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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5、劊子手與哭泣的臉

第二部

25、劊子手與哭泣的臉

他突然領悟,所有的樹看起來都像他失眠夜裡的黑暗幽影。他第一次注意到,在翠綠山坡上放牧羊群的純真牧羊人,他們的腦袋看起來像扛在肩膀上的陶瓮。他第一次發現,山腳下那些由十棟小屋組成的村子,看起來就像是排放在清真寺門口的鞋子。望著幾天後他即將行經的西方省份,那紫色的山巒和上方的雲朵給他一種全新的體悟,彷彿是細密畫中的景色,寓意著這個世界是個赤|裸荒涼的所在。這時他才明白,所有的植物、岩石、膽小的動物,都象徵著某個國度,一個如噩夢般恐怖、如死一般單調、如記憶般久遠的地方。越往西行,越拉越長的影子又聚集了新的意義,劊子手只覺得各種符號和暗示,都是關於那個他無法參透的奧秘,它們正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周圍,就像鮮血從陶瓮的裂縫滲出來一樣。
哭泣,就處於此種情形中的受刑人而言,是再尋常不過的反應。然而,在帕夏淚濕的臉龐上,劊子手卻注意到別的東西,使得他在三十年的職業生涯中,第一次感到猶疑。於是他做了一件自己不曾做過的事:他拿一塊布蓋住受刑人的臉,然後才把他絞死。他的同業以往這麼做時,總會遭到他的批評,因為他相信,一個劊子手若要流暢完美地執行任務,他必須直視著受刑人的眼睛,直到對方斷氣。
然而,夢中究竟是什麼讓他揮之不去?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劊子手騎著馬,把羊皮囊掛在馬臀上,疾馳穿越崎嶇的峽谷,他回想起那席捲全身的麻痹感,心想它一定在某方面與他初抵埃祖隆時的奇異感受有關——那股籠罩著靈魂深處的猶豫不決、隱約的詛咒陰影。在絞死帕夏之前,他就察覺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逼迫他用一塊粗布蓋住對方的臉,驅使他將它遺忘。不過慢慢地,越往前走,劊子手逐漸不再想到自己身後那顆頭顱的表情了。這一天,他騎過了一座座鬼斧神工的崎嶇懸崖(有的岩石像是一艘船身圓胖的帆船,有的像是一隻頭型如無花果的獅子),穿過一片片異常奇特而壯觀的松樹林和山毛櫸林,跨越一條條流過奇形怪狀的鵝卵石堆的冰冷溪水。此刻,他發現世界變得令人目眩神迷,宛如第一次見到的全新世界。
確定受刑人死了之後,他拿出一支特製的鋒利刀刃「破迷刀」,割下死者的腦袋。趁著頭顱還新鮮,他把它丟進隨身帶來的羊皮囊里,用蜂蜜浸泡:他得把頭顱保存好,以便帶回伊斯坦布爾讓負責的人檢查他的工作是否圓滿完成。當他把頭放入裝滿蜂蜜的羊皮囊時,他又再一次驚異地看見帕夏臉上凄然的目光,那難懂又駭人的表情從此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直到他自己生命結束的那天——並不太遙遠了。九-九-藏-書
五天後他抵達了伊斯坦布爾。然而,熟知阿布第帕夏的證人們卻不認得從羊皮囊里拿出的頭顱,他們聲稱那臉上的微笑表情完全不符合帕夏的容貌。在那顆頭顱上,劊子手看到了他滿心歡喜在湖裡所見的倒影,他自己愉悅的臉。人們指控他被阿布第帕夏收買,在皮囊里塞進另一個人的腦袋,比如說某個無辜的牧羊人,他殺害他后,再把他的臉蹂躪毀容,讓人分辨不出是個替代品。劊子手明白再怎麼辯駁也是徒勞——他已經看到了另一個劊子手的到來,準備砍下他的腦袋。
隔天深夜,躺在另一家客棧的另一張床上,睡夢中,他來到了自己青少年時期的某天傍晚:天色即將變暗,他在埃迪尼市中心的一條巷子里。有一個他搞不清楚是誰的朋友叫他注意看,他看見天空的一端是下沉的夕陽,而另一端則懸著一輪蒼白的滿月。隨著夕陽西沉,天空變暗,月亮的圓臉逐漸明亮起來,也變得更加清晰。但他陡然醒悟,那耀眼閃亮的臉原來是一張人類的哭臉。頓時埃迪尼彷彿變成了另一座城鎮,街道變得騷亂而難解,不過,這樣的錯覺並不是因為月亮幻化成哭臉讓人哀傷,而是其中的謎叫人困惑。
他把那頭顱放在環繞水井的矮牆上,回到馬邊取他的職業工具:一對特製的刀子和幾根拷打用的粗鐵棍。他先從嘴巴開始嘗試,用刀子把周圍骨頭上的皮膚絞松。弄了半天後,他把嘴唇搞得一塌糊塗,但終於成功地讓嘴巴顯出一抹扭曲而含糊的微笑。接著他針對眼睛進行較精細的手術,試圖把因疼痛而緊閉的眼皮打開。經過漫長而耗神的努力,整張臉好不容易展露出一絲接近笑意的表情。他筋疲力盡,但終於鬆了一口氣。不僅如此,當他看見阿布第帕夏的下巴上仍留著被絞死之前自己拳頭的紫印時,他感到很滿意。一切都處理完善後,他像個孩子一樣開心,跑到馬邊把工具放回原位。
過程果然非常順利,有如神助。帕夏一見到劊子手光頭上的錐形紅氈帽,和塞在腰帶間上了潤滑油的絞索,就明白了他是什麼人,也料到了自己的命運。他並沒有作任何過於激烈的反抗。或許他早已認清了自己的罪行,準備好臣服於必然的命運。
謠言傳得很快——一個無辜的牧羊人代替阿布第帕夏被砍了頭——事實上,散布的速度之快,甚至當第二個劊子手到達埃祖隆之前,好端端坐在自己駐防地里的阿布第帕夏,就已經料到有人要來取他的腦袋,最終接受了處決。這便是所謂「阿布第帕夏之亂」的由來。這場叛亂持續了二十年,犧牲了六千五百顆頭顱,儘管有些人說,他們在帕夏臉上看到的文字,泄露出他其實也是個冒牌貨https://read.99csw.com
大約三百年前,一個春日的夜晚,當時最有名的劊子手布拉克·歐默騎著馬來到埃祖隆堡。十二天前,他從皇家禁衛隊隊長手中接到蘇丹的聖旨,負責處決統領埃祖隆堡的阿布第帕夏,於是他即刻啟程。從伊斯坦布爾到埃祖隆的這段路途,一般在這個季節也需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他很高興自己一路上如此順暢。春天夜晚的涼風吹拂,讓他神清氣爽,不過,他內心仍隱隱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這是他以往執行公務時很少會有的。他感覺似乎有某種詛咒的陰影籠罩著他,或者是某種猶豫不決的焦慮,而這或許會妨礙他順利執行任務。他的任務的確頗為困難:他必須單槍匹馬進入這個駐防地,城裡每個人都對這位他全然不認識的帕夏忠心耿耿。接著他將拿出勒令書,通過他個人的自信和凜然的現身,讓帕夏和他的護衛明白,抵抗蘇丹的旨意是沒有用的。假使,極其不幸的情況下,帕夏拒絕接受,那麼他就得當場殺他,以免周圍的人藉機做違法亂紀的行為。對於整道程序他再有經驗不過,因此他心中的猶豫想必是由別的事情引起的。在他三十年的職業生涯中,他處決了將近二十個王子、兩個宰相、六個大臣、二十三個帕夏——總數超過六百人,包括老實人和小偷、無辜的和有罪的、男人和女人、老的和小的、基督徒和回教徒。此外,打從他的見習時期算起,曾被他嚴刑拷打過的人,數以千計。
黎明時,他想啜泣聲應該是樹林起風造成的幻覺,一會兒后,他判斷那必然是一夜無眠加上疲倦的結果。等到中午的時候,鞍褥上的皮囊發出的哭聲卻變得如此清晰,他只好下馬,儘可能綁緊繩子,把皮囊牢牢固定在鞍褥上,像是某個人半夜裡不得不從溫暖的被窩爬起來,以解決半掩的窗戶所發出的惱人嘎吱聲。然而沒過多久,下起了一場無情雨,他不但繼續聽見哭聲,甚至連皮膚上也感覺到了頭顱流下的眼淚。
當他轉身回來時,頭顱已不在他放的地方。一開始,他以為微笑的頭在跟他耍把戲,不過後來便發覺原來它滾進了井裡。他跑到最近的房子前,毫不在乎地猛敲大門,吵醒屋裡的人。年邁的父親和年輕的兒子才看到劊子手一眼,就滿懷恐懼地遵從了他的命令。三個人一直忙到清晨,努力把頭顱從不太深的井裡撈出來。他們用上過潤滑油的絞索綁在兒子的腰際,把他放入井裡。就在天色漸亮的時候,兒子一邊驚駭地尖叫,一邊抓著頭顱的頭髮,被拉回了地面。儘管那顆頭變得一團糟,但它終究不再哭泣。劊子手鎮定地擦乾頭顱,把它丟回盛滿蜂蜜的皮囊,在父親與兒子的手裡塞了幾枚錢幣,read.99csw.com便愉快地離開他們居住的村莊,繼續往西前進。
為什麼看見一個男人落淚總讓我們渾身不自在?一個哭泣的女人,我們把她看作生活中一個悲傷動人的意外,以誠摯和關愛接納她。但一個哭泣的男人卻讓我們感到手足無措。彷彿他已經走投無路了,不但沒有半個人可以依賴——就好像他摯愛的親人死了——而且,在我們的世界中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這種景況是多麼悲慘甚至恐怖啊。我們都很清楚,當我們在一張曾經熟悉的臉上,看到一種全然陌生的表情時,我們會感到怎樣的驚駭和錯愕。我在幾本書中讀過類似主題的故事:奈馬的《史書》第四部,穆罕默德·哈里夫的《皇家史》,以及埃迪尼的卡德里的《劊子手的歷史》。
他再度騎上馬,離開城市。劊子手總是希望,當眾人正在為受刑人的屍體舉行惱人的葬禮而哀傷哭泣時,自己已經帶著隨馬匹賓士顛簸的頭顱,離開當地至少兩天的路程。就這樣趕了一天半的路后,他來到了可馬哈堡。他在客棧吃過飯,拖著羊皮囊回到窄小的房間,接著就上床睡了長長的一覺。
這天夜裡又冷又靜,樹林里沒有風,也沒有任何動靜。他疲憊的馬兒自顧自地踱步。好一會兒他就這樣前進著,沒有去觀察任何東西,也沒有沉思任何擾人的問題,似乎回到了從前美好的日子:稍晚后,他把這個情形歸因於當時天色漆黑。等到月亮從雲堆里探出頭來后,樹林、影子、岩石又逐漸幻化為某個不解之謎的符號。讓人感到驚懼的,不是墓園裡凄涼的碑石,不是孤寂的柏樹,也不是荒夜裡狼群的長嗥。讓這個世界變得如此驚奇以致駭人的,是他自己莫名地企圖從中擷取一個故事——彷彿世界想告訴他什麼,想指出某種意義,但話語卻遺失在朦朧迷霧中,如同在夢裡。天將破曉前,劊子手耳邊開始聽見啜泣聲。
當太陽再度出現時,他已得出結論,世界之謎與哭泣臉中的奧秘息息相關。原本熟悉的、可以理解的舊世界,一直是靠著人們臉孔中平凡的表情和意義而得以延續,但是,當哭泣的臉上出現了那抹詭譎的表情后,世界的意義頃刻間消失,留下劊子手一個人,孤獨害怕,不知所措——就好像一個被施過咒語的碗摔成了碎片,或者一個藏有魔法的水晶花瓶裂了開來,萬物頓時東倒西歪。等到陽光晒乾了他的濕衣,他已明白若要一切恢復正常,他必須拿出皮囊中的頭顱動些手腳,改變那如同面具般掛在臉上的表情。然而,他的職業道德要求他把那顆頭顱割下來塞入裝滿蜂蜜的皮囊里,完好如初地保存,帶回伊斯坦布爾。
一開始,帕夏把聖旨反覆讀了十遍,每一次都細心謹慎。(這是服從命read.99csw.com令者共有的特性。)讀完之後,他裝模作樣地親吻聖旨,高舉至額頭碰觸。(在布拉克·歐默眼中,這是一個愚蠢的動作,但是常見那些愛刻意做樣子給旁人看的人這麼做。)接著,他希望能誦讀古蘭經並禱告一番。(無論是真正的信徒還是做戲拖時間的人都會如此要求。)禱告結束之後,他把身上的貴重物品分送給周圍的人,戒指、珠寶、裝飾品,嘴裏說:「希望你們會藉此記住我。」目的是確保東西不會落到劊子手手中。(這種行為常見於一些膚淺、世俗的人身上,他們心胸狹窄地把私怨指向劊子手。)最後,就在絞索要套入他腦袋之前,他做了不只是少數人而是所有人都會做的事,他徒手掙扎反抗,連珠炮似的破口咒罵。不過,一旦狠狠地一拳搥上他的下巴后,他便立刻癱軟下來,乖乖等死。這時,他流下了眼淚。
一整個晚上他騎著馬,聽著從皮囊里不停傳出的嗚咽聲逐漸加劇,變成刺耳的音樂。隔天早晨,劊子手發現世界變得如此不同,他甚至都要認不出自己來了。松樹和柏樹、泥土路、原本眾人聚集但一見到他就紛紛走避的村莊噴泉,全都出自一個他不認識的世界。中午時分,他來到一座之前從沒注意過的城鎮,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憑著動物本能狼吞虎咽吃下的食物是什麼。飯後,他來到城外的一棵樹下讓馬兒休息,他伸伸懶腰,卻發現他原本以為是天空的東西,其實是一座他不認識也沒看過的怪異藍色拱頂。等太陽開始西沉時,他回到馬背上,算算還有六天的路程要走。最後他終於明白,除非他動一點神奇的手腳,改變哭泣臉上的表情,停止皮囊里的哭聲,讓世界回到熟悉的狀態,不然他將永遠回不了伊斯坦布爾。
陽光照耀,鳥兒在春花盛開的枝丫間啁啾,劊子手心中充滿了激動,以及如天空般遼闊的生命喜悅,因為他知道世界已回到往日熟悉的模樣。皮囊里不再傳來啜泣的聲音。接近正午的時候,他來到一處長滿松林的山腳下,在湖邊下了馬,心滿意足地躺下來,準備好好睡上一覺,享受一場渴望已久不受驚擾的睡眠。不過在睡著之前,他開心地從地上起身,走到湖畔。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再一次確認世界一切正常。
那一個春天早晨,劊子手在進城之前下了馬,在歡快的鳥鳴聲中沐浴凈身,接著跪下來禱告,乞求真主保佑一切順利。雖然他過去幾乎不曾這麼做過,但一如往例,真主接受了這個勤奮之人的禱告。
別哭,別哭;噢,請不要哭。
夜色降臨,他來到一座聽得見狗吠的村莊,碰巧看見一口井,便翻身下馬。他取下馬背上的羊皮囊,解開繩結,小心翼翼地抓住頭顱https://read.99csw.com的頭髮,把它從蜂蜜里拎出來。他從井裡打了幾桶水,像是清洗新生嬰兒一樣細心地把頭顱沖乾淨。接著他拿一塊布把這顆頭顱擦乾,從頭髮一路擦到耳朵的溝紋。最後,藉著滿月的光芒,他看了臉一眼——它正在哭泣。沒有絲毫改變,一模一樣的叫人難以忍受又無法忘記的無助表情停駐在那裡。
天黑沒多久,他找到一家客棧,下了馬,在裏面吃了點東西,但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和那顆頭顱一起關在一個小房間里睡覺。他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可怕的夢境,趁他熟睡時悄悄地蔓延開來,像是從裂開的傷口不斷溢流的膿水。他也承受不了那偽裝成回憶出現在他夢裡、夜夜哭泣的無助臉龐。於是他在原地稍作休息,滿心驚詫地觀察了一會兒客棧中人的臉,就繼續上路。
——哈立·濟亞
第二天早上,劊子手回想他在睡夢中體悟到的道理,發覺竟與自己的過往回憶互相呼應。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他看過成千上萬張哭泣的臉,然而不曾有一張臉讓他感覺到罪惡、殘忍和恐懼。並不是如一般人猜測的那樣,他的確也會為手下的受害者感到悲傷和難過,但這種情緒很快地就被正義、需要和必然的理由平衡過來。他非常清楚,那些被他斬首、絞殺、扭斷脖子的人,永遠比他更明白是什麼樣的前因後果,導致他們步入死亡。看著一個男人嚎啕哽咽地求饒,涕淚縱橫地走向死亡,並不是什麼難以容忍或無法承受的事。劊子手並不會鄙視哭泣的男人,雖然有些傻子會,因為他們期待受難者吐出可以流傳千古的豪言壯語,擺出能夠成為傳奇的瀟洒姿態。他也不會在看見受刑人的眼淚后心生憐憫,以致不知所措,雖然另一些獃子會,因為他們絲毫不能理解生命的無常,以及避免不了的殘酷。
就在他逐漸從熟睡中醒來時,他夢見自己在埃迪尼,場景和童年時一模一樣:他朝一個大果醬罐走去,罐里塞滿了他媽媽剛做好的無花果蜜餞,糖漿煮無花果的酸甜芳香不僅充斥整個屋子和花園,更飄散到街坊鄰里。他先是愕然發現自己原本認為是無花果的綠色小圓球,實際上是長在一張哭泣的臉上的眼珠子;接著他打開罐子,覺得有點罪惡感,不是因為做了不該做的事,而是因為目睹了哭泣的臉上那種無法理解的恐懼;這時,他聽見罐子里傳來一個成年男子的啜泣聲,他整個人凍住了,一股讓他動彈不得的無助感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