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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8、謎之發現

第二部

28、謎之發現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怪事是,在他眼中,自己的臉竟然就像一張寫了字的紙——像一塊碑文,刻意把符號呈現在他人面前。關於這點,一開始他並沒有多想,因為他好不容易才分辨出眼睛和眉毛之間幾個明顯的字母。很快地,這些字變得如此清晰,使他不禁懷疑過去為什麼從沒意識到。當然,他也想過,眼前所見其實只是剛才看了太久標著文字的照片所留下的殘影——是一種視覺的幻象,或某個幻術遊戲的一部分。但每一次他撇過頭,再轉回面對鏡子,都能看見那些字仍在同樣的位置。這些字母不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像是兒童雜誌里的「形象與背景」圖片,第一眼看見樹的枝葉,再看一眼則發現枝葉間躲著賊。他們就躲在他每天早晨心不在焉地刮鬍子的臉部地形中,在眼睛、眉毛里,在胡儒非信徒堅持稱放置alif的鼻子處,在他們稱之為面部範圍的球形表面上。如今要讀出這些文字似乎不再是件難事。難的是不去注意它們。卡利普試圖忽視它們,想要擺脫這附著在臉上的可怕面具。剛才在翻閱胡儒非藝術和文學作品時,他謹慎地把鄙夷的態度藏在心中一角,現在他努力喚醒它,希望能再度點燃懷疑的心態,重新質疑所有與臉上文字有關的事情;希望能斥之為無稽之談、幼稚把戲。然而,他臉上的線條和彎曲卻是如此清晰地勾勒出這些字母,讓他沒辦法從鏡子前掉頭就走。
「他們關在編輯室里密談,」老專欄作家說,「要是你那耶拉大叔再不趕快交篇新作品來,他們就準備叫他滾蛋。告訴他是我說的:他們打算把第二頁中他的版面給我,不過我會拒絕。」
「你很清楚,」卡利普說,「街上平均每天發生十到十五起政治煽動的謀殺案。」
老專欄作家連墨鏡都沒有摘下就直接讀起了三篇專欄,一旁的卡利普注意到桌上攤著一大本阿拉伯文書,是夏多布里帛的《墓中回憶錄》。老作家朝一個剛從編輯辦公室走出來的高個子揮揮手,召他過來。
「他躲在哪裡?」
「搞失蹤的用意何在?」高個子男人說,「這幾天有一大堆人在找他。」
日後,當他試圖回想在照了鏡子后的三到五分鐘里,自己做了些什麼時——由於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他將會記起那一刻,自己站在走廊的柜子前,旁邊的窗戶敞開通往黑暗的通風井。剛才在浴室里,當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懼」時,他呼吸困難。他關掉電燈,摸黑離開鏡子,冷汗在額前結成水珠。有一剎那,在走廊里,他想像自己可以再回去立在鏡子前,打開燈,然後扯下那張薄薄的面具,像是掀開傷口的結痂;這麼一來,他想自己將不再有能力從面具下的臉上,讀出任何文字的隱藏意義,同樣地,他也不再能夠從普通街道、尋常廣告牌和塑料袋上的文字和符號中,找到任何秘密信息。但是接著,他從柜子里抽出一篇耶拉的文章,集中精神閱讀,想藉此壓過心底的疼痛。可他早已熟知內容了,他熟知耶拉所寫的每一篇文章,就如同是他自己寫的一樣。他試圖想像自己瞎了,或者他的瞳孔變成挖空的大理石洞,嘴巴變成一扇爐門,而鼻孔是生鏽的螺絲洞。往後他也常這麼想像自己的臉,但每次想起,他就明白耶拉也見過那出現在他心中、眼中的文字,耶拉知道有一天卡利普也會看見它們,他們其實一直互相勾結著在玩這場遊戲。但他將永遠無法肯定,當時的自己,是否曾有能力把一切想個透徹。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也哭不出來,即使他很想。一聲痛苦的呻|吟從他的喉嚨里竄出,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向窗戶拉柄,他想看看外頭,看看黑暗的通風井,看看曾經是天井的空洞。他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扮演著某個人,一個不認識的角色。
卡利普摘下墨鏡,遞過去。老人略為檢查了一下后,戴上墨鏡,看起來就像耶拉在專欄中描寫的五十位貝尤魯傳奇老大之一:那位和他的凱迪拉克一起消失的賭場兼妓院兼夜總會老闆。他神秘地微微一笑,轉頭面對卡利普。
烏申緒著作中的第三部分是「謎之發現」,這個標題透露出,這部分並不只重新發掘對於謎的「概念」——當初就是因為失去了這個「概念」,迫使東方相對地臣服於西方——此篇也教導世人如何找出救世主置放在文本中的話語。
報社裡,編輯與各部門長官正在開會。卡利普敲敲門,稍候片刻,然後走進耶拉的辦公室。自從上次來過後,房間里的書桌或任何地方,都沒有絲毫變化。他在桌子前坐下來,隨便翻了翻抽屜,看到過期的開幕酒會邀請函、各式各樣左翼或右翼政治組織寄來的報刊、上一次看過的新聞剪報、紐扣、領帶、手錶、空墨水瓶、藥丸和一副他之前沒注意到的墨鏡……他戴上墨鏡,離開耶拉的辦公室。走進編輯室,他看見那位好辯的老涅撒提正在桌前工作。他隔壁的椅子是空的,上一次綜藝作家就坐在那個位子。卡利普走上前,坐下來。「你記得我嗎?」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問老人。
「耶拉先生的新專欄,」他告訴對方,「老樣子,就是喜歡出風頭,老樣子……」
「這說明墨鏡就像人一樣,是在彼此的形象中創造出來的。把它交出來!」
「差得遠了,」老人說,「他笨得要死,他是那些蠢蛋之一。你是在哪裡聽到他的名字的?」
「耶拉有read.99csw.com一次告訴我,那是他用了很多年的化名之一。」
天亮了,垃圾車駛過街道,垃圾筒敲撞在人行道上發出匡啷聲響。卡利普翻開烏申緒的書,再次審視耶拉的照片。另一頁某處有張模糊退色的照片,底下並沒有標出人名,卡利普猜測這一定就是作者本人。他仔細閱讀作者寫在書前的自傳,計算出他被牽扯進1962年的流產軍事政變時的年紀。考慮到他是以中尉的身份前往安納托利亞,並且有機會目睹哈密·卡普蘭出道頭幾年的摔跤比賽,因此烏申緒必然和耶拉年齡相仿。卡利普再一次翻出1944年和1945年的軍事學校畢業紀念冊,從頭開始搜尋。他遇到好幾張照片,都可以是《文字之謎與謎之失落》中那張不知名面孔在年輕時候的樣貌,但是那張退色照片中最顯眼的特徵,光頭,卻被畢業紀念冊中年輕軍校生的軍帽給藏住了。
「謊話連篇。他背叛了政變,這是為什麼他恨我、恨我們其他人的原因。」戴著墨鏡的老專欄作家說,墨鏡在他臉上絲毫沒有不搭調,此刻他看起來更像個「大師」,而不是個貝尤魯大哥。「他出賣了政變行動。當然,他不會告訴你事實如何,反而會宣稱是自己把一切組織了起來。不過,老樣子,你的耶拉叔叔總是等到每個人都已經相信事情會成功后,他才加入。在那之前,當安納托利亞從南到北的讀者群逐漸被組織起來時,當到處都在傳遞金字塔、宣禮塔、共濟會的符號、獨眼巨人、神秘羅盤、蜥蜴、塞爾柱圓頂的照片、做了標記的白俄羅斯紙鈔、野狼的頭等等時,耶拉卻是在搜集讀者的照片,像個小孩搜集電影明星照片似的。今天他發明了假人屋,明天他又開始滔滔不絕講什麼半夜的窄巷裡有隻『眼睛』在窺視他。我們猜他大概是想加入我們,所以我們同意了。我們想他會利用自己的專欄為理念服務,說不定他還能吸引到一些官員,發揮一點吸引力!當時有許多狂熱分子和遊手好閒的人,像你的烏申緒那一類的人,而耶拉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緊箍住他們的腦袋。接著,他運用密碼程序、文字遊戲,與另一群可疑人士建立起聯繫。等玩夠了這些聯繫之後,他便自認為取得了勝利,開始爭奪革命結束后自己想要的內閣職位。為了增加談判的本錢,他堅持說自己與許多人保持密切接觸,比如托缽僧教派的餘黨、等待著救世主的群眾,以及自稱得到那些流亡葡萄牙或法國的奧斯曼王子們口信的人。他宣稱收到一些神秘人士的來信,還保證要拿給我們看。他表示有多位帕夏和教長的繼承人到他住處拜訪,留給他寫滿秘密的手稿和遺囑,甚至三更半夜會有奇特人物到報社來找他。這些人全是他捏造出來的。與此同時,我企圖戳破這傢伙的謊言。他大放厥詞,說自己已被內定擔任革命結束后的外交部長職位,可是他連半句法文都不會講。那段時間,他發表了一篇評論,內容是幾則關於他證明了某位爭議性傳奇人物存在的故事,滿紙荒唐,充滿了先知、救世主、天啟,最後總結出有一項陰謀正在醞釀,而它將會揭發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我坐下來,寫了一篇專欄披露事實,內容引述了伊本·佐哈尼和波特佛里歐。好個孬種!他馬上脫離我們,加入別的組織。傳言指出他會在天黑后變妝易容,假扮成他編造的故事角色,以向他的新朋友們證明這些人物真的存在。有天晚上,他出現在貝尤魯某家電影院門口,裝扮得既像救世主又像征服者穆罕默德蘇丹,對著等看電影的群眾佈道,宣揚說全國人民都必須換上別的裝束,過另一種生活:眼看美國電影已經變得和本國電影一樣無藥可救,所以不管我們怎樣去模仿他們,也不會有任何出路。很明顯地,他企圖煽動看電影的群眾反對葉西坎電影街上的電影製作人,從而跟隨他的領導。那個時候,就和今天一樣,等待救贖的,並不是只有耶拉在專欄里常常提到的『悲慘的小布爾喬亞』——那些貧民窟里的居民,以及住在伊斯坦布爾暗巷裡的破爛木頭房子的人——而是土耳其全國上下全都在等待一個『救主』的到來。人們也一如往常誠摯和樂觀地相信著,倘若發生一場軍事政變,想必麵包將會便宜些;如果把罪人全送上絞架,那麼通往樂園的大門就會開啟。然而,多虧了耶拉先生對於支配群眾的狂熱和貪婪,不同派系的政變策劃者彼此起了內訌,這場軍事政變於是夭折。那天夜裡動員的坦克車並沒有駛向廣播電台,反而調頭返回了兵營。結論:你自己也看得出來,我們仍舊茫然不知下一步在哪兒。在歐洲人的羞辱下,我們只好設法偶爾投投票,這麼一來我們才能面無愧色地告訴來訪的外國記者,現在的我們就跟他們一樣。但這也並不表示人民從此不再企盼救贖。我們的確另有出路。假使英國電視台當初沒有找你的那個耶拉,而是希望和我聊聊的話,我可以告訴他們東方如何在未來千萬年後依然幸福長存的秘訣。卡利普先生,孩子,你的堂哥耶拉是一個可悲的、有缺陷的人。為了要做自己,我們不需要像他那樣,在衣櫃里裝滿假髮、假鬍子、傳統服飾和奇裝異服。馬哈茂德一世每天晚上都微服出巡,但猜猜看他穿些什麼?他只是把蘇丹的包頭巾換成了氈帽,再read.99csw•com拿一根拐杖,就這樣!沒有必要每天晚上花個把鐘頭化妝易容,穿上奇怪而俗麗的服裝,或是乞丐的破衫。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完整的個體,而不是一個零零散散拼湊的世界。在這個領域里,確實存在著另一個領域,但它並不是隱藏在表象和布景之後,像是西方世界那樣。所以,我們不需要拉開布幕,勝利地展現隱藏的真相。我們這個含蓄的宇宙無所不在,它沒有中心,也沒有標明在地圖上。但那正是我們的奧秘,畢竟,要理解它是無比地困難。必須經歷一次嚴峻的考驗。我問你,我們之中,能有幾個具備真膽識的人,知道他們自己便是整個宇宙,而自己所尋找的謎就存在於這個宇宙中?整個宇宙便是正在尋找謎底的自我?只有當你有此等領悟后,才夠資格變妝成另一個人。我和你那耶拉大叔惟一共同的情感在於:我和他一樣都很憐憫我們可憐的電影明星,他們既不能做自己,也當不了別人。不僅如此,我更憐憫我們的國家,竟然去認同這些明星!土耳其原本可以得到救贖的,甚至全東方本來都可以。然而,是你那位大叔、你的堂哥耶拉,為了個人的私利把我們出賣了。如今,他被自己親手造就的結果給嚇壞了,躲起來,帶著他的一柜子衣服。他幹嗎要躲起來?」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極為自然、簡明、順暢。從走廊回到客廳后,他在一張安樂椅上躺下,休息片刻。接著他把耶拉的書桌收拾整齊,把文件、剪報、照片放回原本的箱子里,再把箱子放回柜子中。他不僅把過去幾天來弄亂的東西打掃整潔,也整理了耶拉滿屋子到處亂丟的雜物。他倒空煙灰缸,清洗杯盤,推開緊閉的窗戶,讓公寓里的空氣流通。他把臉洗乾淨,替自己再煮了一杯濃咖啡,把耶拉的沉重舊雷明頓打字機放在整理擦拭過的書桌上,然後坐了下來。耶拉平常用的草稿紙收在書桌抽屜里,他拿出一張白紙,塞進打字機里,二話不說便開始寫作。
「我記得!」涅撒提頭也不抬地回答。「你是我記憶花園中的一朵花。『記憶是一座花園。』這句話是誰寫的?」
「少來了,你很清楚是什麼預兆。難不成耶拉沒向你透露過?時機已經成熟了,你要知道!一大堆什麼預兆出現的屁話。就在外頭大街上:審判之日、革命、東方的解放,諸如此類。」
接下來,烏申緒分析愛倫坡的「關於秘密寫作的二三事」,並討論文章里提出的解碼公式。他指出,把字母重新排列組合的方式,最接近蘇菲神秘大師哈拉智所使用的密碼通信,也最接近救世主將會採用的形態。接著,在書的最後,他突然發表了一項重要的結論:所有解碼公式的起點,都必然是每個旅人自己臉上所找到的字母。任何人若想走上這條道路,建立起一個新的宇宙,他的第一步必須從發現自己臉上的文字開始。讀者手中的這本小書,便是一本指南,教人如何找尋那些文字,但對於開啟奧秘的解碼公式之研究,終究只算得上一篇導論而已。把文字放入文本中的工作,想當然,是保留給將如太陽般升起的救世主。
他打開窗戶,身體探入黑夜中,用手臂支著窗架,把頭伸進無底洞似的通風井裡:一股惡臭升起,氣味來自堆積了半世紀的鴿子糞、人們傾倒的各種垃圾、建築的污垢、煤煙、泥巴、焦油和絕望。人們把所有想要忘記的東西全丟了進來。他很想衝動之下跳進這團永劫不復的虛空,跳進這段已從舊房客的記憶中徹底磨滅的往事,跳進這片耶拉長年來以文字耐心建立的黑暗——耶拉把井、奧秘、害怕等主題,全部編織到文字中,恰似在填寫華麗的宮廷古詩。但卡利普只是瞪著這一團黑暗,像個醉漢似的回想。他與如夢共度的童年,與這股氣味密不可分。這股氣味也塑造了他的過去,那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那個善良的年輕人、那個對妻子心滿意足的丈夫,和那個居住在奧秘邊緣的平凡市民。他的心底深處,升起了想與如夢和耶拉在一起的渴望,如此強烈,他幾乎要失聲大叫。他的身體像是被撕開了一半,被帶到某個遙遠而黑暗的地方,像是在夢裡,而只要他能夠放聲大喊,大哭大叫,就有辦法逃離這個圈套。但他只是瞪著無底的黑暗深淵,任憑雪夜的潮濕冰冷刺著臉。就這樣過了很久,他感覺這些日子以來他獨自背負的痛苦得到了分擔,可怕的事情逐漸可以理解,而這一連串挫敗、悲慘和毀滅,其中的秘密,也變得有如耶拉的一生一樣清晰——過程中的細節耶拉早已安排好了,只為引誘卡利普掉入陷阱。在那兒,掛在窗口,他面對著底下的無底深淵,凝視良久。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才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臉頰、脖子和額頭已冷得快凍僵了,於是他縮回身子,關上窗戶。
要進入《文字之謎與謎之失落》一書的第三部之前,卡利普先給自己煮了一些濃咖啡。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他走進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但刻意避免看鏡子。他端著咖啡回到耶拉的書桌前坐下,興緻昂揚,頗像一個高中生準備動手破解一個長久以來無人能解的數學難題。
「我只想拿回那副墨鏡,先生,然後離開這裏。」
「那些不是政治煽動而是心靈促成的暗殺。此外,就算假蘇菲教徒、假馬克思主義者和假法西斯分子互相殘殺,又關九九藏書耶拉什麼事?已經沒有人對他感興趣了。他這樣躲起來,等於是發出了死亡的邀請,引導我們相信他是一個重要到值得被暗殺的人物。在民主黨的全盛時期,我們曾經有一位溫和有禮、專寫聳動故事的作家,後來過世了,他以前每天用化名寫信給檢察官,控告自己,為了讓自己可以被起訴,而吸引大眾注意。這還不夠,他甚至還宣稱寫那些控訴狀的人就是我們。你懂了嗎?耶拉先生通過自己的記憶,竊取了自己的過去——他和這個國家惟一僅有的聯繫。難怪他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來了。」
「這說明當一個人到了年紀很大的時候,他不只會否認自己的過去和作品,還會宣稱是另一個人。不過,我無法想像我們精明的耶拉先生會變得如此精神錯亂。他一定有什麼計謀,才會這樣大剌剌地撒謊。烏申緒恰巧是一位真實存在的人物,有血有肉。他是一位軍官,二十年前曾用信件轟炸過我們報社。我們好心地在讀者來信專欄里刊登了一兩封他的信之後,沒想到他竟跑到報社來,大搖大擺地好像他是這裏的員工似的。然後,突然之間,他又不來了。接下來的二十年中,再也沒有人看過他的蹤影。就在一個星期之前,他又現身了,腦袋禿得像顆瓜。他說他是一個仰慕者,大老遠來到報社只為見我一面。可悲的傢伙,滿口都是即將出現的預兆。」
「前幾天耶拉跟我聊到你,也有關於那個主題。」
第一篇文章他這麼起頭:「我對著鏡子閱讀自己的臉。」第二篇文章則是:「我夢見我終於變成自己多年來渴望成為的人物。」在第三篇文章里,他則敘述了幾則貝尤魯的老故事。寫完第一篇后,他下筆極為順暢,甚至帶著一絲深沉的哀傷與希望。他有信心將他的文章安插入耶拉的專欄。他把三篇文章都簽上耶拉的名字。耶拉的簽名,高中時他曾在筆記本背後模仿過不下千萬次。
就在這個時候,日後他稱之為恐懼的感覺猛然襲來。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是那麼不設防地瞥見臉上的字母,以及字母所組成的文字,以至於他始終無法清楚解釋,究竟自己突然被恐懼所攫,是因為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標滿符號的面具,還是因為他察覺到這個字的寓意有多麼駭人。這些字母所顯露的秘密,卡利普將會通過其他全然不同的詞彙來記住,用它們寫出真相——那些他心知肚明卻力求遺忘、牢記在心卻自以為不記得、曾經鑽研過卻沒有背下來的真相。而如今他在自己臉上確切地讀到它們,不含半點懷疑的陰影,他才意識到一切其實都很簡單易懂。他所看見的,他早就知道了,無須驚詫。或許他之所以會有日後稱之為恐懼的感覺,是由於真相太過於簡單明了。在某方面,就像是人類心靈中與生俱來的雙重視覺,一個人在看見桌上一隻高腳水杯時,能以超自然的眼光將之視為一項不可思議的奇迹,同時又把它當作平常可見的普通杯子。
「不對,是波特佛里歐寫的,」老專欄作家抬起頭說,「由伊本·佐哈尼翻譯,收錄在他的經典版本中。耶拉·撒力克從裏面偷來的,一如往常。就好像你偷了他的墨鏡。」
……你此刻閱讀的篇章,探討的是你臉上的文字。
「往後一陣子都會由我來替他送新稿子。」卡利普說。
——埃及的尼亞齊
事後,當卡利普審視自己在天亮前完成的作品時,他會發現,不但寫得相當恰當、必要、合乎邏輯,而且他也記得自己在下筆時的明快利落。他坐著連續寫了將近兩個小時。感覺到如今一切都步上軌道,面對乾淨空白的紙張,他熱切而興奮地寫著。打字機的聲響,與他腦中一首古老熟悉的旋律融合共舞。每按一個鍵,他就越發明白,現在所寫的其實是自己早已知道且深思熟慮過的東西。偶爾,他得慢下來,略為思考用字遣詞,儘管如此,他下筆仍如行雲流水,字句隨著思想奔流——正如耶拉所說:「沒有半點勉強。」
耶拉的專欄是他星期六在《民族日報》辦公室的檔案夾中所看到的最後一篇存稿,和其他幾篇一樣,之前也已經刊登過了。卡利普甚至不打算去解析文中的第二層意義。吃完早餐后,站在等待共乘小巴的隊伍中,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以及那個人一直到最近之前所過的生活:每天早晨,他會在共乘小巴上看報紙,想著傍晚就可以回家,並幻想著自己的妻子正在家裡的床上熟睡。淚水溢滿他的眼眶。
「什麼預兆?」
等卡利普確認了自己臉上的文字並非不知所云,而是一針見血后,他離開鏡子,走進走廊里。現在他明白自己的恐懼來自文字本身的意義——放在那裡的路標指向何方——而不是因為他的臉變成了一張面具、變成了別人的臉,或者變成了一個路標。畢竟,依照這場精巧遊戲的規則,每個人臉上都有文字。在走廊的柜子前,他彎下腰朝柜子里望去,忽然體內一陣劇痛,他是如此想念如夢和耶拉,痛得幾乎直不起身。彷彿他的身體和靈魂聽任他為自己不曾犯下的罪行受苦;彷彿他的記憶里只存有失敗和毀滅的秘密;彷彿所有過往的悲傷回憶,縱使每個人都已經快樂地遺忘,仍留佇在他的記憶中,壓在他的肩頭。
然後他猛然想起一件事,過去三天來read.99csw.com他一直刻意忘掉它:如果耶拉再不想辦法寄出一篇新文章,他的專欄馬上就要開天窗了。多年來報紙第二版的專欄從不曾缺席,卡利普不願意去想像那裡出現一片空白的樣子——空白似乎意味著如夢和耶拉再也不可能藏匿在城市的某處,談笑等待著他。他一邊讀一篇隨手從柜子里抽出來的專欄,一邊想:「這我也寫得出來!」畢竟,他手中就握有配方。不,不是三天前編輯室里的老專欄作家們給他的配方,而是別的。「我熟悉你所有的作品和你的一切。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一句話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他又隨便抽出另一篇文章往下讀,然而也稱不上是閱讀,他在心裏默念文中的字句,專註于某些字詞的第二層意義上。他意識到,越是仔細地閱讀,他就越接近耶拉。畢竟,閱讀一個人的作品,難道不就是在一點一滴地擷取作家的記憶嗎?
「耶拉·撒力克。」
「我們來看看。」
「一時想不起來。」
「顯然,他們兩個人夜裡會假扮成別人出門。」老作家說,用鼻子指了指卡利普。等高個子男人微笑著離開后,他轉身面對卡利普。「你將返回鬼影重重的街道,對不對?回到宣禮塔傾圮的清真寺、廢墟、空屋、廢棄的托缽僧修院,穿上奇裝異服,戴上面具、這副墨鏡,找尋骯髒的勾當、詭譎的秘密,在騙子和毒梟之中搜尋鬼魅,對嗎?卡利普先生,孩子啊,自從我上次見到你后,你變了很多。你的臉色蒼白,眼窩凹陷。你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伊斯坦布爾的夜晚無止無盡……罪惡的幽魂讓人難以成眠……你說呢?」
很久之後,過了好幾個月,每當卡利普在書桌前坐下來寫作時,置身於滿屋子三十年前景象的物品之中,他總會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鏡子的剎那,然後心頭便會浮現那個詞:恐懼。不過,他第一次照鏡子是帶著好玩的興奮,當時還沒有感受到這個詞帶給人的毛骨悚然。那時,他感受到的是茫然、空虛和麻木。那時,藉著一顆燈泡的光線,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的臉,就像看見三天兩頭就出現在報紙上的總理或明星的臉一樣。他端詳自己的臉,但並不是刻意要解開什麼秘密,或是要破解多天來絞盡腦汁無法拆解的暗語密碼。相反,他把它看作是一件穿了很久習以為常的外套,或是一個平凡乏味的冬季清晨,或是一把他視而不見的舊傘。「以前我是那麼地習慣自己,以至於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事後,他這麼想。然而漠然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一旦他能夠用觀看烏申緒書里的臉同樣的方法,觀看鏡子里的自己時,他立刻察覺到文字的影子。
八點三十分,卡利普穿上外套,把三篇專欄折起來放進口袋裡,然後像一個趕著上班的父親,匆忙走出「城市之心」公寓,越過馬路走向對街的人行道。沒有半個人看見他,就算有,大概也懶得叫住他。空氣清新,天空是冬日的藍,人行道上覆著積雪、冰片和污泥。來到騎樓后,他停了下來,那兒有一家名叫「維納斯」的理髮店,就是以前每天早上到家裡來替爺爺修面的理髮師開的,後來他和耶拉也經常光顧。騎樓底有一家鎖店,他把耶拉的公寓鑰匙留在店裡請人備份。他向轉角的書報攤買了一份《民族日報》,然後走進耶拉平常吃早餐的「牛奶公司」布丁店,點了蛋、奶油、蜂蜜和一杯茶。他邊吃早餐邊讀耶拉的專欄,心裏卻想著,當如夢的推理小說中的偵探終於從一堆線索中歸納出一條重要的假設時,他們的心情一定就如同此刻的他。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發現了破案關鍵的偵探,滿心期待要用這個線索來開啟更多新的門。
烏申緒認為,由於拯救全東方的救世主將要降臨在安納托利亞,也就是土耳其的領土上,那麼,重新發掘失落之謎的第一步,便是研究人臉上的線條,以及1928年改革後土耳其語的二十九個拉丁字母,在兩者之間建立起一套對照關係。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他根據曖昧不明的胡儒非著作、拜塔胥地區的詩文、安納托利亞的民間藝術、原始胡儒非村落的遺迹、托缽僧小屋和帕夏宅邸內所畫的圖案,以及上萬幅書法碑文,得出推論,他並且舉例解釋,有些字的發音在從阿拉伯文和波斯文轉換為土耳其文的過程中,被賦予了「價值」。接著,他以一種令人敬畏的自信,在人們的照片上一個一個指明並標示出這些字母。不過作者也指出,一個人就算看不出這些拉丁字母,也能正確地讀出其中的意義。卡利普看著照片中的臉,打了一個哆嗦,很像他剛才翻看耶拉柜子里的照片時的感覺。他翻過一頁頁印得很糟的圖片——下方說明他們是法茲拉勒、法茲拉勒的兩位繼承人、「魯米的肖像,複製自一幅細密畫」,以及我國的奧運摔跤金牌選手哈密·卡普蘭——接著他赫然發現一張耶拉在1950年代所拍的照片,讓他大吃一驚。和書中別的圖一樣,這張照片也被標上了字母,用箭頭指出對應的位置。在這張耶拉年約三十五歲的照片中,烏申緒注意到鼻子上有個U,眼睛周圍有個Z,整張臉上有個歪斜的 N。卡利普匆匆瀏覽過整本書,發現書後還附了幾張照片,分別是一些胡儒非大師、有名的阿訇、幾個曾有過瀕死經驗的人,以及一些「面孔充滿深邃意義」的美國電影明星,像葛麗泰·嘉寶、亨佛萊·鮑嘉九_九_藏_書、愛德華·羅賓遜,和貝蒂·戴維斯,還有幾個著名的劊子手,和耶拉年輕時代曾追蹤報道過的某些貝尤魯地頭蛇。作者接下來表示,臉孔上標示出的每一個字母,都透露著兩層獨立的意義:一層是字母本身的單純意義,一層是從面孔衍生出的隱含意義。
「我們馬上送去排版,」高個子說,「我們才在考慮要重登一篇舊文章。」
一旦我們接受了這個觀點:一張臉中的每個字母都有其隱含意義,指向某種概念,烏申緒認為,接下來毋庸置疑地,由這些字母所組成的每個詞彙,也都一定含有一個隱藏的第二層意義。如果一個人能把這第二層意義用不同的句子和不同的字眼來表達——也就是,用不同的字母來組合——那麼,通過這樣的一次「闡釋」,將會產生出由第二層意義所衍伸的第三層意義,然後再由第三層衍生出第四層,綿延不絕,無窮無盡,呈現一段無限延伸的隱含意義。我們可以把它對應到彼此相通的街道網路——人的臉和地圖非常相似。讀者用他自己的方式,利用他自己的量尺,試圖解開人臉上的字母之謎,他其實和一個旅人沒什麼兩樣。一個旅人漫遊於他從地圖上所見的街道,將會慢慢發掘到城市之謎(這個謎,當它被發掘后反而變得更為廣泛,當它變得更為廣泛之後又顯得更為昭然),無論在他所選擇行走的大街小巷裡,或在他所攀登的階梯上,他都能察覺到謎的蹤跡。逐漸深陷於謎中的讀者——殷切期盼的讀者、隱忍受迫的讀者、貪戀故事的讀者——將會發現,在那個讓他們流連忘我的地方,「他」,等待已久的救世主,是如此地顯而易見。在生命和文本之間的某處,也就是在臉孔與地圖交會的那一點,配備著鑰匙和解密表的旅人,將會從城市裡和符號中接收到救世主的信息(如同蘇菲神秘之道的信徒),從此開始找到自己的道路。就像路標替旅人指路,烏申緒像孩子般興高采烈地比喻道。因此,依照烏申緒的說法,問題在於,一個人必須能夠看出救世主置放在生命和文本中的符號。據他所言,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把自己擺在救世主的位置,預料他會如何行動。我們得像是在下棋一般,猜測他會走的步數。接下來烏申緒說他要與讀者一起來預測,因此他先要求讀者設想,什麼樣的一個人,有能力隨時隨地吸引一大群讀者。「比如說,」他立刻補充,「一位專欄作家。」不管是在渡輪、公交車、共乘小巴上,還是咖啡館和理髮店裡,專欄作家的文章隨時被全國上下成千上萬的人閱讀。若說什麼人有渠道可以散布救世主的秘密訊息,指引我們方向,那麼專欄作家正是極佳人選。對於那些沒興趣探索神秘的人而言,這位專欄作家的文章只有一層意義:表面的明顯意義。另一方面,對於那些等待著救世主的人而言,他們很清楚解碼的公式,所以也能夠借字母的第二層意義,讀出文章的隱藏含意。這麼說吧,假設救世主在文中置入了這麼一個句子:「我從外頭審視著自己,心中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普通讀者會覺得它的字面意思有點奇怪,但那些知曉文字之謎的人,立刻就會猜到,這句話或許正是他們期盼中的特殊訊息。在隨身攜帶的解密表的幫助下,他們即將展開一場冒險,邁向一個全新的旅程,進入一段全新的生命。
「前幾天耶拉提到你的名字,語氣中充滿了感情。他講到關於你們兩人在1960年代初期被牽扯上的軍事政變。」
凌晨三點十二分,公寓和城市籠罩在惟有這種時間才會有的寂靜中——不只是靜,而是靜的感覺,因為附近的暖氣爐或遠方船隻上的發電機,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呼聲,隱隱刺入他耳中。雖然他決定時機已經成熟,該要踏上新的路途了,但他仍希望能在動身之前,再多流連一會兒。
「烏申緒。」
現在他已準備去照鏡子,察看自己臉上的文字。他走進浴室,看了一眼。接下來,事情發生得飛快。
不,卡利普心想,這裏的「太陽」指的是魯米被殺害的摯愛,大不里士的賢姆士,因為賢姆士在阿拉伯文的意思是「太陽」。他扔下書,準備起身到浴室里好好看一看鏡子里的自己。一個念頭從他心裏閃過,卻頓時轉化為清晰的恐懼:「耶拉不知道幾百年前就已經看出我臉上的意義了!」小時候和青春期時偶爾會出現的宿命感湧上他心頭,一種一切都已結束、終了、永遠無法挽回的覺悟——當他做錯了什麼事、變成了別人、受到了某種神秘所污染的時候,這種感覺便會油然而生。「從現在起,我是另一個人!」此刻卡利普告訴自己,彷彿是一個小孩在玩一場熟悉的遊戲,也好似一個人踏上了不歸路。
「難怪有人說,你應該偶爾透過別人的眼睛來看世界。惟有那個時候你才能真正明白世界和人類的秘密。你猜出這是誰的話了嗎?」
「這是我的墨鏡。」卡利普說。
「是他派我到這裏來的,」卡利普說著從口袋裡拿出文章,「他請我幫他交新的專欄。」
「到頭來,」當共乘小巴行經多爾馬巴赫切皇宮時,他心裏想,「要領悟到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其實就是必須要相信,這個世界徹頭徹尾變了樣。」共乘小巴車窗外,他所見到的,並不是他習以為常的伊斯坦布爾,而是另一個伊斯坦布爾,其中的神秘他不久前已經知曉了,也將會紀錄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