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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吃早飯用的餐盤收拾掉以後,雷吉普便去了集市。回來時,他的身邊還跟了一個人。從那羽毛般輕盈的腳步聲,我知道那是倪爾君。她上樓來打開了我房間的門,朝我看了看:她的頭髮濕濕的,肯定是去游泳了。之後她便走了。直到我死,再也沒有別人來過我的房間了。我躺在床上,聆聽著這個世界。我先是聽著倪爾君和法魯克在樓下說話,不過後來海灘上那煩人的噪音越來越大,我壓根兒就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我無法入睡。簡直就是地獄,塞拉哈亭,我自言自語道,難道是你所說的天堂降臨人間了嗎?你聽,大家都一樣,只要交上那些錢,誰都可以進來,脫掉身上的衣服,然後並排躺到一起,你聽!為了讓耳朵能清靜一些,我起來關上了窗戶和百葉窗。吃午飯吧,然後就午睡,忘掉一切,可我等了很久才吃上飯,雷吉普弄得有些遲了,聽他說是因為參加一個漁夫的葬禮去了。午飯我也沒有下樓吃,等我吃完,雷吉普收拾掉我的餐盤,關上房間的門便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準備午睡。
我一邊看一邊憎惡地把這些東西往爐子里扔著,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暖和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也不知道往爐子里扔了多少,就在這時門打開了,我朝門口望去,原來是侏儒。他才十七歲,可他卻說道:老夫人,您在幹嗎?難道不可惜嗎?你給我閉嘴!這難道不是在造孽嗎?我讓你閉嘴!不是造孽嗎?他還不住嘴!我的拐杖在哪兒?他閉上了嘴。還有其他的紙嗎?你藏了什麼沒有?你這個侏儒老實告訴我,所有的都在這兒了嗎?他不說話!這麼說你藏了,侏儒,你不是他的兒子,你只是他的私生子,你沒有權利得到任何東西,你明白嗎?快把你藏的東西拿給我,我要把所有的紙都給燒了,你快給我拿來,瞧瞧,你還問我可不可惜。我的拐杖在哪兒?我朝他走過去。這個狡猾的小子,他趕緊跑下了樓。他在樓下喊道:我沒藏什麼,老夫人,我發誓,我什麼都沒藏!好!我沒吱聲。半夜我突然闖進了他的房間,弄醒他,把他趕出了房間。我仔細地搜了搜他那瀰漫著怪味的房間,連童床上的小褥子里都沒有放過。沒有別的紙了,確實沒有。
我把被子蒙到頭上,可即便那樣我還是能聽見外面的噪音。我突然覺得自己明白了,現在我明白了,那個孤獨的冬夜是多麼的美好呀。我獨自享受著夜的寂靜,一切都變得那麼生硬、寂靜,我把耳朵貼在枕頭上,想像著世界的孤寂,可突然間世界像是穿越了時空般地從枕頭下面輕輕地告訴我,塞拉哈亭已經去蓋布澤了。當時我早就把什麼世界末日給忘到腦後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也顧不得屍體在墳墓里會不會腐爛了!一想到這兒,我拿起拐杖,下了樓,朝白雪皚皚的院子走去。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地獄里翻滾的油鍋和殘忍的酷刑了。我朝那個被魔鬼稱為「窩棚」的罪惡小屋快步走去,正在融化的雪面上留下了我的一串腳印。我不管什麼吸血蝙蝠、響尾蛇和死屍了!我來到窩棚,敲響了門,等了一會兒以後那個單純的苦命女人,也就是那個愚蠢的傭人馬上把門給打開了。老鼠屍體,貓頭鷹,妖魔鬼怪!我推開她闖了進去,這就是你的雜種吧,她想抓住我的手!陰溝下水道,蟑螂,對死亡的恐懼!夫人,您別這樣,您別這樣,孩子們有什麼錯呢?黑奴,黑人,銹跡斑斑的鐵棍!夫人,您別打孩子們了,您打我吧,他們有什麼錯呢。真主啊,孩子們,你們快跑,快跑啊!他們沒能跑出去!腐爛的屍體,雜種!他們沒能跑出去,我使勁地揍著他們。這時,你還敢對我揮手,啊,我連孩子們的母親一起揍了起來,她一還手,我揍得更厲害了。最後,當然了,塞拉哈亭,倒下的是你嘴裏那個勤勞、強壯的女人,而不是我!當時,我聽著雜種們的哭聲,欣賞著五年來一直矗立在院子盡頭,被你稱為「窩棚」的這個讓人噁心的罪惡小屋裡的擺設。木勺、白鐵製成的刀、我母親的破杯碟,法蒂瑪你看,丟的箱子也在這兒好好的呢,箱子被當成了桌子,還有破布、爐子的通風管、地鋪、窗戶、塞在門下方的報紙,真主啊,又臟又丑的、讓人噁心的read.99csw•com破衣爛衫、紙堆、劃過的火柴、生了銹的斷鉗子、白鐵箱子里的柴火、倒在地上的舊椅子、衣架、空酒瓶子,地上還有些玻璃片,天哪,還有血和哭泣著的雜種們,我厭惡這一切。那天晚上塞拉哈亭回來以後哭了一陣兒,十天後便把他們送到了那個遙遠的鄉下。
好的,法蒂瑪,他說,就算你說得對,可你也太沒人性了,你把小的那個的腿都打折了,大的那個究竟怎麼了我也不知道,可他渾身上下都被打紫了,他肯定被嚇壞了。為了我的百科全書,這些我忍了,我要把他們送到遙遠的鄉下去,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憐的老人,他同意收養這兩個孩子。我給了他一筆錢,所以最近我還是得把猶太人給叫來,唉,怎麼辦呢,既然犯下了錯,我們就得受到懲罰,好了,好了,你別再說了,錯不在你,都怪我,不過從今往後,你別再限制我喝酒,別煩我了,廚房裡沒人幹活了,你去干吧,現在我要上樓工作去了,你呢,別惹我發火,趕快從我面前消失,待到你的房間里,躺到你那冰冷的床上,整個晚上你就像只小貓頭鷹一樣瞪著天花板失眠去吧。
在塞拉哈亭發現「死亡」的秘密七個月之後,也就是在他死了三個月之後,當時多昂在凱馬赫,正值隆冬時節,家裡只有我和侏儒兩個人。夜裡飄著雪,墳上肯定已經積滿了雪,正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打了個冷戰,我想好好地暖和一下。我是因為受不了他嘴裏的酒氣才住到這個房間里來的,而我現在仍然獨自一人坐在這個冰冷的房間里,雙腳凍得冰涼。房間里微弱的燈光讓人心煩,風裹著雪花敲打著窗戶,我並沒有哭泣。我想暖和一下,便上了樓。塞拉哈亭活著的時候我從沒去過他的房間,那時他房間里的腳步聲總是不絕於耳,不過現在,我想,我可以進他的房間了。我輕輕地推開門,桌子上、沙發上、椅子上、抽屜里、書上面和書中間、地上、窗戶上到處都是紙,劃得橫七豎八的紙。我打開爐門,把這些東西統統塞到了爐子里。我劃了根火柴,扔了進去,哈,塞拉哈亭,要不了一會兒這些書報連同你的罪孽都將化為灰燼!等你的罪孽消失了,我的心慢慢地也就暖和了!我為之付出了畢生心血的作品啊,我可愛的罪孽啊!讓我們看看這個魔鬼都寫了些什麼?我一邊撕一邊燒的時候也看了看,他在上面做了一些筆記:共和國是我們必需的國體……共和國有很多的種類……在這個問題上,德·帕瑟在他的書中……1342……報紙上說這個禮拜共和國已經在安卡拉成立了……很好……他們可別把它弄得跟他們自己一樣。你得將達爾文的理論和《古蘭經》進行對比,用一些連傻瓜都能理解的實例來說明科學的高明之處……地震,完全是一種地質現象,是地殼發生了震動……女人是男人的補充……她們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那種正常的女人,她們享受著上天賦予她們的歡樂,她們沒有煩惱,沒有傷痛,沒有滿腹的怨恨,她們很樸實。這種女人大多來自於下層社會……就像盧梭沒娶進門的媳婦一樣……她是個傭人,給盧梭生了六個孩子……第二種女人則是霸道、易怒和高傲的,她們迷信、冷酷,一點也不善解人意……就像瑪麗·安圖瓦奈特一樣……這第二種女人太冷酷了,一點也不善解人意,所以很多學者、哲學家只好在下層社會的女人身上來尋找理解和愛情……盧梭的愛人是個傭人,歌德的愛人是個麵包師的女兒,共產主義學者馬克思的愛人也是家裡面的傭人……她還替馬克思生了個孩子呢……後來恩格斯將這件事承擔了下來。他為什麼會羞於承認呢?因為現實的生活……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因為他們冷酷的妻子,這些偉人忍受著他們本不該忍受的痛苦,忍受著煎熬。有些沒有完成自己的著作,有些沒有完成自己的哲學,還有些沒有編完自己的百科全書就已經油盡燈枯了……而那些被法律和社會視為私生子的孩子們則過著另一種痛苦的生活!……看到白鸛的翅膀,我曾經想過,可以製造出一種像白鸛一樣,沒有尾巴和螺旋槳的飛艇嗎?……飛機已經成了一種戰爭武器了……九_九_藏_書上周一個叫林白的傢伙成功地飛躍了大西洋……二十二歲的時候……所有的國王都是笨蛋……聯合主義分子們的傀儡雷沙特是最笨的一個……我們花園裡的蜥蜴沒讀過達爾文,可和達爾文的理論一樣它們能捨棄自己的尾巴,這不應被看做是一個奇迹,而應當看成是人類思維的勝利!要是我能夠證明基督教加速了人類工業化的腳步,我就會這樣寫:我們必須放棄伊斯蘭教,皈依基督……
夠了,法蒂瑪,別再想了!我躺在被子里渾身直冒汗。我突然想起來,侏儒會說出去嗎?他會說,孩子們,你們的奶奶用她手裡的拐杖打過我們……我害怕了,我不想去想了,我也不想睡覺了,外面海灘上的嘈雜聲吵得我根本睡不著!
也許,為了博取多昂的同情,他從鄉下給多昂寫信了。不過也可能是他父親告訴他的。可除了自己寫的東西,塞拉哈亭好像對什麼都無所謂似的。大學畢業后的那個夏天,多昂無緣無故地問起了他們:媽媽,雷吉普和伊斯瑪依爾怎麼走了?後來有一天他走了,等他一周后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稚氣未脫的他們。一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侏儒和一個瘸子!我的孩子,你為什麼要把他們從鄉下帶到這兒來,他們來我們家幹嗎,我問道。他卻說,媽媽,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他們帶來,他還把他們倆安排到侏儒現在的房間住了下來。後來,瘸子私吞了多昂讓他賣鑽石的錢,偷偷地溜走了,不過他並沒走多遠,每年去掃墓的時候,他們都會把他在山坡上的房子指給我看。我一直很想知道,侏儒為什麼不走。他們說他之所以不走是因為他害羞,害怕和別人打交道。侏儒把我從家務和廚房裡解救了出來,不過他也很煩人。多昂走了以後,我經常發現塞拉哈亭和侏儒兩人躲在角落裡聊天。塞拉哈亭說,孩子,你說說看,鄉下的生活是怎樣的,你吃了很多苦嗎,他們讓你做禮拜嗎,你告訴我,你相信真主嗎,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女人呀,她的身上有我們民族的美德,不過太遺憾了,我必須要把這本百科全書寫完。侏儒沉默不語,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逃回自己的房間,想把自己聽到的這些話給忘掉,可我怎麼也忘不掉: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女人呀,她的身上有我們民族的美德,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女人呀,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女人呀!
不過謝天謝地,除了他自己,可能還有那個侏儒之外,再也沒人看過他的那些令人作嘔的謊言。這個鬼迷心竅的可憐蟲把地獄形容得像美麗的天堂一樣,他還苦苦地進行了祈禱,希望他所描繪的地獄能夠馬上降臨人間,可惜,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看到過這些。
可我還是害怕,他肯定藏了些什麼,可能有一部分紙我沒有注意到。也許多昂找到他父親的私生子,拿到這些東西,然後把它給印了出來,因為他總來問我:媽媽,我父親寫的東西在哪兒?孩子,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麼。你還記得嗎,他花了好多年時間寫那些東西,媽媽,它們在哪兒?孩子,我聽不清。親愛的媽媽,我在說我父親寫了一半的百科全書。我聽不清。那些東西沒準很有價值,父親為它們付出了畢生的心血,我很想看看,媽媽,快把它們給我。我聽不清你說什麼,孩子。也許我們可以如父親所願,找個地方把它出版出來,因為你瞧,又到「五·二七」周年紀念了,大家都說軍人又要發動政變了。我的多昂,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這次政變過後,沒準凱末爾主義會再度興起,我們至少可以把百科全書里一些有意思的部分給印出來。它們在哪兒,母親你快找出來給我!我聽不清。那些紙在哪兒,啊,真主啊!我找了,可我怎麼也找不到,只在洗衣房裡找到了一些被扔在那兒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我聽不見。你幹了些什麼啊,媽媽,難道你把那些紙呀、書呀什麼的都給扔了嗎?我沉默不語。你把它們撕了,燒了,扔了,是嗎?他哭了起來。過了會兒,他抱了個酒瓶兒。我也要寫,我也要和父https://read.99csw.com親一樣。瞧,一切都在朝著壞的方向發展,必須要做些什麼來阻止這種惡化的趨勢,來阻止這些愚蠢的行為。這些人也不是這麼壞或是愚蠢,他們當中也有些好人,媽媽。上學的時候我就認識農業部長了,我們愛上了同一個女孩,不過我們的關係非常好,他比我低一年級,但我們都是田徑隊的。那時他是投鉛球的,很胖,但他有顆鑽石般純真的心,現在我正在給他寫一份長篇報告。現在的總參謀部第二參謀長,我在齊樂當縣長助理的時候他還是個上尉。他是個好人,一直想為國家做些貢獻。這篇報告我也要給他寄上一份。媽媽,你不知道,有太多不合理的事情了……好的,孩子,這些事情為什麼要由你來承擔呢?就算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也得負責,媽媽,至少我得坐到桌旁把它們寫下來……你比你的父親更可憐,比他還膽小!……不是的,媽媽,不是的,我要是膽小的話,我早就和他們同流合污了。我有機會當省長的,可我卻到這兒來了,他們怎麼對待那些可憐的農民,你知道嗎?孩子,我不關心這些!他們在荒山野嶺把他們給……你死去的父親告訴我,關心是沒有任何用的!他們把那些農民扔在那裡,沒有醫生也沒有老師……太遺憾了,我的多昂,我死去的父親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我沒能教給你!每年為了能從他們的手裡低價收購糧食……太遺憾了,孩子,我什麼也不能給你!然後他們就把那些農民扔到了黑暗之中,媽媽……他還在說,我不聽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心想,太奇怪了,就像是有人在說服他們,不讓他們像其他人一樣輕鬆地處理家庭和事業之間的關係!沒準說服他們的那個傢伙,現在正在看著我遭受痛苦,偷偷地在笑呢!我憎惡地看了看表。已經三點了,可我還是無法入睡,耳邊全是海灘上傳來的喧鬧聲。之後我想到了侏儒,害怕了起來。
母親常說,午睡是最香的了。吃完午飯,然後做上幾個美夢,那感覺簡直太棒了。的確如此,我會出點汗,人也很放鬆,彷彿變輕了,就像一隻小麻雀一樣撲棱撲棱地飛起來了似的。然後我便會打開窗戶,既為了換換屋裡的空氣,也為了讓尼尚坦石花園裡的綠枝條伸到房間里來帶走我的夢。因為我經常覺得,在我醒來以後我的夢仍然還在繼續著。等我死了以後可能也是這樣的吧,我的思想還在房間里徘徊,在房間的物品中,在關得嚴嚴實實的百葉窗間,在桌子、床、牆壁和天花板的表面上來回遊盪,要是有人輕輕地拉開房門,便會覺得彷彿在房間的空氣中看到了我的思想。快關上門,別玷污了我純潔的思想,別破壞了我的回憶,為了讓你們在我這純潔的思想面前感到羞愧,就讓它永遠留在這兒,留在這所寂靜的房子里,像天使一樣四處飄蕩吧。不過,我知道那時他們會做些什麼。啊,這些該死的孫子們,最小的那個,他曾經說過一次,這兒太破舊了,奶奶,我們把這兒推倒,然後蓋棟樓吧。我知道,看到別人清白比他們自己泥足深陷還要讓他們痛苦。
我確實很憎惡他們。在寒冷的冬夜,塞拉哈亭滿嘴酒氣,他以為我睡著了,他先是悄悄地下了樓,侏儒的母親正在侏儒現在住的房間里等著他,主啊,這個下流的傢伙悄悄地往她的房間去了。我目睹了這一切,我憎惡他們,後來為了能和她更加舒服,更加「自由」地作樂,這是他在百科全書里經常使用的字眼,他在那兒搭了一個窩棚。我目睹了這些,我憎惡他們。當他半夜醉醺醺地從書房出來去那兒的時候,我手拿織針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想像著他們在那裡做什麼。
我躺在床上,依然無法入睡。我在等待著夜晚的到來。夜快點來吧,到那時你們都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誰也沒法再折騰了!那時就剩我一個人,我會摸著它們,聞著它們,品嘗著它們,感受著它們:水、玻璃瓶、鑰匙、手絹、桃、香水、盤子、桌子、鍾……現在它們的存在都是為了我,它們和我一樣悠閑地待在空氣中,待在我的周圍,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彷彿和我一起在這寂靜的夜裡打著哈欠,反省著自己犯下的罪孽。那時,時間就成了時間,它們離我更近,我也離自read.99csw.com己更近了。
不,塞拉哈亭,她不過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這個女人是個傭人。因為仇殺,和她的丈夫從鄉下逃到了蓋布澤,後來她的男人去當兵了,把她託付給這兒的一個漁夫,可這個漁夫出海時翻了船淹死了,這樣的事情我在碼頭看到過好多次,這個苦命人可怎麼過活呀,那個時候我們家的廚師是從蓋萊德來的,他對塞拉哈亭說了「你不相信真主,我們要給你一些顏色瞧瞧」之類的話,所以塞拉哈亭把他打發走,把那個討人嫌的可憐蟲帶回了家。我們怎麼辦呢,她的男人沒了,法蒂瑪。我不管,我說。她很快就學會了做家務,當她卷好第一個菜卷的時候,塞拉哈亭說,多麼能幹的女人呀,不是嗎,法蒂瑪。那時我就已經預感到有事要發生了,我的心裏頓時便生出了厭惡之情,太奇怪了,母親把我帶到這個世上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目睹別人犯下的罪孽,讓我憎惡他們的嗎?
我們正在吃早飯,那個女人在一旁伺候著,後來,就和現在侏儒所做的一樣,她像是厭煩了伺候別人似的,便下樓去了廚房,這時塞拉哈亭嘟囔道:你叫他們私生子,可他們也是人。他像是在說著什麼秘密或是在懇求什麼似的,說話的聲音又輕又客氣,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可憐的孩子們在窩棚里挨著凍,一個孩子才兩歲,另一個才三歲。我決定要讓他們和他們的母親一起搬到房裡住,法蒂瑪!小房間已經裝不下他們了。我要讓他們住到那個側屋去。你別忘了,他們說到底也是我的孩子。你就別用你那荒謬的信仰來反對這件事啦!我心裏在想著,沒有吭聲。午飯時趁她下樓的當兒,他又說道,不過這回卻是大聲地說:我已經無法忍受他們身上裹著破布睡在地鋪上了。明天我去蓋布澤買這個月要用的東西時……我心想,這也就是說明天他要去蓋布澤!下午的時候我這樣想道:也許晚飯的時候他就會說,從今往後我們就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吧,因為他不是說我們都是平等的嗎?不過,他並沒有這樣說。他喝了酒,說他第二天早上要去蓋布澤,然後便毫無顧忌地走了。我馬上就上了樓,我跑到背面的房間,看著他的背影。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搖搖晃晃地朝那個窩棚,朝著那罪惡的燈光走去,去吧,魔鬼,你去吧,明天你就等著瞧吧!我一邊看著月光下白雪皚皚的院子,一邊看著那醜惡、微弱的燈光,直到他回來。這次他走進我的房間,沖我說道:從去年開始,我必須要經過法院的批准才能把你休掉,而且就算你同意,我也不能再娶別的女人了,不過你別洋洋自得,法蒂瑪,我們之間所謂的婚姻,除了那一紙可笑的協議之外已經一無所剩了!而且,按照我們結婚時的規定,僅憑兩個字我就可以隨時把你休掉或是再娶一個,只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罷了!你明白嗎?我聽他繼續說著。後來,他說第二天早上要去蓋布澤,便搖搖晃晃地回去睡了。我看著白雪皚皚的院子,想了整整一夜。
他肯定在讓那個可憐的女人做一些他不敢讓我做的事情。為了讓她犯下罪孽,他會先給她喝點酒,然後讓她說沒有真主,為了取悅這個魔鬼她會說,沒有那個,不,我不怕犯下罪孽,沒有,沒有真主。該死,法蒂瑪,別再想了!有時,我會去背面的房間,看著他們的窩棚里那罪惡、微弱的燈光,一邊想像,一邊自言自語著:他們在那兒,就在那兒,現在……也許他們正在親吻他們的私生子,也許他正在解釋什麼地方沒有真主,也許他們正在說笑,也許……別想了,法蒂瑪,別想了!後來,對於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實在是感到羞恥,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拿起針一邊給多昂織背心,一邊等著。我也沒有必要等太久,一小時后,我聽到塞拉哈亭離開了窩棚,沒過多久他就搖搖晃晃地上了樓,他連躡手躡腳地上樓都已經不願意了,我給自己房間的門留了一指寬的縫隙,透過那個小縫我擔憂、恐懼、厭惡地看著這個魔鬼,直到他走進書房。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裏很害怕。他捶著門,帶著哭腔在那兒乞求著。我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他抽泣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再過了會兒他那響亮、安詳的呼嚕聲便響了起來。外面還在下九-九-藏-書著雪,我望著窗外一直想到天亮。吃早飯的時候他把我想明白的東西給說了出來。
有一次,他搖搖晃晃上樓時突然停了下來,當時,我透過門縫發現他正在盯著我,我很害怕,我想悄悄地關上門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可是已經遲了,因為塞拉哈亭大聲吼了起來:你在那兒探著腦袋瞧啥呢,你這個膽小鬼!你為什麼每晚都要從門縫裡偷看我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去哪兒,去幹什麼嗎?……我想關上門,可我不能,要是關上門的話,我不也和他們一樣犯下罪孽了嗎!他接著喊道: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法蒂瑪,一點也不!我可不管你腦子裡那些可憐的恐懼和信仰。法蒂瑪,你明白嗎,我可不相信東方那些愚蠢的觀念,不相信什麼罪孽。你看我也是白看,你所厭惡、你所譴責的那些東西讓我覺得很驕傲!後來,他又搖搖晃晃地上了幾級台階,衝著我的房間門喊道:我以那個女人為榮,以她為我生的孩子為榮……她勤勞、正直、誠實而且美麗!她不像你那樣害怕造孽,害怕受到懲罰,因為她沒有像你那樣學過拿刀叉,學過裝斯文!你好好地給我聽著!他的聲音不再是訓斥,而是在說服了。我們之間隔著一道門(我總是習慣性地抓著這扇門的把手),我聽他說著:這沒什麼可害羞、可厭惡、可指責的,法蒂瑪,我們都是自由的!限制我們自由的是別人!這兒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人,法蒂瑪,你也知道,我們就像是生活在一個渺無人煙的孤島上。我們就像魯濱遜一樣,被稱之為社會的該死玩意兒被我們扔在了伊斯坦布爾,直到我的百科全書可以顛覆整個東方的那一天我們才會回去。你現在給我聽著:我們可以忘記罪孽,忘記羞恥,盡情地享受自由的生活,可你為什麼要受你所迷信的那些荒謬的信仰和道德觀的毒害來破壞這一切呢?如果你想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不幸的話,你最終將會明白——因為你的緣故而讓別人不幸福,這對嗎?因為你那些荒謬的道德觀和信仰而讓別人忍受痛苦,這對嗎?你聽我說:我剛從那個安樂窩裡出來,我沒必要躲躲藏藏的,你知道的,我從女傭那兒,從我的孩子們那兒,從雷吉普和伊斯瑪依爾那兒出來。我在蓋布澤給他們買了一個火爐,可這不管用,他們還在那兒挨凍,法蒂瑪,因為你那荒謬的信仰而讓他們在那兒瑟瑟發抖,我不樂意,你聽見了嗎?
你也應該和我一樣,打破那些被你視為「罪孽」的清規戒律,塞拉哈亭過去常說,你也和我一樣,喝點酒,就喝一口,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嗎?酒沒有一點壞處,相反還有好處呢,它可以開啟智慧。該死!法蒂瑪,你就說一遍吧,一遍就夠了,罪孽就算在你丈夫的身上,沒有真主,法蒂瑪,快說呀。該死!好吧,那你聽好,在我的百科全書里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你聽我說,這是我剛剛寫的,我這就把「B」字母中「科學」這一條簡單地給你念一念——科學的源泉是實驗……沒有經過實驗或者說不能通過實驗得以驗證的都不能算是科學……所有科學知識的判斷依據就是這句話,而這句話一下子就把「真主是否存在」這個問題給排除在科學的範疇之外了……因為,這是一個無法通過實驗得以驗證的問題……本體論的那些觀點只不過是些故弄玄虛的胡說八道罷了!……神不過是那些玄學家們的臆想……這樣的話,太遺憾了,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主……哈哈哈!法蒂瑪,你明白了嗎?根本就沒有你所謂的真主什麼的!我要趕緊把這些知識宣傳給大家!我可沒有耐心等到百科全書完稿了再做這件事,我給印刷廠廠長寫了一封信,讓他馬上把這些單獨印出來。我還要把珠寶商阿夫拉姆給叫來,他認為,在這個重要的問題上我不能向你的小姐脾氣妥協,你也不會亂髮脾氣的,我發誓,這些東西對國家是大有好處的,要是這些蠢貨賣不掉它們的話,我決定了,我就去西爾凱吉,我自己去賣。你看著吧,人們會搶成一團的!我費盡心思,為了從那些法語書里找出這些東西,然後再用大家能夠讀懂的文字把它們給寫出來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法蒂瑪,你也是知道的!我真正關心的不是人們會不會看,法蒂瑪,而是他們看了之後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