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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 北京的滋味

青梅煮酒

北京的滋味

豆汁真夠能勾魂的,使人沒齒不忘,似乎比傳說中的迷魂湯還要靈驗。一個遊子,回到數十年不見的故鄉,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此物。必須連喝幾大碗,才相信:確實是到家了。可以想象出,在其以前喝不到的時候,是多麼難受。這幾乎已日積月累地構成靈魂中的一種渴意。
在北京,哪怕喝白開水,我也能喝出別的什麼滋味。誰叫我的許多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與這座古老的城市聯繫在一起了呢?誰叫我這個外鄉人,呆得久了,都快要被它的風俗與性格給同化了呢?
聽說這事後,再讀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我總能聞見熱騰騰的豆汁的氣息。那是別的東西無法代替的氣息。數十年不散。終生不散。我想,豆汁的滋味,恐怕就是正宗的老北京的滋味吧。林海音老人吸飲豆汁時,是在用舌尖細細地舔拭久別重逢的北京,甚至是在回味自己遙遠的青春。豆汁提煉著一座城市的縮影與精髓。那是一個味覺中的北京,卻彷彿比眼睛瞧的、手摸的乃至耳朵聽的還要真實。或者說,還要直接。
對豆汁的好感,不是靠好奇就能培養的。聽他們這一說,我連試都不敢試了。豆汁會使一個人記住自己的身分:我九-九-藏-書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是誰?這有點像法國的高更那幅現代派名畫的標題。豆汁攤,是北京街頭最古老的大排檔。北京人與外地人最大的區別,恐怕不僅僅是口音,還在於能否喝得慣豆汁。我藉此調侃一下:看來在北京的飲食文化里,豆汁是贊成「血統論」的。
既然回來了,就喝個夠吧。既是出自命運的安排,又算自己對自己所作的一點補償。
品嘗北京的滋味,也正是向它靠攏的一種方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人與一座城市會合的捷徑。直到它變得不再陌生,不再神秘,不再縹緲。但在這過程中,你的幻覺已被它的滋味給充分地調動了。徹底認識它的滋味,很困難;想忘卻,則更為困難。
我覺得,與其說他們愛豆汁,莫如說更愛的是原汁原味的老北京。與其說他們嗜好豆汁的滋味,莫如說嗜好的是北京的滋味。這中間肯定有一層「愛屋及烏」的意思,增添了豆汁的魅力。在他們的心目中,豆汁無形中已成為故鄉的象徵。正如魯迅先生所言:讓幼小時喜歡吃的那些東西,蠱惑我們一輩子吧。與其說這是食物的蠱惑,莫如說是鄉情的蠱惑。
我想在北京的滋九_九_藏_書味里,肯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應該是蒼茫的歲月造成的,帶有味精的性質,只需掏一點點,就能使人的味覺乃至情緒,產生無窮的變幻。北京的滋味,應當是永恆的,但又是把握不住的。如同人的命運,千差萬別,可又萬變不離其宗。甚至可以說:這滋味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們的想象造成的,是我們的心情造成的。
看來喝豆汁真會上癮的。林海音與梁實秋,皆為豆汁之癮君子也。可惜梁實秋不如林海音幸運,他後來再也沒有機緣回北京喝豆汁了。這不能說不是他生命里的一個小小的遺憾。
北京的滋味,其實已遠遠超越了它的飲食文化,而融化在它的歷史與現實之中。它的歷史與現實,它的民俗與景物,它的風土人情,它的延續與變遷,分明又使這種滋味更加醇厚、更加複雜了。我相信在這濃縮的滋味里,有一整座虛擬化的城市,忽冷忽熱,若隱若現……那正是它的精神之所在,靈魂之所在。
豆汁的地位非其他京味小吃所能代替,在於它獨特的滋味,恰巧迎合了北京人的口感。因而成為老北京的一塊招牌。鄧友梅還講過一個笑話。說外地有管豆漿叫豆汁的,某山九九藏書東人進京,誤以為豆汁即豆漿,進店要了一碗,喝了一口便面露苦相,勉強咽下去后招手叫來店員很客氣地小聲提醒:「這豆汁別賣了,基本上酸了。」那夥計笑了:「好說您哪,不是基本上酸了,根本上就是酸的,這豆汁跟您山東的豆汁不是一碼事您哪!」鄧友梅說:「是不是北京人,測驗方法就是叫他喝一口豆汁。若是眉開眼笑,打心裏往外滿意地吁口長氣,就是地道北京人;若是眉頭緊皺,嘴角直咧,甭問這是外來戶。」所以林海音連喝六碗豆汁的豪爽勁兒(如同置「三碗不過崗」之勸告于不顧的武松),旁邊人見了,絕不會真把她當作台灣老太太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對某種特有的食物情有獨鍾,幾乎構成遺傳的記憶——豆汁堪稱是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人有記性,還是豆汁有記性(乃至鑒別能力)?
豆汁有股怪味,北京人嗜之如命,外地人卻敬而遠之。這真稱得上是一種考驗。「不稀不稠」,灰里透一點綠,老遠的就能聞到一股酸澀味,不愛喝的,聞一聞,捂鼻子,嘗一嘗咧嘴,說是活像泔水。可愛喝的,聞見那股味兒就流口水,說是一輩子不喝豆汁兒算白活read•99csw•com了。「老北京多愛喝豆汁兒,看一個人是不是老北京,問問他愛不愛喝豆汁兒,就夠了。」詩人劉征也持這種觀點。他說透過他談論豆汁的語氣,就該猜出他是個老北京。他對豆汁的感情甚至比林海音、梁實秋等遊子更純粹:不是為了懷舊,只是為了解饞。
鄧友梅在北京接待台灣女作家林海音(她是來重溫城南舊事的),問這位背井離鄉數十年的「小英子」,有什麼事需要幫忙。林女士的要求很簡單:「別的事沒有,就想叫你領我去喝豆汁。」鄧友梅想這還不好說嘛,立馬就領她去了。先品嘗其他小吃時,林海音還挺謙遜、挺穩重,可等豆汁一上來,她老人家顯出真性情了,一口氣喝了六碗還想要,嚇得主人趕忙擋駕:「留點明天再喝吧您哪,別嚇著我們!」她卻意猶未盡地咂咂嘴:「這才算回到北京了!」彷彿沒喝豆汁,等於沒回北京——至少,還是有一定的距離。鄧友梅感嘆:就憑這一點,林家六嬸就既是台灣人,又算得地道老北京!
在台灣島上不忘豆汁的,大有人在。梁實秋算一個。在《雅舍談吃》一書里,他縱橫評述天下美食,豆汁是不可能缺席的(哪怕只是在想象中存在),那是他對故土的https://read.99csw.com一個斬不斷理還亂的念頭。他頗自信地說:北平城裡人沒有不嗜豆汁者,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甚至對喝豆汁時的配料,也一一加以回憶:「佐以辣鹹菜,即棺材板切細絲,加芹菜梗,辣椒絲或末。有時亦備較高級之醬菜如醬黃瓜之類,但反不如辣鹹菜之可口,午後啜三兩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熱,終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在現實中,豆汁的滋味,離他很近,又很遠。那是屬於前半生的滋味吧?
豆汁原本是綠豆磨碎製作粉絲、粉皮的下腳料,經發酵而成。很便宜的。在舊社會,花兩枚銅板,管你喝個夠。奇怪的是,不僅窮人愛喝,富人也愛喝。「當年東安市場的小店『豆汁何』名聲一點不小於隔壁大飯店『東來順』。穿著華貴、坐著私家轎車專程來喝五分錢一碗豆汁的,大有人在。」(鄧友梅語)看來食物不問貧賤,全靠的是味道。如今,滿漢全席基本上快失傳了,可上不了檯面的豆汁,依舊膾炙人口。假如說前者代表著貴族化的北京,那麼後者代表著的是平民化的北京。很明顯,後者比前者更有生命力。豆汁經久不衰及令人難忘的程度,應驗了一個真理:大俗才是大雅。要俗就俗到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