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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每個人都有一片雪花

41、每個人都有一片雪花

完成這本詩集以後,卡和過去一樣,在把手稿列印出來之前到德國各地去朗誦過:卡塞爾、不倫瑞克、漢諾威、奧斯納布呂克、不來梅、漢堡。在塔爾庫特·厄爾欽和邀請我來德國的「人民之家」的幫助下,我也匆忙地在這些地方組織了名為「誦詩之夜」的活動。德國的火車讓我讚嘆不已,正如卡在他的詩里寫的那樣,德國的火車準時、乾淨而且設施齊全。我坐在車窗邊,憂傷地看著窗外的平原,看著峽谷底部可愛的小村莊,看著小站里背著包、穿著五顏六色的雨衣的孩子們。兩名嘴裏叼著煙的協會成員到車站來接我。我告訴他們,我想和七周前來這兒朗誦詩集的卡做完全相同的事情。每到一站,我都和卡一樣先找一個便宜的小旅館住下,接著便會有人邀請我去土耳其餐館,我們一邊吃菠菜餅和烤肉,一邊談論政治,感嘆土耳其人不關心文學。吃完飯以後,我漫步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幻想著自己便是卡,此刻為了忘記伊珂正在大街上遊盪。參加晚上文學座談會的都是一些對政治、文學或是土耳其人感興趣的人,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個左右。會上,我心不在焉地讀了一兩頁自己新創作的小說,之後便把話題扯到了詩上。我告訴他們不久前在法蘭克福遇害的著名詩人卡是我的朋友,然後問道「有沒有人記得他不久前在這兒朗誦過的新作品」。
那晚,在市長為我準備的晚宴上,我見到了伊珂。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相信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才會在第一眼看到伊珂的時候就頭暈,我多麼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理智愛上她,多麼希望自己不要去嫉妒卡!半夜時分,我站在卡爾帕拉斯旅館房間的窗前,看著雪落到泥濘的人行道上。雪是雨夾雪,沒有卡描述的那種詩情畫意。我反覆地問自己,為什麼沒能從卡的筆記中看出伊珂是如此的美麗。那段日子里,我經常不自覺地就會掏出一個本子在上面寫起來——用我的話來講就是「像卡一樣」。我寫的可能就是這本小說的開頭,我記得我就像是在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一樣,描寫卡和他對伊珂的愛。另一方面,根據我的經https://read.99csw.com驗,我認為讓自己成為小說里的角色是遠離愛情的一個好辦法。只要願意,人是能夠遠離愛情的。
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過來,接下來的時間我便獨自在法蘭克福的大街上搜集有關卡的信息。在去卡爾斯之前的八年中卡曾經有過兩個女人,我告訴她們我正在為卡寫一部傳記,想和她們見一面,她們馬上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卡的第一個情人叫納蘭,她不僅不知道卡的最後一本詩集,甚至連卡寫詩的事情都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和丈夫共同經營著兩家烤肉店和一家旅行社。在單獨聊的時候,她說卡的脾氣很暴躁,喜歡和人爭吵,心胸也很狹窄,說完這些以後,她便哭了起來(她更多的是在為自己奉獻給左傾夢想的青春難過,而不是為卡)。
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你就必須擺脫你所迷戀的女人和攛掇你去戀愛的同伴。可是,我早就和伊珂約好了第二天下午在「新人生糕餅店」里聊聊有關卡的事情。
我可能已經告訴過她,我想聊聊有關卡的事情。糕餅店裡擺著的還是那台黑白電視機,裏面正在放著兩個戀人面向海峽大橋擁抱在一起的鏡頭,店裡除了我們沒有其他的客人。伊珂告訴我,要讓她聊卡的事情一點也不容易。她只有對願意傾聽她的人才能訴說出心中的痛苦和失望。現在這個人出現了,而且還是卡的好友,為了他的詩肯到卡爾斯來,這讓她心裏舒服了許多。因為她要是能讓我相信她沒有對不起卡的話,她的心裏也會好受一點。她告訴我,要是我不能體諒她的話她會很難過的。她身上穿的咖啡色長裙正是政變那天早上她給卡送咖啡時穿的那件,毛衣上還是扎著老式的粗腰帶(因為我看過了卡有關詩的筆記,所以我馬上就認出了這些)。她臉上的表情既有些煩躁,又有些悲傷,這讓我想起了美琳達。我仔細地聽她訴說著。
卡的第二個情人叫希爾黛佳德,現在還是單身。和我估計的一樣,她也不知道卡最後寫的詩和《雪》這本詩集。我把卡吹得好像在土耳其非常出名似的,本來我還因此有些內九_九_藏_書疚,可她說話時的語氣很輕佻,這讓我的心裏輕鬆了許多。她對我說,認識卡以後她就沒有回土耳其度過暑假。卡就像個聰明、好問、孤獨的孩子,他一直都想找一個像他母親一樣的愛人,可是因為他的脾氣太壞,所以他總也找不到,就算能找到,他也無法讓她留下。她還說愛上卡很容易,但要和他相處卻很難。卡從未對她提起過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她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在這兒把它寫下來)。希爾黛佳德的手很美,纖細修長,我們在一起聊了一個小時十五分鐘,但我卻沒注意到她右手的食指斷了一節。當我們握手告別時,她給我看了她的指頭,她微笑著告訴我說,卡有一次發火的時候還嘲笑過她的這節斷指。
《世界終結的地方》是卡在卡爾斯寫的第十九首詩,也是最後一首詩。我們都知道,每當卡想到一首新詩,哪怕這首詩還有不足之處,他也會馬上把它記在隨身攜帶的綠色筆記本里。這十九首詩當中卡記下了十八首,只有政變當晚他在舞台上朗誦的那首沒有記下來。後來卡在法蘭克福給伊珂寫了很多信(不過他一封都沒有寄出去),在其中的兩封信里卡說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來那首《沒有真主的地方》了,他告訴伊珂為了完成自己的詩集他必須要找到這首詩,他希望伊珂能幫他看看卡爾斯電視台的錄像帶里有沒有這首詩。當我在法蘭克福的旅館房間里看這封信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卡的心裏其實很忐忑,他怕伊珂以為自己在用錄像帶和詩作借口給她寫情書。
我們必須要看到,卡在法蘭克福寫的這三大本筆記當中,除了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在闡述雪花圖的意義外,也有很多是在闡釋他自己生命的意義。比如說,他在分析《被打死》這首詩在雪花圖上的位置時,他先是解釋了他在這首詩里表達的那種恐懼感,分析了一下為什麼要把這首詩放在「幻想」軸的旁邊,當他解釋為什麼又要把這首詩放在離「記憶軸」上《世界終結的地方》這首詩近一些的地方、放在它的分支上時,他相信有很多神秘的東西提供了素材。卡認為每個人read.99csw.com的生命背後都有一片這樣的雪花,通過對雪花進行分析可以證明相像的人之間其實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夜裡,我和卡一樣,坐火車從漢堡回到了法蘭克福。從車站出來以後,我和卡一樣走到了凱瑟斯特拉斯大街,在性用品商店裡轉了轉(這周又進了一部美琳達的新片)。走到卡遇害的地方時,我停了下來。我第一次清楚地說出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接受的事實:卡倒在地上以後,兇手從卡的包里拿走了那個綠本。一個星期的德國之行,我每晚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去看卡的筆記和他對卡爾斯的回憶。現在惟一能安慰我的就是還有一首詩正在卡爾斯電視台的資料室里等著我。
卡從他閱讀的書當中明白了雪花從結晶到落到地上化成水平均要用八到十分鐘的時間,除了風、嚴寒和雲的高度以外,還有很多因素會影響到雪花的成形,這讓卡覺得人和雪花之間其實存在著某種聯繫。在卡爾斯圖書館,卡想到了雪花並寫下了《我,卡》一詩,後來他考慮要把這首詩放到《雪》這本詩集的中央。
在這本小說中,我不再贅述卡寫的那些關於詩集和雪花的筆記了。(《巧克力盒》為什麼要放在「幻想」軸上?《全人類和星辰》這首詩對卡來說有什麼意義?)年輕的時候,卡總是嘲笑那些自以為是的詩人,他們總是得意洋洋,覺得自己寫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將來都會成為人們研究的對像,其實壓根兒就沒人理睬他們。
從卡寫的筆記和信中可以看出,他花了四年的時間終於分析完這些詩,完成了他的詩集。所以當我在法蘭克福的旅館房間里一邊喝酒,一邊翻著從卡的住所拿來的那些紙和本的時候,我很興奮,我覺得裏面肯定有卡的詩,於是我不厭其煩地找著。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躺在卡的舊睡衣、美琳達的錄像帶、領帶、書和打火機(這個打火機是卡迪菲讓卡捎給「神藍」的,不過卡沒有給他,我這時才發現自己把這個打火機也給拿回來了)中間,墜入了夢鄉(夢中,卡對我說「你老了」,把我給嚇壞了)。
遺失的綠色筆記本read.99csw.com
卡一直都瞧不起那些只會寫些晦文澀字的詩人,可在最後四年的生命里他一直都是在解釋他自己寫的詩,當然了,他這樣做還是有些理由的。仔細讀他的筆記你就會發現,卡並不覺得他在卡爾斯寫的詩是他自己寫的,他認為這些詩來自於某個神秘的地方,而他只不過是把它們寫下來的工具罷了。他在筆記中多次提到他寫這些筆記的目的就是想要改變自己這種被動的局面,分析清楚這些詩的結構和含義。除此之外,卡還有第二個理由,那就是:詩集中有些地方還存在著不足,有些詩句只記下了一半,還有一首《沒有真主的地方》沒有記下來,只有通過分析這些詩的含義,卡才能彌補這些缺憾。因為回到法蘭克福以後,卡再也沒有想到過新的詩句了。
按照相同的邏輯,卡在虛構的雪花上給《天堂》、《象棋》和《巧克力盒》這些詩也都找到了相應的位置。於是他找來一些印有雪花圖案的書,畫出了雪花的圖形,然後便把他在卡爾斯寫的詩全都放到了這片雪花上。這樣一來,他不僅設計出了新詩集的結構,而且還把自己與眾不同的經歷都標在了這片雪花上。每個人的生命里肯定都有這樣一片代表著自己人生經歷的雪花。卡從培根的人類進化理論中獲得靈感,把雪花的三條軸命名為「回憶」、「幻想」和「邏輯」,把自己在卡爾斯寫的詩放到了這三條軸上。後來當他評論自己在卡爾斯寫的詩的時候,他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為什麼要把這些詩放到這些地方。
那天晚上,我拿著美琳達的帶子回到了旅館。稍稍喝了點酒以後,我隨意打開了一個筆記本。筆記本里畫了一片雪花,我把這片雪花放在了本書第二十九章的結尾處。隨後的那些天,我一直在看那些筆記本,漸漸地我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卡為什麼要把自己在卡爾斯寫的十九首詩放到雪花上十九個不同的位置了。
參加座談會的人大多數都沒有參加過卡的朗誦活動,即便偶爾有人參加了,他們能想起的也不是卡的作品,而是卡一直穿在身上的灰色大衣、蒼白的皮膚、亂蓬蓬的頭髮和略帶神經質的動作https://read•99csw.com,所以我可以斷定他們去那兒不過是為了問些政治問題,或者根本就是碰巧才去的。這一段時間里,我朋友最吸引大家的地方不是他的生活,也不是他的詩,而是他的死。關於是誰殺了卡,我聽到了很多不同的意見,有人認為是伊斯蘭分子,有人認為是土耳其特工,還有人認為是亞美尼亞人,是德國禿子,是庫爾德人或是土耳其民族主義分子。不過眾人之中,還是有人對卡留意了,這些熱愛文學的人們告訴我,卡剛剛完成了一本詩集,給他們朗誦了詩集裏面《夢中的街道》、《狗》、《巧克力盒》和《愛情》這幾首詩,他們都覺得這些詩很奇怪。除了這些,他們也沒能說出什麼更有價值的東西。卡在好幾個地方都提到了這些詩是他在卡爾斯寫的,大家認為他這樣做其實是想引起那些思鄉的聽眾們的共鳴。朗誦活動過後,有一名婦女找到了卡(後來,她也找到了我),這個女人大概三十多歲,膚色有點黑,她是個寡婦,有一個孩子。她還記得卡曾經提到過《沒有真主的地方》這首詩。她認為卡很可能是為了不引起大家的爭議,所以這首長詩他只朗誦了一節。不管我怎樣逼她,她也只是說了句「太可怕了」,除此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卡在漢堡舉行朗誦活動的時候,這個女人坐在靠前的位置,她可以肯定卡朗誦詩的時候手裡拿的就是一個綠本。
回到伊斯坦布爾以後,有段時間我每晚都看午夜新聞,看卡爾斯的天氣如何,想像著去了那兒以後大家會怎樣對我。和卡一樣,我坐了一天半的汽車,在一個黃昏時分到達了卡爾斯。我提著包,住進了卡爾帕拉斯旅館(我既沒有看到那對神秘的姐妹,也沒有看到她們的父親),之後我便和卡一樣漫步在四年前他曾經走過的人行道上(四年的時間里,「綠色家園」餐館已經變成了一家破舊的啤酒館)。看了這些,讀者們可千萬別認為我正在慢慢地變成卡的影子。就像卡經常對我暗示的那樣,我這個人缺乏詩意,也不憂鬱,所以我看到的這個貧窮的卡爾斯和他心中那個痛苦的卡爾斯是不一樣的。不過現在我必須說說這個人,是她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