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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蛇

第十章 蛇

「死者的靈魂,」他說道,「在月亮里分解,正如屍體在地下分解一樣。他們的眼淚造成月亮的潮濕,那是一個充斥著泥淖、殘骸和風暴的幽暗的處所。」
「你結婚的那天也不會比今天更美了!」
月亮升起來了,於是基諾爾琴和蘆笛同時吹奏起來。
達娜克遞給她一個大理石小瓶,裏面裝有某種凝結起來的流質:那是一條黑狗的血,是幾個無生育能力的女人在某個冬天的夜晚,在一座墳墓的廢墟里把狗殺死的。她用這血搽抹耳朵、腳跟、右手的大拇指,甚至她的指甲也有點紅了,好像她捏碎了一隻什麼水果一樣。
薩朗波回過頭來,將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聲張,不要跟來。
這些老百姓的叫喊並沒有使哈米爾卡爾的女兒害怕。
薩朗波蹲在水池邊的白瑪瑙梯級上,挽起她那寬大的袍袖,系在肩后,然後按照宗教禮儀有條不紊地開始沐浴儀式。
一陣陣巨大的叫喊聲越過馬巴勒地區不時傳到梅加拉來。沙哈巴蘭和薩朗波趕忙走出來,在飾有船艏的樓梯上向下張望。
「如果你會死,那也是以後的事。」他說,「要到以後!所以你什麼也別怕!不管他幹什麼,你也別叫!不要害怕!你要百依百順,你明白嗎?要服從他的意願,他的意願就是上天的旨意!」
由於太陽的位置高於月亮,他便得出日神高於月神的結論,月亮不過是太陽的反光和形相而已;況且他在世上所見所聞的一切,也促使他認定雄性殲滅者的原則是至高無上的。而且他心裏把自己一生的不幸歸咎於月神。難道不是為了她,從前的大祭司才在一片鐃鈸的喧聲中走上前來,用一爵沸水毀掉了他未來的男性生殖力嗎?如今他只能以憂鬱的眼光,目送有些男子和月神的女祭司們消失在篤𧂭香樹叢的深處。
「問他要。」沙哈巴蘭說。
「不!」薩朗波說,「不,我喜歡你!別難過了!」
「神明白有安排。」沙哈巴蘭答道。她又央求道:
「也許吧!」她嘆了口氣說。
「是的!我知道。」
她再三央求他,最後他才對她說:
「不行!」
但是如果拉貝特娜勝利了,如果天衣失而復得,如果迦太基絕處逢生,一個女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麼!沙哈巴蘭這樣想道。況且,她也許能夠取回紗帔而又不至於死去。
達娜克回到上邊的房間,撲倒在地上,用指甲抓著自己的臉,撕扯著自己的頭髮,使勁地尖聲號哭起來。
「好吧!好吧!主子!……又沒有人在等你!」
「我結婚的那天!」薩朗波重複了一句;她把胳膊肘支在象牙椅子上,浮想聯翩。
起初她或許是因為怕涼,或許是因為怕羞,而猶豫了一會兒。可是她想起了沙哈巴蘭的命令,便走上前去;蟒蛇彎下身來,身子中段搭在她脖后,頭尾懸挂在她身前,好似一條斷開的項鏈,兩個斷頭直垂到地上。薩朗波把它繞在脅部,胳膊下面,兩膝之間;然後托著它的顎部,將它那三角形的嘴尖一直湊到自己牙邊;於是她半閉著眼睛,在月光底下向後仰著身子。皎皎的月光彷彿將她籠罩于銀色的輕霧之中,她的濕腳印在石板地上閃閃發亮,繁星在水池深處顫動;蟒蛇將它那一圈圈地繞著她的帶有金色斑點的黑色身體緊緊纏住了她。薩朗波被這過於沉重的身子壓得氣喘吁吁,腰也壓彎了,只覺得自己要死了;那蛇用尾巴尖輕輕拍著她的大腿;後來音樂停下了,它就跌落下來。
「是啊,那怎麼辦呢?」薩朗波又問。
在將近十二點的時候,她在埃及無花果樹林中看見一個瞎眼老漢,一隻手搭在一個走在他前面的男孩肩上,另一隻手在腰間挾著一把黑木的像六弦琴一樣的樂器。那些凈身祭司、奴隸、妓|女,都被細心周到地支開了;誰https://read.99csw.com也不會知道這個正在醞釀之中的秘密。
可是薩朗波啜泣起來。女奴叫道:
「一個人留在他的帳中。」
可是大祭司輕蔑地微笑著說:
薩朗波摘下她的耳環、項鏈、手鐲,解開白色的長袍,解開系住頭髮的帶子,輕柔地抖落了一會兒披至肩頭的長發,使它們散開,涼快一下。門外繼續奏著音樂,翻來覆去老是那同樣的三個音符,既急促,又激越,絲弦錚錚,笛聲嗚嗚;達娜克擊掌打著拍子;薩朗波擺動著整個身軀,吟誦著禱文,衣衫一件一件地扔在腳下。
達娜克將一面銅鏡立在她面前,那面銅鏡又高又大,她能在裏面照見全身。於是她站起身來,用手指輕輕一碰,將一個垂得太低的髮捲向上推了推。
他有三天沒有再來,第四天她派人去找他。
他用手指繞卷著從法冠上垂到肩頭的帶子末端,垂下眼睛,沒有動彈。後來,見她沒有會意,才說:
達娜克驚奇得倒退了一步。她想多了解些情況,便問:
他叫她跪下。於是他舉起左手,平伸右手,代她起誓說要把月神的紗帔取回迦太基。她也發了重咒,表示願意獻身於諸神。沙哈巴蘭每說一句誓詞,她就重複一句,儘管她已是半死不活了。
「有的,」薩朗波說,「有人在等我。」
於是她的心裏開始確信沙哈巴蘭表達了眾神的意旨。一天早上,她醒來時下定了決心,便問沙哈巴蘭應當怎樣使馬托歸還紗帔。
但是沙哈巴蘭自己越感到懷疑月神,就越希望自己能信仰月神。在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悔過的心情在阻止他離經叛道。但他需要某種證明、神祗的一個啟示,才能克服這種懷疑;為了獲得這種證明,他構想了一個行動方案,既可以拯救他的祖國又可以拯救他的信仰。
那正是迦太基的鴿群遷徙到西西里島埃里克斯山維納斯神廟的季節。那些鴿子在北飛以前,一連幾日相互尋覓,相互呼喚,以便聚集到一起。一天晚上,它們終於飛走了;海風吹送著它們,這一大片白雲掠過天空,在大海之上高飛遠颺。
她渾身無力地跌坐在烏木矮凳上,雙臂垂在膝間,四肢發抖,就像祭壇腳下等著被人一棒打殺的獻祭的犧牲品。她的腦袋在嗡嗡作響,眼睛前面火圈直轉,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只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她不久必死無疑了。
每逢月圓和新月出來的時候,薩朗波總要給她的蛇吃四隻活麻雀,但現在它已經好幾次不去碰那些麻雀了。它那美麗的皮膚,本來像黑夜的星空,黑底子上布滿金色的斑點,現在卻發黃、鬆弛、起皺,對於它的身子來說已嫌太大。它的整個頭部長滿了毛茸茸的黴菌,而在它的眼角上可以看到一些小紅點子似乎正在蠕動。薩朗波一次又一次地來到它的銀絲籃子前面,揭開絳紅色的簾幕,扒開鋪在籃底的荷葉和鳥絨,它還是一直蜷成一團,比一團枯藤更少動靜。看見它這個樣子,使她最後竟感到自己心裏也有這麼一團盤旋著的蛇,正在慢慢地爬到她的咽喉,勒得她透不過氣來。
達娜克點著了擱在房間四角的四隻裝滿香果和小豆蔻的三腳香爐;然後,她打開幾卷巴比倫大掛毯,用繩子掛在房間四壁,因為薩朗波不願被人看見,連牆壁也不行。那個基諾爾琴師蹲在門外,而那個小男孩站在一旁,把嘴唇貼在一根蘆笛上。遠處街市的喧聲減弱了,廟宇前面拖著長長的紫色陰影。在海灣的另一邊,山麓、橄欖園、黃色的空地,起伏不盡,漸漸在遠方融人藍色的霧靄之中。萬籟俱寂,空氣里充滿一種難以形容的沉悶。
「你永遠也不會同意的!」
「去看看香桃木樹那裡有沒有一個人牽著兩匹馬。」
一抹血紅的晚霞橫在天際。鴿子們九*九*藏*書似乎漸漸接近海面,然後就消失了。好像被萬頃波濤吞沒,跌入了太陽的大嘴。薩朗波目送它們遠去,低下了頭。達娜克自以為猜出了她為什麼悲傷,就溫和地對她說:
為了進一步煽起她心中的熱情,他把元老會議上大家對哈米爾卡爾吼叫謾罵的原話統統告訴了她;他對她說,她犯了過失,應當補救過失,還說是拉貝特娜命令她作出這個犧牲。
有時候,她一連幾天拒絕進食。她在夢中看見紛亂的群星在她腳下掠過。她把沙哈巴蘭叫來,可是等他來了,她卻沒有什麼話要和他說了。
達娜克又回到她身邊,把兩個枝形大燭台放好,燭台的一枝枝燭光在一個個盛滿水的水晶球里燃燒。然後她用香桂液染她的手心,用硃砂抹她的雙頰,用銻粉畫她眼皮的邊緣,還用樹膠、麝香、煤精和研碎的蒼蠅腳配製而成的顏料描長她的眉毛。
「可是,如果他不給呢?」她問。
「全繫於我!」她叫了起來,「我怎能……?」
達娜克剛回來,薩朗波就沿著飾有船艏的階梯走下去了。
「你難受嗎?怎麼回事?別走了!要不就帶著我走!在你一丁點兒大的時候,你一哭,我就把你抱在懷裡,用我的奶頭逗你笑;你把我的奶吸幹了,主子!」她拍著自己乾癟的胸脯說,「現在我老了!對你沒什麼用處了!你不喜歡我了!你心裏難受也不對我說,你看不起你的奶媽!」她又心疼又生氣,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流進她臉上所刺的花紋里。
「那麼你對我有什麼吩咐呢,主子?因為如果你要出門一段時間的話……」
達娜克帶著像老猴子的鬼臉一樣的微笑,又幹了起來。依照沙哈巴蘭的指點,薩朗波叫老女奴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於是女奴便照著蠻族人的口味,將她妝飾得既講究又樸素。
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里,薩朗波有如墳墓縫隙間的一朵鮮花。然而他待她十分嚴厲,從不減免規定她做的苦行,也沒對她少說尖刻的話。他的生理狀況似乎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相同性別的平等關係。他怨恨這個少女,與其說因為無法佔有她,不如說因為她那麼美麗,尤其是那麼純潔。他時常發現她懶得領會他的思想。於是他回來以後就更加悲哀,更覺得自己無人理會、孤獨和空虛了。
她覺得彷彿得到了解脫,一心只想著再次見到天衣的幸福,現在她滿心感激沙哈巴蘭勸導她去取回天衣。
「你要單獨和他在一起。」
最後,她想累了,便站起身來,拖著她那雙小巧的拖鞋漫無目標地在寬大寂寥的房間里散步,每走一步,拖鞋底就拍著腳跟發出清脆的響聲。天花板上的紫晶、黃玉東一處西一處地閃爍明滅,薩朗波一面走一面稍稍扭過頭來欣賞它們。她不時過去抓住吊在半空的雙耳尖底瓮的細頸,在手裡把玩一陣;或是拿起一把巨大的扇子扇扇自己的胸脯;或是在珍珠的凹孔里焚燒香樟以為消遣。日落時分,達娜克將遮著窗孔的菱形黑色毛氈拿掉,於是她那些和月神廟的鴿子一樣搽過麝香的鴿子,都突然飛了進來,它們粉紅的腳爪在玻璃地板上一步一滑。她像在田間播種一樣大把大把地撒給它們大麥粒兒。但是她會突然啜泣起來,躺在牛皮帶子編成的大床上一動不動,嘴裏老是反覆念叨著同一句話,眼睛睜著,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渾身冰涼,毫無感覺;——然而她卻能聽到棕櫚樹叢里猴子的啼叫和把一股清水越過幾層平台送人斑岩蓄水池裡的那個大輪盤永不間斷的軋軋聲。
然而他卻沒有提到拉貝特娜。薩朗波以為他是恥于提及自己那位被人征服的女神,於是她以月亮的普通名字稱呼她,再三祝福這個多產而溫柔的星球。最後,他叫了起來:
那以後的日子里,她漸漸被https://read.99csw.com沙哈巴蘭說服,漸漸願意去援救月神。而那條蟒蛇也漸漸複原,變粗,似乎獲得了重生。
「那麼天衣呢?」
有他在身邊她感到鬆快些,否則簡直活不下去。但是她在內心深處卻又不滿這種依賴關係,她對這位祭司既感到畏懼、嫉妒、憎恨,又感到某種愛戀,那是由於在他身邊感到一種奇異的快|感而引起的感激之情。
她幾乎成天蜷縮在房間深處,雙手抱著曲起的左腿,嘴巴微微張開,低頭沉思,眼神凝滯。她害怕地想起父親的面容,她希望到腓尼基山間的阿法卡神廟去朝山進香,那是月神幻化為星星降臨的地方。種種想象吸引著她,而又使她害怕。此外,一種日益擴大的孤獨感籠罩著她。她甚至不知道哈米爾卡爾現在怎麼樣了。
「你準備去嗎?」沙哈巴蘭大聲說,「還是已經托他們轉告你父親說你拋棄他了?」她把臉藏在面紗里,那些巨大的火光漸漸遠去,向著海邊走了下去。
他從她的病症中辨認出了拉貝特娜的影響,因為他是善於識別某些疾病是哪些神祗送來的。為了給薩朗波治病,他叫人在她房間里灑馬鞭草藥水和鐵線蕨藥水;她每天早上服用曼德拉草根,睡覺時枕著由大祭司們親自配製的裝有各種香料的香囊;他甚至使用了巴拉斯草,這種草有著火紅色的根,能把凶神趕回朔方;最後,他轉過身去向著北極星嘟嘟囔壤地念了三遍月神的名字。可是薩朗波還是感到難受,她變得更加焦躁不安了。
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將她留了下來;她怕摩洛神,她怕馬托。這個有著巨人般身材的人是天衣的主人,他和摩洛神一樣控制著月神。而且在她眼裡,也和摩洛神一樣周身環繞著萬道金光;神祗的靈魂附於凡人之軀也是常有的事。沙哈巴蘭在談到這個人時不也說過她應該戰勝摩洛神嗎?他們兩個已經混為一體,她把它們相互混同起來,兩者使她不得安寧。
這以後他就開始在薩朗波面前哀嘆盜竊天衣的瀆神罪行及其帶來的災禍,這災禍甚至殃及天國。然後,他突然向她宣布執政官處境險惡,陷入了由馬托指揮的三支大軍的重圍;因為在迦太基人眼裡,馬托既然得了天衣,就等於成了蠻族人的君王。沙哈巴蘭又說,共和國乃至她父親的安危,就全繫於她一個人身上了。
她發現它尾巴捲住吊床旁邊的一根銀欄杆,在欄杆上使勁蹭著,以便從發黃的舊皮中蛻出來,身子又光滑又明亮,像一柄從劍鞘里抽出一半的寶劍。
她想預卜休咎,於是走到蛇籃前面,因為從蛇的姿態可以得知前途的徵兆。但蛇籃裏面空空如也。薩朗波十分不安。
達娜克悄悄地沿著那些船艏一直溜到平台下面。她藉著月光遠遠望見林蔭大道上薩朗波的左邊有個巨大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跟著她走。這是死亡的預兆。
全迦太基沒人比他更有學問。青年時代他曾經在巴比倫附近的博爾西珀城拜火教僧侶學校就讀,以後又遊歷了薩莫色雷斯、佩西南特、埃菲茲、泰沙里、朱迪亞,以及遠在沙漠里的納巴泰人的廟宇,還沿著尼羅河從大瀑布徒步旅行到海邊。他曾經臉上矇著面罩,手裡揮舞著火把,在恐怖之父斯芬克司像的胸前,將一隻黑公雞扔進山達樹脂點燃的火中。他曾經下過普洛塞耳皮娜神的岩洞。他曾經見過萊姆諾斯迷宮的五百根柱子左旋右轉,也曾經見過塔蘭托的枝形大燭台光芒四射,這個燭台上的小燭台與一年裡的天數相等。有時候他在夜間接待希臘客人,向他們提出問題。他關心世界的構造不亞於關心諸神的本質;他曾用亞歷山大城柱廊里的天文儀器測過春分秋分,還跟著托勒密三世的測量官一直步行到克蘭尼,他們以計算自己步數的辦法來丈量天空。——這樣,他在自己腦子裡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宗教信仰,這種信仰並無明晰的輪廓,惟其如此,就更令人為之著迷、充滿熱情。他不再相信大地的構造像個松果;他認為大地是圓的,而且永恆地在無限的宇宙中下跌,下跌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因而沒人覺察到它的下跌。九九藏書
她因為見到過天衣而感到絕望,然而她也因此而感到一種歡樂,一種內心深處的驕傲。在光輝燦爛的天衣的皺褶里,隱藏著一個奧秘;那是遮蔽眾神的雲霧,天地萬物存在的秘密。薩朗波後悔沒有將天衣掀起來,儘管她對自己這種念頭感到害怕。
她的頭髮上撒了金粉,前劉海鬈曲著,腦後捲成長長的螺旋形垂到背部,發梢系著珍珠。燭台的光焰使她面頰上的脂粉顯得更加鮮艷,衣衫上的金片光芒閃爍,皮膚白得耀眼;她的腰肢、臂膀、雙手和腳趾上戴著無數珍珠寶石,銅鏡折射著她身上的珠光寶氣,看上去像個太陽;薩朗波站在俯身望著她的達娜克身邊,光彩照人地微笑著。
她沒有把自己的決心告訴任何人,以便不露聲色地實現她的計劃。她派達娜克到基尼斯多郊區買她所需要的一切,而不向管家們要這些東西:硃砂、香料、一條亞麻腰帶和幾件新衣服。那個老女奴對她準備這些東西大感驚訝,但卻不敢問任何問題。由沙哈巴蘭定下的日子到了,薩朗波該動身了。
薩朗波坐在一張象牙骨的靠背椅上,任憑女奴為她梳妝打扮。但是達娜克雙手的觸摸、香料的氣味和這幾天的齋戒都使她精疲力竭。達娜克見她臉色發白,就停下手來。
他指點她如何沐浴齋戒,然後如何一直到達馬託身邊。況且,有個熟悉道路的人將護送她前去。
「你還會看到它們的。」
沙哈巴蘭咬了咬嘴唇。他在斟酌字句,設法婉轉表達。
「接著干!」薩朗波說,她忍住疲勞,忽然又振作起來。她變得急不可耐,催著達娜克快乾。老女奴嘟噥著說:
沉重的掛毯抖動起來,在掛著壁毯的繩索上方露出了蟒蛇的腦袋。它慢慢地爬了下來,就像一滴水珠從牆壁上流下來一樣,在拋了一地的衣衫間爬著,然後,它尾部貼著地面,直立起來,比紅寶石還亮的眼睛灼灼地望著薩朗波。
他對她解釋靈魂降生的學說,所有的靈魂都是沿著太陽在黃道十二宮的路線下降到大地上來的。他伸出胳膊,指給她看人類降生之門白羊星座,和人類返回諸神天宮之門摩羯星座。薩朗波竭力眺望著,因為她把這些觀念都當成了事實。她把一些純屬象徵的說法,甚至一些表達方式,統統當作不證自明的真理接受下來,其實便是沙哈巴蘭自己也並不總是區分得十分清楚的。
她問她在那裡會怎麼樣。
「它們會飛回來的,主子。https://read.99csw•com
她忽然想到別人會聽見她的哭叫,於是止住了悲聲。她雙手抱住腦袋,臉貼在石板地上,輕輕地嗚咽著。
她裏面穿一件葡萄酒色的極薄的長內衣,外面再罩一件綉有鳥羽的長內衣。腰間寬闊的腰帶上貼著金質的鱗片,腰帶下面垂著有波浪一般褶子的藍底銀星襯褲。然後達娜克給她穿上一件寬大的長袍,袍子用白底綠條紋的賽爾綢製成。肩頭圍著一條絳紅方巾,方巾下墜著一粒粒閃色寶石;然後在這所有衣飾外面罩上一件拖著長裾的黑披風。於是女奴上下打量著她,對自己的傑作頗感自豪,不禁說道:
他的日子都消磨在查看香爐、金瓶、火鉗、祭壇上耙香灰的火鉤、所有神像的衣袍,甚至那架碧玉葡萄藤附近的第三小神殿的一尊舊月神像卷頭髮用的一枚銅針。他每天在同一時刻,把同幾扇門上掛著的巨大的掛毯撩開;以同樣的姿勢張開雙臂肅立;在同一處石板地上跪拜祈禱;在他周圍,一大群祭司赤著腳在永遠昏暗的走廊里熙來攘往。
那裡聚集在日神廣場上的人群在要求得到武器。元老們不願意向他們提供武器,認為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另一些人已經出發,由於沒有將領指揮,全都被殺得片甲不留,最後,他們獲准出發,於是他們或是為了向摩洛神表示敬意,或是出於一種朦朧的破壞欲,便將廟宇樹林中的那些巨大的柏樹連根拔起,在卡比爾神像前的火炬上點著以後,便唱著歌抬著它們走上街頭。這些大得驚人的火樹微微搖晃著緩緩行進,火光照射到廟宇屋脊的玻璃球上,巨大神像的飾物上和船舶前頭的沖角上。它們經過一家家平台,猶如許多太陽穿過全城。走下衛城,馬勒加的城門打開了。
有時他不意脫口說出一些奇怪的話來,這些話猶如巨大的閃電在薩朗波面前掠過,照亮了深不可測的淵谷。有天夜間,在平台上,只有他們兩人在凝視星空。迦太基展現在他們腳下,海灣和大海隱隱約約地融入夜色之中。
「不!不!她是從太陽那裡獲得她的全部繁殖能力的!你沒看見她圍著太陽亂轉,活像一個懷春的女子在田野里追求男人一樣嗎?」於是他又不住地讚頌起日光的功德來。
「你先是變得有氣無力,輕得就像水波上飄拂的輕霧。然後,在經受了更久的考驗和焦慮之後,你將飛到太陽的中心,那智慧的源泉里去!」
「主子!」奶媽叫道。
「那就得你去蠻族人那裡把天衣拿回來才行。」
爾後,她又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動身前的空閑時間。
「然後呢?」她說。
他根本不去打消她對神秘事物的渴望,反而去逗引她這種慾望,甚至似乎把向她透露一種無情粉碎了她的信念的教義使她難受當做樂趣。薩朗波儘管因為對月神的熱愛受到傷害而感到痛苦,仍然懷著極大的熱情去探究他的學說。
「你陪我去好嗎,師父?」
有件更要緊的事情使她心神不寧:她的大蛇,那條黑色的蟒蛇日益萎靡不振。而在迦太基人心目中,蛇既是國家的神物,又是個人的神物。他們認為蛇是大地濕軟泥土的兒子,因為它來自大地深處,不用腳而能行遍大地;它的行進方式使人想起河流的波動,它的體溫使人想起開天闢地時期黏稠而富於生殖力的漫長黑夜,它咬著自己尾巴形成的圓環則使人想起全部星辰和埃斯克姆神的智慧。
突然,響起了一聲雞叫。她趕忙將一條很長的黃色面紗別在頭髮上,脖子上圍了一條披巾,腳上套了一雙藍色的小皮靴,對達娜克說道:
大祭司帶著她從未見過的笑容,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
「怎樣呢?」