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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躲避狂風,一艘帆船在尚未興起的海浪上搖搖晃晃地朝防洪堤駛來,它彷彿不知道自己來回搖晃是一種下意識似的。幸福的帆船!我朝咖啡館走去。裏面人很多。風把外面桌子上的桌布吹得微微揚起,不過將桌布綁在桌子上的皮筋發揮了作用,讓父母和孩子們仍然能夠舒舒服服地喝著茶和汽水。水手們正在費勁地落著帆。白色的船帆正在盡情享受著風的樂趣,每降下一點便像被人抓住、絕望地撲棱著翅膀的鴿子一樣抖動著,不過沒什麼用,最後水手們還是把帆落了下來。歷史是什麼,要是我把它給扔到一邊又會怎樣?我是去看筆記本,沉浸在那些歷史檔案中呢,還是坐下來喝杯茶?沒有空座了。我走過去透過窗戶朝咖啡館裏面瞅了瞅。有人在打牌,也還有空座。雷吉普平常就來這兒!他們把牌拿在手上瞅瞅,然後扔到桌上,就像是累了,正在休息似的。一個人把扔到桌上的牌攏在一起,洗了洗牌。我心不在焉地看著他洗牌,突然間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對,對,一副紙牌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從床上快速爬起來,急匆匆地下樓去了院子。風變大了,雲也逼近了,快下雨了。我點了根煙,穿過院子來到了街上。對,你們讓我看看,看看現在你們要讓我看些什麼,牆壁、窗戶、汽車、陽台、陽台里的生活、尼龍球、木屐、塑料救生圈、人字拖、瓶子、雪花膏、盒子、襯衣、毛巾、箱子、腿、裙子、女人、男人、小孩還是蟲子,讓我看看你們那些毫無表情的臉,讓我看看你們那黝黑的肩、成熟的胸、細細的胳膊、無能的眼神,把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東西都讓我看看吧,因為看著這些東西我想忘記自己,我想飛起來,我看著那些霓虹燈、廣告、政治標語、電視、畫在牆上的裸女、雜貨店的角落、報上的圖畫、粗俗的海報,我想忘記自己,快,快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我走出了房間。家裡十分安靜。我下了樓,進了廚房。我習慣性地握著冰箱的把手,內心充滿了期待:新東西,驚喜,意料之外的奇遇。要是我的生命里也能有這樣的奇遇,要是我能把那些檔案、小說、歷史統統都給忘掉,那該多好呀。我打開冰箱,裏面就像是珠寶店的櫥窗一樣光芒四射,碗、瓶子、五顏六色的東西、西紅柿、蛋、櫻桃,你們就哄哄我吧。可它們彷彿在說,不,我們已經哄不了你了,你可以不問世事或是裝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然後用酒來麻醉自己,忘卻所有的苦與樂。酒瓶里的酒已經下去一半了,我再去小店買一瓶?我關上冰箱,突然間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要像他們那樣,像爺爺一樣,像父親一樣,拋棄一切待在這兒,每天也就去去蓋布澤或是坐在桌前寫寫那些和歷史有關的、上百萬字的沒頭沒尾的文章。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出名,只是為了告訴大家世界是什麼。
夠了!我一直走到了防洪堤!白激動,我是在騙自己呢!我知道自己打心眼裡喜歡這些,想念這些,我是其中的一部分。有時我告訴自己,我想生活在兩百年前或是兩百年後,不過這是個謊言:我知道,就連那讓人作嘔的醉兮兮的樣子我都很喜歡。我喜歡那些汽水和香皂廣告、洗衣機和麥淇淋。我生活的年代給我戴上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把一切都給扭曲了,我覺得自己無法看清。不過,該死的,我喜歡我所看到的一切!
「你會把胃給喝壞的!」倪爾君說。「你覺得,我妻子為什麼要離開我?」我問道。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倪爾君猶猶豫豫地回答道:「我一直認為是你們倆互相拋棄了對方。」「不,是她拋棄了我。因為我怎麼也做不到她要求的那樣……也許她知道我會變得非常低俗吧。」「不,親愛的!」「就是這樣的,」我說道,「你看那雨!」「我不明白。」「不明白什麼?雨嗎?」「不,」倪爾君回答道。「你知道愛德華·G.羅賓遜是誰嗎?」「誰?」「一個演員,我在土耳其看到過一個模仿他的人。我討厭雙面人的生活。你明白嗎?」「不明白。」「喝點酒的話你就會明白了。你為什麼不喝酒呢?你覺得酒是失敗的象徵,對嗎?」「不,我沒有這樣認為。」「你是這樣想的,我知道,而我read.99csw.com的確是在投降……」「可你連仗都沒有打過呀以前,」倪爾君說道。「我是在投降,因為我無法忍受雙面人的生活。你有時會有這樣的想法嗎,我有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不!」倪爾君回答道,「從來沒有過。」「我就有這樣的想法,」我說,「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做雙面人了,我就是我,一個完整的、健康的人。電視上那些塞滿東西的冰箱、地毯廣告、考試的時候舉手問老師『我可以從第二題開始答嗎』的學生、報紙里的插圖、親著嘴喝酒的傢伙、掛在公車裡的補習班和香腸廣告,我喜歡這些東西,你明白嗎?」「有一點明白了。」倪爾君憂鬱地回答道。「你要是覺得煩的話,我就不說了。」「不,聽著挺有意思的。」「雨下大了,不是嗎?」「是的。」「我喝醉過。」「也不可能醉成這樣吧。」我拿了瓶啤酒,打開蓋,對著瓶子就喝了起來。「當你在上面將它們盡收眼底時,心裏有何感想?」我問道。「可有些地方我看不見……」倪爾君愉快地說道。「要是你能看見的話?我在《愚人頌》里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一個人要是能登上月球來看地球,能看到所有的東西,能看到人類所有的活動的話,他會怎麼想呢?」「也許他會覺得亂糟糟的。」「沒錯,」我突然想起來,說道,「想像一下這個龐然大物,看上去它很亂……」「這是誰說的?」「內迪姆!」我說,「塔赫米斯·賈澤里·內沙提。我隨便翻翻的時候記住的。」「你再背一段!」「沒了,記不住了。其實我正在讀艾弗里亞的書。你覺得我們為什麼和他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了?」「那個傢伙只有一個靈魂,他就能活得很自我。而我卻不能。你可以嗎?」「我不知道。」倪爾君說。「啊,」我說,「你太謹慎了!你不敢超越書本半步。太好了,你就信吧,他們過去相信,現在也相信……不過總有一天他們會不信的。你看,工廠也被籠罩在雨中。這個世界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地方呀!」「為什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讓你很煩呀?」「不!」「要是我們把雷吉普也給帶來就好了。」「可他沒來。」「是的,他這個人很害羞。」「我很喜歡雷吉普。」倪爾君說道。「喬普斯!」「什麼?」「狄更斯小說里一個陰險的侏儒……」「大哥,你太刻薄了。」「昨天他本來想問我一個有關於斯屈達爾歷史的問題!」「他問了些什麼?」「他當然沒能問成了!他一說於斯屈達爾,我就想到了艾弗里亞·切萊比。我告訴他,於斯屈達爾這個詞實際上是『愛斯基達爾』,由於人們的口誤才變成了於斯屈達爾,它是古代一種頂部敞開的牢房。」「他是怎麼說的?」「他可能明白愛斯基達爾是什麼意思了吧,喬普斯難為情地閉上了嘴!可你知道今天他拿了什麼給我看嗎?」「你太刻薄了!」「我們爺爺列的一張單子!」「我們爺爺列的嗎?」「我們土耳其泛濫的東西和匱乏的東西。」我探過身子從筆記本里拿出了那張單子。「這張紙你是從哪兒弄到的?」「我說了是雷吉普給我的,」我念起單子來,「科學、帽子、畫、貿易、潛艇……」「什麼?」「這是我們匱乏的東西……」「雷吉普有個侄子叫哈桑吧!」「沒有!」「大哥,那個哈桑一直在跟蹤我。」「還讓不讓我念這張單子了?」「我說他在跟蹤我。」「他為什麼要跟蹤你?……潛艇、中產階級、畫家、水蒸氣、國際象棋、動物園。」「我也不知道……」「那你就別出門,讓他跟蹤……工廠、教授、紀律。很可笑,不是嗎?」「可笑!」「不,是可悲!」「就算是吧。每次我從海濱浴場回家的時候,這個哈桑就跟在我後面。」「也許他想和你交朋友吧。」「是的,他這麼說過!」「你看到了嗎?你聽我說,爺爺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經想到我們缺什麼了。」「可他太煩人了!」「哪一個?動物園、工廠、教授,我覺得教授已經夠多了,然後是紀律、數學、書、原則、人行道,他還用別的筆寫下了『對死亡的恐懼』和『虛無感』,再往後是罐頭、自由……」「夠了,大哥!」「此外,應該要加上世俗社會。他可能愛上你了吧https://read.99csw.com。」「可能吧。」「我們泛濫的東西有這些:人、農民、職員、穆斯林、士兵、女人、兒童……」「我不覺得這些很可笑。」「……咖啡、特權、懶惰、卑鄙、賄賂、麻木、恐懼、搬運工……」「他連民主分子都不是。」「……尖塔、廊台、貓、狗、客人、熟人、臭蟲、誓言、傻瓜、乞丐……」「夠了!」「……蒜、蔥、傭人、小販……這些都太多了……」「夠了!」「……小店、伊瑪目……」「你在瞎編!」「沒有,你拿去看!」「這筆跡的確是以前的。」「今天雷吉普給我,讓我看看,這可能是我們爺爺給他的。」「為什麼要給他?」「不知道。」「你看那雨!這不是飛機聲嗎?」「沒錯!」「這種天氣里竟然還有飛機!」「那架飛機也太嚇人了!」「沒錯!」「要是我們現在正在飛機上的話。」「大哥,我有點難受,我們回去吧。」「飛機會掉下去!」「我們回去吧!」「飛機會掉下去,我們會死的,這世上是有陰間的。」「大哥,我說我有點難受。」「有的,他們會找我算賬。你為什麼沒有完成你的任務?我們的任務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給人們希望。」「對!」「是的,這個任務我妹妹也給我提起過。不過,過去我一直在放縱自己。」「不,你是裝的。」「我確實是在放縱自己,因為我心裏很煩。」「大哥,要是你同意的話就讓我來開車吧。」「你會開車嗎?」「去年,你教過我一次呀……」「去年,我在嗎?」「雷吉普肯定在等我們呢。」「喬普斯,他覺得我是個怪人。」「夠了,大哥。」「我老婆也總是說同樣的話:夠了,法魯克!」「我不相信你會醉成這樣。」「你說得對,沒有什麼可以相信。快,我們去墓園。」「大哥,我們回去吧,路上都是泥。」「我們就在這兒,在泥里待上幾年吧。」「我要下車。」「什麼?」「我要下車走回去。」「別胡說了!」「那我們回去。」「說說看,你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很喜歡你,大哥。」「其他的呢?」「我不想你喝這麼多酒。」「其他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樣是哪樣?」「我想回家!」「你覺得我一點也不逗,是嗎?就讓我來逗逗你吧!我的筆記本在哪兒?給我!你看,從屠夫哈利爾處買了二十一塊銀幣的牛肉,一稱卻發現少一百二十德拉克馬。日期,伊斯蘭曆1023年12月13日。這是什麼意思?」「意思很明白。」「僕人依薩,拿了他主人阿赫梅特三萬塊銀幣、一匹馬、一副馬鞍、兩把劍和一塊盾牌,躲到了一個叫拉馬贊的人那兒。」「有趣!」「有趣嗎?哪兒有趣?」「我要下車,我要回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什麼?」「我說的不是在這兒,在車裡。現在我很認真地對你說,你聽好,倪爾君,你別住在伊斯坦布爾的姨媽家了,住我那兒吧。我家裡有個很大的空房間,我很孤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倪爾君說:「我從沒那樣想過。」「嗯?」「我覺得那樣會對不起姨媽他們。」「好吧,」我打斷她的話,「我們回去。」我把車發動起來,打開了雨刷。
我打開書,接著往下讀。圖爾古特魯,尼夫和烏魯賈克勒,這兒是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們在神水湖畔搭起帳篷,從牧人處買了一隻肥羔羊烤來吃了。」這也就是說,快樂也可以和外部世界一樣的實在。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也是可以平心靜氣地去描述或是生活的地方,有時可能會激|情燃燒,有時可能會帶點快樂的憂傷。它不是一個任人批評、任人改變、任人在其中相互傾軋的地方。
風越刮越大。我一看,烏雲也已經逼近了。要刮南風了。我望著關上的百葉窗,想像著雷吉普在房間里睡覺的情景。倪爾君正坐在雞籠那兒看書呢,她脫掉拖鞋,光腳踩在地上。我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閑逛著,就像一個毫無目的的孩童一樣,在井邊玩著水泵。我回憶著自己的青年時光,也回憶著自己的童年。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了自己的肚子,怎麼也得吃點東西呀,於是我進了屋,不過我並沒有去廚房,而是上了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喃喃自語道,難道我想的這些不九_九_藏_書值得去做嗎?我能想些可以做的事情嗎?為了讓自己不再去想,我躺到床上,打開艾弗里亞·切萊比的書隨意地讀了起來。
「我們去哪兒?」我問道。「去你在書中提到的鬧瘟疫的驛站,」倪爾君說,「鬧瘟疫的國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地方。」我回答道。「好吧,」倪爾君說,「那你就邊走邊瞧,然後做個決定。」「決定,」我還在想著呢,她又說道,「難道你不敢做決定嗎?」「瘟疫之夜和天堂之晝。」我喃喃自語道。「你最近是在看小說嗎?」倪爾君驚奇地問道。「你知道嗎,」我興奮地說道,「這個關於瘟疫的想法漸漸地把我包圍了起來。昨天夜裡我想起來,我在某個地方讀到過,科爾特斯率領一支極小的部隊打敗阿茲特克人,得到了墨西哥城,之後墨西哥城就發生了瘟疫。這樣一來,阿茲特克人便認為是神在支持科爾特斯。」「這不是很好嗎,」倪爾君說道,「那你就可以找到我們的瘟疫,把它與其他的事情聯繫起來,繼續追蹤它。」「可要是沒有這樣的事情呢?」「那你就不能去追蹤了!」「我不追蹤的話又能幹什麼呢?」「你可以做你平時做的事情,你可以研究歷史。」「可我怕自己再也研究不了了。」「你為什麼不願意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好的歷史學家呢?」「因為我知道人在土耳其是成不了好的東西的。」「不會的,親愛的。」「的確是這樣的,你學學吧,這個國家就是這樣的。你把拉克酒遞給我。」「不,你瞧,這兒多美啊。奶牛。傑奈蒂大嬸的奶牛。」「奶牛!」我突然喊了起來,「愚蠢的傢伙!低賤的動物!該死的!」之後我哈哈大笑起來,不過笑得似乎有點勉強。「你是在找借口放縱自己,對吧?」倪爾君問道。「沒錯,我是在找借口。快把酒給我!」「無緣無故的,你為什麼要放縱自己?」倪爾君問道,「你不覺得可恥嗎?」「為什麼可恥?有那麼多人在放縱自己,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嗎?」「可是先生,你讀過那麼多的書!」倪爾君用諷刺的口吻說道。「其實你是想正兒八經地說這番話的,不過你不敢,對吧?」「沒錯,」這回倪爾君很乾脆,「無緣無故的,人為什麼要放縱自己?」「不是無緣無故。」我回答道,「放縱讓我感到幸福。那時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現在的你也是你呀,」她疑惑道。「我要做回真正的我。你明白嗎,現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一個主宰著自己的命運、時刻反省著自己的人,在土耳其是沒法做到真正的自己的,他一定會瘋的。在土耳其要是不想發瘋的話就得放縱自己。你不給我酒嗎?」「你拿吧!」「太好了!你把收音機也給打開!」「你很喜歡擺兄長的架子呀。」「我沒有擺,」我說,「我就是這樣的。我是土耳其人!」「你去哪兒?」「去山頂,」我突然激動起來,說道,「去一個看它們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把它們都能看清的地方……」「什麼它們呀?」「要是我能將它們盡收眼底的話,也許……」「也許?」倪爾君問道。我沉默不語。
我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可看著看著我就醒了,當我發現原來自己看到的這些不過是個夢的時候,我很難過。醒之前,我在夢裡看到了一個身著斗篷的老頭,他在我跟前走來走去,喊著「法魯克,法魯克!」也許,他是想把歷史的秘密告訴我吧,可說之前他還要折磨我一下。不管什麼東西你要想得到它都得付出代價,這一點我很贊同,為了能知道些什麼我忍受著折磨,我覺得這樣做有些羞愧,我告訴自己,再忍忍,看他到底要說些什麼,可這種羞愧感突然間變得讓人無法忍受,接著我便醒了,渾身是汗。這會兒,我聽著海灘上的喧鬧聲和從院門外傳來的汽車聲、摩托車聲。午睡太長了也沒有什麼好處。昨晚我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現在我還睏著呢。我看了看表,四點差一刻,儘管還不到喝酒的時間,可我還是起來了。
我回到家,把啤酒放到冰箱里。關冰箱的時候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空著肚子就像是喝葯似的喝了一杯拉克酒,然後便去了倪爾君的房間。她也在等我一起散步呢。風把她的頭髮和書給吹亂了。我告訴她街上沒什麼好看的。最後我們決九-九-藏-書定開車出去轉轉。我上樓拿上車鑰匙,我把筆記本也給拿上了,還去廚房拿了一瓶水、一瓶拉克酒和幾瓶啤酒,當然了我也沒忘了拿起子。看到我拿的這些東西,倪爾君用責備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跑去把收音機拿來了。車好不容易才發動起來。我們從海濱浴場里湧出的人群中緩緩地穿過,正當我們離開街區的時候,遠處打了一個閃,過了好久雷聲才傳了過來。
我把書合上扔到了一邊。我給自己鼓著勁,我告訴自己,「這些你也能做到的,至少你可以堅定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這項事業」。我也像他一樣,從我最初接觸到的世界和歷史開始寫起。我也像他一樣把史實給列舉出來:馬尼薩是誰的,有多少塊年收入在十萬銀幣以上的封地,有多少領地,多少採邑,又有多少士兵。這些東西其實就在檔案館里等著我呢,我也可以像艾弗里亞描寫歷史和習俗時那般愜意地將這些文檔搬到紙上。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和他一樣不摻雜任何個人主觀的看法。而後,就像他寫清真寺是用瓦還是用鉛封的穹頂一樣,我也加上一些具體的細節。這樣一來,我所描寫的歷史也和艾弗里亞的遊記一樣,裏面只有對史實的描述。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也會和他一樣不時地停下來,想想世界上有沒有發生過其他的事件,在紙上寫下故事二字,我要通過這樣做來告訴讀者我所描寫的史實中沒有那些為了引起讀者的興趣而胡編亂造的東西。我的這本書比艾弗里亞那本六千頁的書還要厚,如果哪一天有誰讀我這本書的話,他就會對我大腦裏面的歷史一目了然。和艾弗里亞描寫的一樣,書中描寫的如同自然界中存在的東西那般真實,彷彿一棵棵樹、一隻只鳥、一塊塊石頭似的躍然紙上。不過透過這些也讓讀者同樣真實地感受到史實的存在。這一下我可過足了歷史的癮,也得以解脫了。得以解脫的日子里,也許我該到海邊去游游泳,或許大海給我帶來的歡樂會像水池給艾弗里亞帶來的歡樂一樣,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間我被嚇了一跳——一輛汽車正在討厭地按著喇叭。這個煩人的「現代化」的雜訊頓時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往回走著,路上一直在想:
這本書講的是一次西部安納多魯之行。阿克希薩爾,馬爾馬拉鎮,然後是一個小村莊和鎮子上的溫泉浴池,溫泉里的水就像油一樣能讓人渾身油光發亮,這水喝上四十天還能治麻風病呢。接著他還寫道自己如何修葺水池,把水池清理乾淨之後還高興地下到了池子里。修水池的這一段我讀了兩遍,我非常欣賞艾弗里亞那種不畏罪孽的精神,我甚至都想體驗一下他的經歷。書里還提到了歷史上對水池的柱子進行過的修葺。再後來,他騎馬去了蓋迪茲。所有這些寫得非常坦誠,安寧而又和諧,歡快得如同樂隊鼓手一般。我合上書,想像著他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些,怎樣才能讓他寫的和他做的吻合起來,怎樣才能像看其他人似的看清自己……要是讓我做同樣的事情,比如說我也給朋友寫封信說這些事情的話,我肯定做不到如此的樸實,如此的歡快。我肯定會讓自己進入角色,我那混亂且罪惡的想法肯定會掩蓋事情的本來面目。我所做的和我想的,我的主觀判斷和客觀的事實相互矛盾,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像艾弗里亞一樣和客觀的事物建立起直接、真實的關係,只有退而求其次,痛苦地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後來我突然覺得艾弗里亞這樣做是在欺騙讀者。也許他和我一樣,只不過他懂得如何寫文章,如何撒謊罷了。也許他看到的樹木、飛鳥、房屋與牆壁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樣,只不過他是在用寫作技巧來矇騙我罷了。不過,我無法讓自己相信這是真的。接著往下讀了一點以後我便認定這並不是技巧,而是一種意識。艾弗里亞看待世界、樹木、房屋、眾人的方式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突然間,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艾弗里亞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意識。每當我喝醉想起我的妻子時,我會為這個無法擺脫的夢魘絕望地衝著別人大喊大叫。此刻我同樣絕望地問著自己:難道我就不能和他一樣嗎,我的思維,我的大腦就不能和他的一樣嗎,我就不能將這個https://read.99csw.com世界原原本本地描述出來嗎?
當我從海濱浴場前走過的時候,太陽突然間躲到了雲彩背後,沙灘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頓時變得漫無目的起來。我竭力地想像著他們不是躺在海灘上,而是躺在冰川上,他們不是想曬太陽,而是想把冰川給捂熱,就像孵蛋的母雞似的。我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想:我是為了打斷因果鏈,把自己從傳統道德觀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如果他們是躺在冰面上而不是海灘上的話,我就不用內疚,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什麼都可以。我往前走著。
我沉默了,我們倆都沉默了,我們從伊斯瑪依爾家的門前上了坡。我拐到達勒加路,從墓園前穿過,上了水泥廠後面的老土路。我們在被雨水沖刷得一塌糊塗的土坡上搖搖晃晃地往上爬著。當我們到達山頂的時候,已經下起了毛毛細雨。我欣賞著安納多魯突出的海岬,我們就像那些半夜從天堂堡壘驅車來此地接吻、試圖忘記自己生活在土耳其的年輕人一樣站在那兒極目遠眺:從圖茲拉到天堂堡壘綿延的海岸、工廠、度假村、沙灘上的宿營帳篷、消失了的橄欖林、櫻桃樹、農業學校、法蒂赫喪生的那片草原、大海里的駁船、樹、房屋和倒影,這一切都籠罩在從圖茲拉角緩緩朝我們逼近的雨中。雨落在大海里,留下了一道蜿蜒前行的白色印跡。我把瓶底剩下的酒倒進杯子里喝了起來。
我要把檔案里的那些兇殺和偷盜、戰爭和農民、帕夏和騙局一一寫到紙牌大小的紙上。然後,就像洗紙牌一樣,用特殊的機器,用彩票機,把成百上千的,不,是好幾百萬張的紙好好地洗一洗,塞到讀者手裡面,當然了,這比洗紙牌要費事多了。這樣一來,它們彼此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沒有前後,也沒有因果。請吧,年輕的讀者,這就是歷史和生活,你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吧。歷史上發生的事情都在這裏面,一件一件的,沒有什麼故事將它們聯繫在一起。你們要是願意的話就給它們加上些故事。這樣一來,年輕的讀者便會痛苦地問,沒有故事嗎,一點也沒有嗎?那時,我就告訴他們,當然有了,我理解你們,你們還很年輕,為了能安寧地生活,為了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創出一份驚天動地的事業,為了道德,你們需要一些故事來解釋這一切,否則的話這個年紀的人們會瘋掉的。我會告訴他們,你們說得很對,然後便急切地把那好幾百萬張上面記述著故事的紙片塞進去,就像是把大小王塞到撲克牌里去似的。好,年輕的讀者還會問,這些都有什麼意義,它們能告訴人們什麼?該做些什麼?該信些什麼?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生活是什麼?生活是為了什麼?應當從何開始?這一切的本質又是什麼?又能得出什麼結論?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呀?該死的!我心裏亂糟糟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太陽出來了,我走進小店買了三瓶啤酒。當夥計把我的啤酒往紙袋裡放的時候,我正在把眼前一個矮個子、大嘴巴、長得很醜的老頭和愛德華·G.羅賓遜作著比較。很奇怪,他的確有點像。他也有著一樣的尖鼻子、小牙齒,臉頰上也有顆痣,不過他是個留著小鬍子的禿頭。這就是欠發達國家毫無希望的社會學。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拙劣的複製品,它和那些發達國家的社會存在著哪些差別呢?禿頭、鬍子、民主和工業。我和假愛德華·G.羅賓遜互相看著對方。突然他說出了心裡話:先生,您知道嗎,一輩子都做別人的複製品對我來說是多麼的痛苦呀!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成天對照著羅賓遜,把我不像他的地方批得是一無是處。長得不像他是錯嗎,看在真主的分上您說說看,人難道不能活得自我些嗎,或者如果那個人不是個名演員的話又會怎樣呢,那樣的話他們又會覺得我哪兒不好呢?我想他們肯定會另找一個模版,然後又批評我長得不像他了。對,您說得很對,先生,難道您是個社會學家什麼的,或者是個教授?不,副教授!老羅賓遜拿著他的乳酪慢慢地走了出去。我也拿著我的啤酒回家了,已經逛夠了。風已經相當大了,陽台上的晾衣繩上掛滿了游泳衣,還有一扇窗戶被風吹得噼里啪啦不停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