見北京人越來越講究周邊環境了,講究背景了。坐在曾經為皇帝一人所壟斷的壇廟社苑裡自由自在地喝茶,感覺良好。難怪謝興堯說:「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館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餘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有許多曾經周遊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對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我個人覺得這種話一點也不過分,一點也不荒誕。因為那地方有清新而和暖的空氣,有精緻而典雅的景物,有美麗而古樸的建築,有極摩登與極舊式的各色人等,然而這些還不過是它客觀的條件。至於它主觀具備的條件,也可說是它『本位的美』,有非別的地方所能趕上的,則是它物質上有四時應節的奇花異木,有幾千年幾百年的大柏樹,每個茶座,除了『茶好』之外,並有它特別出名的點心九_九_藏_書。而精神方面,使人一到這裏,因自然景色非常秀麗和平,可以把一切煩悶的思慮洗滌乾淨,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暫時忘掉,此時此地,在一張木桌,一隻藤椅,一壺香茶上面,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至於公園裡的茶座,究竟是茶館的退化呢,還是一種進步?在客觀環境以及飲者的心態方面,茶座肯定比茶館更具開放性,也更能加強天、地、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
茶館也是他們渲泄才華(哪怕是口才)的地方。至於喝茶這一行為本身,反而是次要的了。老北京的市民,一般都酷愛茉莉花茶,四季飲皆。這就很使精於茶藝的南方人鄙夷,南方人覺得綠茶才是正宗,所謂的花茶,要麼因為這茶葉不新鮮(加茉莉花瓣烘烤后既能掩蓋異味,又便於儲存),要麼是嗜好者並非內行:重視花香卻忽略了茶葉本身的清香。北京的茶館,確實遠離那神聖的茶道,北京人也不相信品茗就能羽化登仙。但這恰好證明了北京人喝茶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人來客往的茶館是個大舞台,泡茶館是為了看戲、聽戲甚而至於演戲的。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角色。茶館是社會的縮影。
京劇是國粹,茶文化同樣也是國粹。老北https://read.99csw.com京的茶館,是一種市民氣息很濃的茶文化——跟文人雅士的茶道稍有區別。茶道,說起來太高深了,彷彿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方能得其道。明明是喝茶,偏偏雅稱為「品茶」,似乎在品嘗人生的滋味。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是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老北京的茶館則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不是清凈之地,常常是喧嘩且熱鬧的。這跟北京人的性格有關:他們怕冷清,愛交流,尤喜扎堆兒聊天(或叫侃大山)……茶館便提供了這樣一塊談天說地、呼朋喚友的社交場所。
前門的大碗茶鼎鼎有名。駱駝祥子喝的就是這種茶。用碗而非用杯喝茶,也算老北京百姓生活的一大特色。大碗茶,何其慷慨、豁達、樸素的名稱。我剛移居北京時,大碗茶只賣三毛錢一碗(而一瓶二鍋頭也只賣兩塊錢),如今都已經漲價了吧。
老舍的《茶館》,是在為那個時代的北京立傳啊,為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樹碑啊。為感謝他的一片苦心,前門一帶特意開了家老舍茶館,模仿舊時代的風格——偶爾還會有一段京劇演唱之類的節目。慕名而來的顧客,不知究竟為了喝茶呢,還是為了懷念老舍——那已不存在的主人?我是把它當作北京九九藏書城裡的老舍紀念館——只不過選擇了另一種形式罷了。點一壺茶,相當於買一張門票了,我便跨進了時光的隧道。我便看見了老舍的影子。老舍茶館里的茶,比酒還要醉人,五味俱全。這是幾十年的光陰浸泡的——老舍已經殉難38年了。但只要茶館還在開辦、還有人光顧,便證明老舍仍然活著,仍然活在北京城的記憶里。一位永遠活著的死者。
清末的茶館,種類頗多。最高檔的是清茶館,早晨供紈絝子弟遛鳥后休憩(棚頂有掛鳥籠的位置),中午供商販們談生意。還有書茶館(有說評書、唱鼓詞的藝人演唱助興),棋茶館(茶桌上畫有棋盤,供顧客對弈),酒茶館(兼而售酒)等等。總之三教九流皆尋找到符合自己趣味的樂園。《「批判」北京人》一書分析:「茶館在更空的意義上,已經從凡夫俗子、商賈富人的娛樂場所變成了處於困境、陷於迷惑的人的人生避難所。大多數人,從茶館中感覺的是一種極實際而精神性的享樂。說它『實際』是因為不耽於幻想,將享樂落到了實處,這實處便是清茶與點心;而說它『精神性』,是因為不溺於現實,將享樂遠離大吃大喝,偏重於和諧寧靜,自在自得的氣度與風範。這裏面包含著普通人在物質九-九-藏-書條件制約中的生活設計以至創造,是有限物質憑藉下的有限滿足。它是以承認現實條件對於人的制約為前提的對快|感的尋求與獲得,是一種藝術的生活方式或休閑手段。在這種休閑方式中,北京人也為他們個性的被壓抑、個體需求的被漠視,找到了有限的滿足。」老北京人藉助一杯清茶,憐惜著自己的影子。在茶館的熱鬧氣氛里,他們忘卻了孤獨。在泡茶館的輕鬆感覺中,他們獲得了瞬間的自由。在這遠離瑣事與俗務的時刻,他們是屬於自己的,他們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
潘治武寫過一篇《舊京茶館面面觀》:「老北京的茶館遍佈於全市各個角落,無論是前門、鼓樓、四牌樓、單牌樓等通衢大道旁,還是多如牛毛的偏僻小巷中,茶館如星羅棋布。正像老舍先生筆下的《茶館》一樣,民國以來社會的動蕩、百業蕭條,本小利微的茶館更難以維持,至解放前夕,北京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家了。」茶館衰落,有政治、經濟的原因,也是一種令人琢磨的文化現象。時代變了,閑人少了。即使有閑時,恐怕也沒有閑心了。或者說。「閑」已不再是值得炫耀並令人羡慕的人生理想了。
茶館自然不是北京的專利。四川、雲南等地的茶館,不見得比北京遜色。read.99csw.com但南方與北方的茶館文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區別。北京的茶館,是天子腳下的北京人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的反映。北京的茶館之所以名揚天下,一方面有老舍的關係(他替北京茶館做了活廣告),另一方面,它本身就是一部活話劇,它的興衰、它的客人們的命運,最能體現時代變遷的影子。在全中國,似乎沒有誰比北京人更幽默、健談、貪玩、閑散以及關心時政了,所以北京人泡茶時的話題,應該算最豐富且有趣的了。
在清末民初,北京的茶館遍及街頭巷尾。而同時,在法國巴黎,流行的則是咖啡館——藝術家們甚至在咖啡館里舉辦畫展、沙龍。可見不管哪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休閑方式。老舍是最關注茶館的,因為茶館里聚集的都是他感興趣的人——不僅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更對他們的命運感興趣。他寫過一部叫《茶館》的話劇。直到今天(半個世紀以後),「人藝」還經常重演這部經典——據說演員已換到第五撥了。只是看《茶館》的人(包括演《茶館》的人),都是未曾身臨其境泡過茶館的人,想象不出茶館昔日的輝煌。他們對於《茶館》很熟悉(甚至背得出人物表),對於真正的茶館又很陌生。現代青年,更偏愛去三里屯泡酒吧,更痴迷於歐風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