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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覺得為什麼會這樣呢?」倪爾君問。
「願真主能讓您寬心!」我說,「我去睡了。」
「你又喝得太多了,哥哥!」倪爾君說。
「我搞不懂,你在檔案館里讀了那麼多的文章、文件之後,晚上回到家你還要研究你的腦子!」倪爾君說。
「老夫人,我把您的水果拿來了。」
「但是,當我看這些事件的時候,他們就不在外面的世界里,而在我的腦子裡了。我不得不寫我腦子裡的東西,而我的腦袋裡卻有蟲子。」
他們是要吃水果。我端走了臟盤子,拿過切好的西瓜端了出來,放了下來。他們不出聲地吃了,然後我來到廚房,燒上水,準備洗盤子,當我來到飯廳的時候,他們還在不吭聲地吃著。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了言語已經沒有什麼用了,或許是因為他們不願像咖啡館里的那些人一樣白費力氣。但是言語也有讓人興奮的時候,這我知道。一個人會說,你好,他會聽你說話,聽你講你的生活,然後他會講講他自己的生活,我也會聽著,就這樣我們可以彼此了解對方的生活。倪爾君,像她母親一樣,吃西瓜的時候連籽兒一塊吃。老夫人把她的頭伸向了我:
「是你每晚都說的那些嗎?」倪爾君問。
「怎麼可能沒有原因呢。」倪爾君說。
「沒有,老夫人,」我說,「您怎麼會這麼說呢?」
「是的,」法魯克先生說,「我的腦子裡像是有許多蟲子,有許多蠕蟲在爬來爬去。」
「你們在嘀咕什麼?」老夫人問。
我來到了花園,感受到了草坪的涼爽,一走出花園門,我就知道我不會去咖啡館了。周五晚上有很多人,我不像是能夠再次忍受同樣的煩惱,沒必要。我還是往前走了,一直走到了咖啡館,沒讓任何人看到,連賣彩票的伊斯瑪依爾也沒讓他看見,我沒有靠近那明亮的窗戶,來到了防波堤,一個人也沒有,我坐了下來,看著掛在樹上的彩燈在水中閃爍,我想著,想出了神。然後我站了起來,爬上山坡看了看藥店。凱末爾先生在那裡,他坐在櫃檯邊,看著那些在對面小賣部的燈光下叫喊著吃著三明治的無憂無慮的人們。他沒有看見我。我就不要打擾他了!我什麼人也沒去見,也沒有跟誰相互問候,腳步匆匆地回了家。關上花園門后,在嘈雜聲和樹林的另一邊我看到了他們,他們待在陽台那昏暗的小燈泡下,一個坐在桌子邊,另一個坐得離桌子稍遠點,他把椅子撐得滿滿的,椅子只有後面兩條腿著地,緩緩地晃動著。兄妹倆,好像為了不把積聚在他們周圍的那種不開心的生活陰雲嚇跑,為了更多地吸進一些不幸福,他們害怕做出任何舉動,害怕發出任何聲響。或許某種程度上是為了不要惹樓上在敞開著的百葉窗後面遊盪著的、隨時https://read.99csw.com都在找茬的年邁眼神生氣。然後我覺得那眼神也看到了她自己,但是她沒有看見我。老夫人的影子,惡毒而沒有同情心,在窗戶上顯現了片刻,彷彿她手裡拿著拐杖,影子投在了花園裡,然後她突然縮了回去,像是害怕罪孽似的。我悄悄地上了陽台的樓梯。
我收拾起臟盤子,進了廚房,洗著盤子。塞拉哈亭先生以前常說,你要是吃了生肉,你要是光著腳走路,這些蟲子、這些蠕蟲就會在你的腸子里爬來爬去,蟲子,你們聽明白了嗎?我們剛從鄉下來,聽不明白。我媽媽死了,多昂先生可憐我們,把我們帶到了這裏:雷吉普,你,你幫我母親做家務活,伊斯瑪依爾可以和你一起住,在樓下,你們就住在這個房間里,我會為你們做點什麼的,我本來也要為你們做的,為什麼要讓你們來償還那兩個人的罪孽呢,為什麼?我沒有說話……你也要看著點我爸爸,他喝得太多了,好嗎,雷吉普?我還是沒有說話,好的,多昂先生,我甚至連這句話都說不出口。然後他把我們留在了這裏,自己當兵去了。老夫人不停地嘮叨著,我學著做飯,塞拉哈亭先生也會偶爾來問問:雷吉普,鄉下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給我說說,他們都在那裡做什麼?有清真寺嗎,你去嗎?你覺得所謂的地震是怎麼來的?是什麼形成了四季?你怕我嗎,我的孩子,不要害怕,我是你爸爸,你知道你多大了嗎,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年齡呀,好的,你十三歲了,你的弟弟伊斯瑪依爾是十二歲,你害怕不想說話,這很正常,我沒能和你們在一起,是的,我不得不把你們送到鄉下,把你們送到了那些蠢貨身邊,但是我也有我的不得已啊,我正在寫一部偉大的著作,裏面什麼知識都有,你聽說過百科全書是什麼嗎?唉,可憐的人,你上哪兒去聽說呢,好吧,好吧,別害怕,你說說,你們的媽媽是怎麼死的,多好的女人啊,在她身上有著我們民族的美德,她給你說了所有的事情了嗎,她沒有說過所有的事情嗎?好吧,你把這些臟盤子洗了,要是法蒂瑪對你們不好,就趕快跑上樓來我的書房,告訴我,好嗎,不要害怕!我沒有害怕。我洗了盤子,我幹了,四十年了。我想得太入神了。我洗完了盤子,把它們放好,我累了,脫掉圍裙坐了下來,我想要歇一會兒,一想到咖啡館我就站了起來,到了外面,來到了他們身邊。他們還在聊天。
為了表明她不喜歡而且討厭被騙,老夫人板起了臉,然後她的臉就習慣性地那麼板著,忘記了她為什麼討厭,但是那張年邁的臉堅決地要永遠不忘記應該討厭……他們一聲不吭,我站在桌子后兩三步遠的地方等著。都是些相同九*九*藏*書的事情,晚飯時,周圍愚蠢的螟蛾在昏暗的燈光下飛來飛去,除了刀叉的叮噹聲,其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花園裡也變得靜悄悄的,有時有蛐蛐的叫聲,有時有樹林的沙沙聲,遠處,整個夏天都會有生活在花園圍牆另一邊的人們的那些掛在樹上的彩燈、汽車、冰激凌和相互間的問候……冬天的時候連這些都不會有,牆外邊樹林寂靜的黑暗會讓我感到害怕,那時我都會想大喊,但我喊不了,我想和老夫人聊聊天,但是她不會聊,我就會閉上嘴,驚訝地看著人們是怎麼能夠待在這樣的寂靜之中的,對她在桌子上緩慢移動的手我會感到害怕,心裏似乎是想大喊:老夫人,您的手就像是惡毒的老蜘蛛一樣!更早以前,多昂先生也很安靜,彎著腰,扭曲著身子,像個孩子一樣,她們經常訓斥他。比這還要早以前,塞拉哈亭先生經常艱難地喘著氣咒罵,聲音比雷聲要老、要啞得多……這個國家,這個該死的國家!……
「你稱之為故事的那些東西,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客觀事實!」倪爾君說,「這些對於解釋這個世界是必須要有的。」
天一亮,我就早點出去走走。然後我就去市場,或許還可以見到哈桑,接著或許會見到其他人,我們可以聊一聊,他們或許會聽我說說!要是我說話能說得好一點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他們就會聽我說話。法魯克先生,那樣的話我就可以說,你喝得太多了,這樣下去你就會像你的爸爸一樣,像你的爺爺一樣,真主保佑,會因為胃出血而死的!我想了起來,拉希姆死了,明天中午我要去參加葬禮,在下午的炎熱里我們要跟在棺材後面爬那山坡。我可以見到伊斯瑪依爾,他會說,你好哥哥,你為什麼不來我們家了?都是些同樣的話!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和在鄉下的爸爸帶我和伊斯瑪依爾去看醫生的時候。醫生說,這是小時候挨打所引發的侏儒症,他說,以後你們要讓他們曬太陽。讓小的那個的腿晒晒太陽,或許會好轉。好的,那他哥哥呢,我母親問。我認真地聽著。那已經治不好了,醫生說,他會一直這麼矮小,但讓他吃吃這些藥片,或許會有用。我吃了那些藥片,但是沒有一點用。我又想了一會兒老夫人和她的拐杖,還有她的惡毒,但是不要去想,雷吉普!然後我想到了那個漂亮的女人。每天上午,漂亮的女人九點半來小店,接著她還會去肉店。這幾天沒來。她身材高挑、纖細,皮膚黝黑!身上有股很好聞的香味,甚至在肉店裡也能聞到。我總想和她說說話。您沒有僕人嗎,夫人,您還要自己買東西,您的丈夫不是有錢人嗎?她看著機器是怎麼切肉的時候是多麼的好看!別想了,雷吉普!我母親的皮膚也是黝黑的。可憐的九*九*藏*書母親!我們就這樣變成了這種樣子。我還是在家裡,你看,你看,還是在這個家裡。你想得太多了,不要想,快睡覺!可我每天早上又從不想。睡覺吧!我慢慢地打了個哈欠,突然心裏一驚,發現,一點聲音也沒有,甚至輕微的聲音也沒有,奇怪!就像冬天的晚上一樣。寒冷的冬夜裡害怕的時候,我經常想想故事。再想想故事吧!是報紙上的嗎?不是,是我母親講過的一個故事:從前,一個國王有三個兒子,但是在這之前他一個兒子也沒有,國王因為想要一個兒子而很憂傷,他向真主做了祈禱。像我們一樣嗎,我母親講的時候我總會這麼想,難道國王就連像我們這樣的男孩子也沒有嗎?天哪,可憐的國王,我同情他,我更加愛我的母親,愛伊斯瑪依爾,也更加愛我自己了。我更加愛我們的房間,愛我們的傢具……要是有本像我母親講的童話一樣的書該有多好,裏面的字寫得很大,我讀了又讀,讀的時候我就能想著它們進入夢鄉,在夢中見到他們和可憐的國王,要是這樣該有多好。他們幸福嗎?以前他們很幸福,那是從前的事了。在夢裡人們都會很幸福。儘管有時你會感到害怕。即使這樣,早上你想到那種恐懼你還會很高興的,不是嗎,你會喜歡夢裡的恐懼的?你會像喜歡想那個在小店裡看到的黝黑的漂亮女人一樣喜歡的。好吧,現在就想著黝黑的漂亮女人睡吧,美美地睡吧。
法魯克先生像是早就聽慣了似的看了看她。接著他說:「我的大腦,就像是個裡面有蟲子在蠕動的一個核桃!」
「我知道所有那些故事和與之相反的故事。」法魯克先生說,好像有點悲傷。
「那就去找!」倪爾君說。
「好吧,用字句玩玩看。」倪爾君說。
「解開!」
「肯定有一種辦法可以說清楚這一點,但是我就是找不到!」法魯克先生說。
我們上了樓梯。在第九級上停了下來。
「把門帶上!」
「是在紙上,但是,外面的世界里應該有它的對應物……沒有嗎?」
「十九級,謝天謝地!」她說完,進了她的房間。服侍她躺下,我問了問,她說她不想要水果了。
「然後貓咪就會來了,」法魯克先生說,「我知道,早上時它們就會來,沒有教養的傢伙根本不怕我。」
「我無法滿懷信心地來建立起它們之間的聯繫,」法魯克說,「我不想讓自己去做這件事,而想讓這些事件自己去建立起它們之間的聯繫,但是不行。一旦找到一個因果聯繫,我立刻就感覺到這是由我自己的腦子安排出來的。那時,這些事件就像可怕的蠕蟲、蟲子,就像在空中擺動一樣,在我大腦的溝回中蠕動著……」
「當然,」倪爾君說,「你去睡吧,雷吉普,桌子我明天早上會收拾的。」
「怎麼九-九-藏-書改?」倪爾君問。
「哎,那又怎麼樣?」倪爾君說,「你又沒有更有價值的故事!」
「是的,我知道我沒有!」法魯克先生厭煩地說,「但是這並不足以讓我能夠激動地相信其他的那些故事。」
「雷吉普!」
「雷吉普,我會送她上去的,你別那個什麼了……」倪爾君正說著的時候,老夫人的圍脖一解開,她就站了起來,靠在了我身上。
「為什麼?」倪爾君問。
「別護著他們。」她說。她那拄著拐杖的手像是要打一個孩子似的舉了起來,但不是沖我來的。然後我們又繼續上樓。
他們都沒有說話,這次不是因為他們沒能溝通,像是因為他們明白了他們互相所能理解了的事情當中存在著理解不了的東西而感到高興。如果面對面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你不說話,有時這種沉默會比彼此交談更加有意義。要是有那麼一個人該多好,要是我也有那樣一個朋友的話……
「是的,但我還沒有全部說完呀!」法魯克先生說。
「有。」
「那你說我該研究什麼?」法魯克問。
「法魯克先生,」我說,「我要去咖啡館。您要什麼東西嗎?」
「不明白!」
「法魯克又在喝酒了,是么?」她問道。
「像什麼樣的小蟲子?」倪爾君問,一副生氣的樣子。
「是的,小姐。」我說。
「那你就寫這些!」
我進了廚房,從柜子里拿出了杏,昨天還剩了些櫻桃,我拿出來放到了一起,洗了洗端上了樓。
「我跟你說,」法魯克先生說,「我覺得我今天理解了,為了能原原本本地看到生活或者歷史是什麼樣,我們必須改造我們大腦的構造。」
「這些都在紙上,但是……」
「許多奇怪的想法在湧向我腦子裡。」他說。
法魯克先生先是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喝光了杯子中的酒,接著突然地,
「很常見,」法魯克先生說,「毫無因由的一大堆事件。讀了很多,想了很多之後它們就在我的腦子裡輕輕地蠕動著。」
「胡說!」倪爾君說。
「我老了。」他說。
「沒什麼,」倪爾君說,「您為什麼不吃茄子,奶奶?這是雷吉普今晚做的,不是嗎,雷吉普?」
「什麼?」倪爾君問。
「必須從所有的故事中解脫出來!」法魯克先生說。或許他有點激動了。
「您再多坐一會兒吧,奶奶。」法魯克先生說。
他們早就坐在了桌子旁,在昏暗的燈光中,靜靜地吃著飯。安靜的晚餐:先是法魯克先生和倪爾君聊一聊,說笑一下,而後是麥廷先生還沒有吃完嘴裏的最後一口就站起來離開,老夫人會問他要去哪裡,但是一個字的回答都得不到,另外兩個則會想和老夫人聊上一會兒。您好嗎,奶奶,您好嗎,他們會說,因為沒有別的要說的,他們就會說,來吧,明天讓我們開車帶您轉轉,到處read.99csw.com都蓋起了公寓、新房子、混凝土建築,新修了道路,架起了橋樑,來吧,奶奶,讓我們帶您看看,但是老夫人會不吭聲,有時會嘟囔一會兒,但是嘟囔聲中他們聽不清一個字,因為老夫人低頭看著盤子,像是在責怪她嚼的東西似的,口不擇詞地嘟囔著,要是她把頭從盤子上抬起來,那就是因為她很吃驚,是因為她在奇怪,奇怪他們怎麼還不明白她除了討厭之外就做不成別的什麼事了。這時候,他們就又會和我一起再一次明白應該不說話了,但是他們又會忘記這一點,會惹她生氣,當他們想起不該惹她生氣時就會那樣子小聲嘀咕起來。
「我不知道怎麼弄,」法魯克先生說,「但是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個尋找長篇故事吞咽下去的饞嘴貓一樣。我們必須從這種對故事的沉迷中解脫出來!那時我們就會自由了,那時我們就會原原本本地看清這個世界了!你明白么?」
我帶上門,下了樓,法魯克先生早就把原先藏起來的酒瓶放在了桌子上,他們說著話。
她什麼也沒有說。我放在了桌子上,拉上門下了樓,洗漱完就進了我的房間。有時,我會很快就聞到我自己的味道。我穿上了睡衣,熄了燈,之後悄悄地打開窗戶,躺到了床上。我把頭枕在枕頭上,等待著早晨。
「研究那些事件,」倪爾君說,「事情的經過,它們的原因……」
「什麼?」他問,「噢,謝謝,雷吉普。」
他們談不攏,便不說話,看著花園。他們像是有些憂傷、難過,但又像是有些好奇。他們就像在看自己的想法,而沒有看見他們看的地方,沒有看見花園裡、無花果樹下藏著蛐蛐的草。你們從思想里看見了什麼?痛苦、傷心、希望、擔心、等待,最後只剩下同樣的東西,要是你不往中間放點東西的話,你們的腦子就會像自己磨自己的磨盤石一樣把自己給吃完,這話我以前是從哪兒聽到的?那時候,他瘋了!塞拉哈亭醫生,有人說他是個本分的醫生,他想搞政治,但一開始就被人趕出了伊斯坦布爾,他瘋了一樣埋頭于書籍之中。說謊的人,散布流言的人,不,他沒有瘋,我親眼看見的,晚飯之後他除了坐下來喝喝酒,除了偶爾會失去一點分寸之外他有什麼罪過?他整天坐在桌子旁寫作。還有,他有時會來和我聊聊。一天,他說,世界就像是那棵禁樹上的蘋果,你們不把它弄下來吃了,因為你們相信那些空洞的謊言,你們害怕,把知識的果實從樹枝上摘下來,不要害怕,我的孩子,雷吉普,你看,我把它摘下來了,我自由了,快點,你可以得到整個世界。你快回答我呀!我很害怕,沒有吭聲。我知道我自己。我一直害怕魔鬼。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戰勝恐懼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戰勝它。我要出去轉轉,去咖啡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